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松来了。他是我和文澜高中时的同学,彼此都很要好,曾相约长大以后做“亲家”的,结果大学毕业后都作猢狲散了。他学新闻,现要却在一家企业干营销;我学了数学,现在一家企业搞行政;只有文澜,……寒喧中我们自然提起了这些,可是我却无法将话题继续下去。松看着我的眼睛追问,我自知已无法瞒住这四年来的隐情了,于是给我们斟满酒,向他讲起了我的故事——
也许那时只有二十六岁,是家中“老小”的原故吧,尽管人已长成大人了,但仍未脱稚气,时时讲出些愚不可及的疯话来,让五岁的侄女也觉得好笑,至于心理那就更不成熟了。可人毕竟在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在父母兄嫂的眼下向三十岁逼近,于是在听了几位兄长的许多良言规劝之后,最终放弃了与文澜做情人或是恋人的想法而与她结婚。婚后的生活自然甜蜜,就象童年时一样快活。原来结婚也就这么简单,两人睡到一张床上就行了,我老是这么想。
(松喝了口酒,窃笑。)
可是等到文澜的肚子一天天地鼓起来后,我才感到害怕了,感受到了做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于是对以后的生活想都不敢想了,继而变得空虚起来,整日的抽烟,就差将烟嚼着吃了。加之这时厂里的生产情况也不好,产品销不出去,连着有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我们的生活一下子罩上了一层阴影,我们也没了当初的生活情趣。到了家里,我们彼此都不说话,我在无神抽烟、看电视,她在卧室里手捧着书却没在看,好象彼此生了气似的,也懒的做饭。每当这时,我就特别留恋我俩原来抱定的那种独身思想。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现在的生活没意思。我开始为了一天的油盐酱醋发愁,为一天的买菜吃饭而少了许多言语,有时甚至一连两个星期不洗头不刮胡子。
在烦恼的同时,我也开始与文澜吵架,有几次我还说出了后悔娶了她这样的话来,她也哭哭啼啼地说她瞎了眼跟了我。我们也曾异口同声地说过“过不了就离”这几个字,但谁也没见过行动。她所在的那所中学也是一年多没开过工资了,有好几个老师已辞职在街上摆起了小摊点,有卖馅饼的,有修家电钟表的,也有蹬起三轮车的。而我们照旧这样地八点上班,六点下班,日子照早这样地过下去,直到女儿心仪的出生。
(松说“心仪”这名字好。并说女儿一定很漂亮。)
原来我们打算不要小孩的,可一结婚便把持不住了。她说她要为我生个儿子,要象我,长大了还会写诗,很有文采,也要象我这样地英俊洒脱,身后时常有一大群女孩子跟着;我说我要给她个女儿,生个女儿,一定要象她,象她那样地温柔娴雅,象她那样地小鸟依人。结果还是我的愿望实现了。女儿很可爱,尤其是那双眼睛,一如她的,顾盼生神,煞是动人。
女儿长到四个月时,我们的境况更糟了。不知怎么,我们竟欠下了别人三千多元债。这事绝不能让我的几位兄长知道,更不能让我的才能父知道,因为他才能人家在我身次回去时带的大包小包的东西上觉得我们生活的很不错,如果他知道了心里会不安的。当问及厂子的生产、效益情况时,我只说“很好”,他也就放心了,于是更加鼓励我“好好干”。
在物价飞涨的今天,我们两人每月不足五百元的工资收入也只能维持一家日常的生活之需而已,根本无法攒钱,还要请保姆带孩子,更不用说还别人的钱了。于是我又是连着好几个星期不洗头不刮胡子了,就连女儿也不愿让我抱了,我一抱她她就哭。后来我想把小保姆给辞了,让她请了长假来照顾孩子,她说那更没法过了,也更对不住这个可怜的小保姆,我们辞了她,她家就少了一份收入,她的小弟弟也就没法再上学了。但她现在也明显地疲了,好象死心塌地地安命于这种生活了,又好象在心是积聚着某种蓄势待发的抗争的力量。她比以前瘦多了,下班时常常推着自行车回家,而不是象以前那样骑着彩车长发飘逸地招摇过市。我问她上否生病了,她说没有,有时我问的多了,她就发火,说我烦。
她还是写她的小说,但不再让我看了。有时早晨起床后我发现她头发散乱异常,眼睛浮肿。有几次我半夜醒来时,看见她仰面躺着并未入睡,而在无神地流泪。我不愿多问,只觉得心中有愧,没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厂里的窘迫境况并未随着领导的频繁更换而摆脱掉。我虽然也由原来的一名小干事提升为科长了,工资也调高了,但这并没有冲淡家庭生活中的不快与凄苦。
