六月二十四日清晨五点一刻，空腹出去散步，拾阶而下时，脚底一软，顺石阶滚下，摔裂右眉上方，缝合后一直在家静养。闲暇颇多，几曾亲手烹饪美馐饕餮之。

前晚闲看电视，忽见《舌尖上的中国》闪过一碗美食，那是一碗“赤豆酒酿小圆子”，不禁勾出我馋虫的遐思，想起当年曾在南京的夫子庙见过此物的招牌，便动了起身南行的念头。

一看表，此时是晚上九点四十分，我即刻用手机订了一张当晚十点三十八分盘锦开往南京的软卧车票，行程二十二小时，第二天晚八点三十八，我到了南京。

记得有人曾说，南京自从一百年前被上海抢去了风头后，就一直象个破落户似的提不起精神。这句话留在我心底的投影就是“废都”二字，就好似贾平凹眼里的西安，昔日的风光只能在印象里重建了，现实中只有些著名的废墟供人缅怀。又如朱自清先生所言，游南京就如逛古董铺子，处处都有时代侵蚀的遗迹。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我应美食的召唤而行，吃货而已，实在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凭吊者，王榭堂前，乌衣巷口，秦淮艳迹，都是青蜓点水而过。此刻，当我整理记忆的时候，发觉自己是带着不经意的轻慢心情进入南京的。也许是长途奔波的疲倦，也许是天性对大城市的排斥，我仓促地翻阅南京这本珍馐厚书，遗漏了大量细节。我能说出来的，只能是片羽了。

到达南京时我没有耽搁，打的士直奔夫子庙。在车上，我发现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在吃东西，而吃的竟然是“一串臭豆腐”，这令我对“南人北化”惊愕不已，因为臭豆腐这东东原本是北京司机师傅舌尖上的美味。

十几分钟之后，我已置身于人潮汹涌、灯火辉煌的夫子庙了。

到了夫子庙，我躁动的心反而静了，倒并不急于去找赤豆酒酿小圆子。我从东头的牌坊下走进去，两边是店铺，中间是搭建的临时摊位，店铺以食店为主，永和园、六凤居、奇芳阁等老字号依次排开，还有许多盐水鸭专卖店，肯德基和麦当劳也不甘寂寞地占据了黄金位置。走到中间地带，有一个广场，一边是贡院，一边是重新整治的秦淮河。从桥上过去，是一条美食街，秦淮人家、小绍兴、白鹭饭店等酒楼门前张灯结彩，里面是莺歌燕舞。

天，微雨，但人流不减。永和园满座，于是我顺着香味的导引，走进六凤居吃了碗“鸭血粉丝汤”。鸭血切成一条条的，用漏勺盛着在汤里汆一下，加上卤好的鸭肠、鸭肝，再来点儿粉丝和香菜，五元五角。鸭血鲜嫩，鸭肠爽脆，鸭肝沙面，粉丝细软，几口就吃完了。

出门又回到永和园，有一个档口专卖“童子鸡鲜羹”和“蟹壳黄”，大汤锅里浮着一只只白生生的鲜亮童子鸡，来一碗吧，喝罢没觉得标“鲜”的鸡羹比鸭汤更鲜，倒是蟹壳黄连吃两只也不够。羹喝得全身热乎乎的，肠胃却似乎没有满，反而如同做完热身运动，还想再来几个回合。

结果，又坐回了六凤居，还是鸭血粉丝汤，想起方才的士司机嘴里喷香的臭豆腐，就外加多叫了“一串臭豆腐”。

吃罢了这串臭豆腐，我就把夫子庙的臭豆腐当成了“天下第一”！酥脆，新鲜，淡淡的臭味，漂着细细香叶的清卤汁儿。咱们中国的南北臭豆腐各有千秋，若用茶来形容的话，南京的臭豆腐是绿茶，虽然比不得北京臭豆腐铁观音似的味道醇厚，但却是胜在味道清爽，似臭非臭，余香缭绕。这种情况终结了我对北京臭豆腐的思念，饕餮了这沾了红油又浸了大蒜汁再抹上一层酸菜的“南派臭豆腐”时，再也提不起对北方臭豆腐的兴致了。

应该说，鸭血粉丝汤却只有南京才是正身，这绝对是无法改变的。南京的鸭血粉丝汤看上去是可能是最简单的，上海、苏州、扬州、镇江用料都要多，但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这个道理我想是这样，天下哪里象南京人这样儿热爱鸭子的？盐水鸭、板鸭、糟鸭、酱鸭、熏鸭、泥包鸭、锡纸鸭、金陵烤鸭。唯有那么多的鸭子，才有那么多真正的鸭血、鸭肠、鸭肝、鸭珍、鸭舌。南京人开玩笑说，要是你没有钱，又想请女朋友吃饭，让她开心，然后还可能有“连锁的香艳反应”的话，就带她去吃鸭血粉丝汤　——　吃得痛快淋漓，精神亢奋，据说鸭血里还有令女人情窦大开的元素，喝了就想上床　——　当然，这保不准是卖鸭血粉丝汤的人造的艳谣，勿信，勿传啊。

夜深了，人潮渐渐散去。乌衣巷前，秦淮河上，座挂满红灯笼的桥就是朱雀桥吧？人说心情可以改变风景的形状，我静静站在那里的一刻是这样的。这段不长的秦淮河，两岸披满了霓虹，有几分繁华渊薮的背影，朱自清擅长的浓笔重墨用来勾画此处甚好。河上有画舫游船来往，令人想起古人们曾在里面做过的风流勾当，今人饱含暗羡地当做佳话来流传。浆声是听不到了，灯影却是依旧，只是没有倾城佳人，倒是有几个搔首弄姿的流莺，还有煞风景的巨幅广告。

坐着人力车前后走了一圈儿，没有看见“赤豆酒酿小圆子”，倒是发现夫子庙里面就有不少可供我今晚安歇的酒店。于是，我随手买了一只盐水鸭，走进了一家名头吉利的酒店。

一进门，一袭黑制服的领班小姐就对我笑着鞠躬说：“恭喜您，您是本店今晚十一点十一分十一妙入住的贵宾，免费入住水床大套间。”竟有这等好事儿！我的兴奋溢于言表，填表毕，若是小姐不提醒，连鸭子都落服务台上了。

进房后，洗了澡，在灯下吃盐水鸭，喝啤酒，看电视。没有任何吃鸭的工具，只能把盐水鸭手撕来吃，鲜嫩无比，完全没有吃北方鸭的腥味。据说南京的鸭子是饱受虐待的，吃饱了不让睡，整夜整夜地被赶着在桂花树林里奔波，吃落英，喝雨水，才出落得仙风道骨，无骚无腥。信然。

第二天清晨，我从水床上醒来就想起了秦淮河，推开窗户就看，不过秦淮属于夜晚，白天真是没什么好看的，遗憾昨夜贪吃酒醉，竟错过了如此“夜店艳观秦淮”的曼妙享受，猪脑！

早餐是在永和园吃的，全部是开放式档口，有面档、包档、粥品档、煲仔档等，吃了一碗回卤干，一笼蟹粉包子，非常一般。再吃一只“永和铁蛋”，绝对是徒有其名，连茶叶蛋也不如。看来只有鸭油烧饼和鸭血粉丝汤还值得推荐。又到六凤居，吃了一碗“豆腐捞”，其实就是北方的豆腐脑，可能是发音的问题。

早餐吃得太饱，上午只好去钟山消食，中山陵、明孝陵、灵谷寺一路下来，颇有点感想。原来倡导“三民主义”的中山先生之陵墓竟比封建皇帝气派百倍，整个一面山都劈成了石阶，小孩子们边爬边数，最后全都没数清。他老人家高高在上，几千上万的小民排队等候瞻仰，这样儿的“主义”只能让人冷笑一声。和民国总理的阴宅一比，不可一世的朱元璋和他老婆马皇后真是丢人了，不值票价。

待我一阶一阶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顶峰，等待我的却是一座巨大的坟头，这与人生何其相似？努力的结果就是一丘土馒头！难怪《红楼梦》里的妙玉说几千年的中国文化，只有这十四个字儿最值钱：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中午到了灵谷寺，寺门前正在热热闹闹地搞“素食美食节”，深松居、绿柳居、刘长兴都租了位子，到处是豆制品，素鸡素鸭，兰花干，各种小炒。看见一个兰州拉面，招牌上有牛羊肉，以为也是豆制品，好奇过去一看，竟然是真品。走进去，寺的旁边，斋菜老店深松居在焉，吃客云集，价格适中，我亦随众老饕，一一吃了个遍。记得三年前在苏州虎丘也是这样，很实惠，不象闹市中的斋菜馆，笑面宰人，毫无慈悲心。

钟山的山路绿阴蔽日，绝对的天然氧吧，想走但走不了，只好坐轿子回。回到酒店，倒头就睡，太累，感觉自己是强弩之末了。　

这一觉睡到了晚上七点，醒来在夫子庙美食街上转了一圈儿，最后还是相中了“秦淮人家”这个名字，其实，相中它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门口的两位礼仪小姐，一个佳人惊鸿，一个貌若天仙。进去坐下，点了“雨花茶”，看了看菜单，价格偏高，也没什么特别的，只点了“桂花糟鸭舌”、“盐焗大闸蟹黄”、“百花鸭掌”和“芦蒿香干”。这里天天有歌舞民俗表演，一个跳舞蹈《担鲜藕》的小姑娘翘起的屁股相当圆，那小蛮腰与臀部之间弯曲的弧度极大，几乎可以放置一个篮球，看着相当养眼，吸引了我不少注意力。

从“秦淮人家”出来，吃宵夜的时间还早，继续在夫子庙闲逛。

不经意间，逛到了莲湖居，蓦然看到了写着“赤豆酒酿小圆子”字样的那块招牌，一阵神情恍惚，方才想起自己这趟南京行的初衷！人啊，是不是都会在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中迷失了自己伊始的本性？我们来到人世间究竟是为了什么？

吃了一碗赤豆酒酿小圆子，寡淡得很，没一点儿想象中的感觉，又吃两块紫苏糕团，比盘锦的好吃，可也不过尔尔。应该说，夫子庙比同样荟萃南国美食的上海城皇庙和苏州观前街要大，人也多，只是，东西似乎稍单调一点儿。

看表，此刻是晚八点十分，于是回店退房，乘当晚九点十四分南京至盘锦的列车返回。此刻，我正在车上整理此次三天南京行的记忆片羽　……

人追求的美好只在于过程，得到了，乐趣儿也就没了，这就像人生，　若是匆匆忙忙赶到头，等着你的不会有佳肴美馐，只是一只土馒头而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