按理我提升了,她应高兴,可当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时,她竟没有任何的反应,当我从背后拥抱她、吻她时,仍旧不动神色地做饭,更没伸手将我搂紧。于是我在艰难地吃完这顿饭后,说的第一名话便函是:“文澜,咱们应该好好谈谈了!”她抱着孩子,一边吃饭,一边逗孩子,象是根本没听见。那神情差点让小保姆噎了饭。可是我从她逐渐慢下来的吃饭的速度上逢得出,她正在努力地做出某种决定。
我依旧笔耕不辍,可是未有作品发表。
后来,我们经常“认真谈谈”,可都是在近乎大吵时摊手无力地说一句“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之后做罢。每当此时,她总是平淡地说:“没关系,我习以为常了。”然后搂着女儿睡觉。
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有一天下午,正是雨后天晴,天气特别好,我很想到街上去走走,于是我说我们去跳舞吧,她没吱声,但吃过饭后还是略施粉黛跟我去了。今晚这舞厅里演奏的大多是些慢拍的比较舒缓又凄婉艾怨的曲子,听来让人动情。跳舞时我将她搂得很紧,她哭了,哭泣着跑出了舞厅。我急忙收拾衣服追出来,和她步行回家。回到家是,她很安静地坐了一回后,很认真地,至少是跟原来不一样地对我说:“咱们好好谈谈吧。”看得出,她说这句话时,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她说什么了,松问。)
她说由于生活的重负使她觉得我已不再爱她了,可没想到今晚在跳舞时她感觉到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她。这使她觉得她原来的所做所为极大地伤害了我,并且这种伤害已无法弥补。我们原来只想做个永久的恋人,不想结婚,而结婚破坏了我们想象中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所以我们的结合是一种错误。
我没有否认她说的这些。
她又说其实我的心理根本就不成熟,在我身上加上家庭这个担子我会受不了,这对我也是个伤害。这些伤害再加上一些意想不到的生活困难,我能有个好心情,能有灵感或创作动机写出好作品来吗?能有激情搞好创作吗?所以她要还回我原来的一切。听到这儿,我点了一支烟问她:“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办手续呢?”她说她想好了,等到女儿过了生日就去办,早日还回我自由驰骋的想象。我再没问女儿归谁抚养之类的话,因为那是多余的。
于是我就在焦虑中等待着女儿生日的到来。
(唉!松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我们科里的小唐也是个爱好文学的青年,她的一首诗最近发表在了一家很有影响的刊物上,这几天她收到了许多来信有索稿的,有约稿的,有赞扬她的,有敬慕她的,她有向她表达爱意的,小姑娘很是得意。我看到这些后,心中一片茫然,更不敢与她一起谈论她的诗作,也不敢与她一起闲聊。回家后我向她讲这些时,她竟说了句:“这些人真无聊,连自已的事都管不清,还有心操别人的心!”我瞪着她表情自如的脸,骂了句:“去我外母的!”
自从听了她心中的话后,我镇静了许多,心好象一下子死了,又好象一下子换了颗似的,肚子里有许多东西需要写下来或是渲泄出去,这样才能舒畅。但我的个性只需要我将这一切象秋日飘绵的雨一样细细地凝上我的泪水一丝丝地从心头抽出。于是我写了很多,是专为这个季节里的我的心情写的。有位朋友看了很受感动,他帮我寄到了一家诗刊。不久这家刊物的总编来信说稿子全被选中,准备给我出一个专刊,让我复信共同探讨探讨诗作的创作动机和意蕴及艺术特色,我照做了,可就是没给她讲。再后来,那位编辑给我寄来了已刊印的两本刊物和稿费,我也没给她看。
女儿的生日终于到了。她现在已经能走路了,也会讲话了,很可爱,眼睛也更象她了。整天探头探脑的憨劲儿就象屋檐下四处张望的小鸽子一样。我买来了大蛋糕与果酒,与她一道为女儿的生日祝福。席间她哭泣了,说女儿从此将失去爸爸,哭泣得很伤心,就连女儿也哭了。
第二天,我们就去法院办理了离婚手续。按我们心照不宣的默契,女儿跟了她。我问她怎样安排队以后的生活时,她说她已在新疆老家联系好了一份工作是公安部门,不日就要去工作了。于是我又四处为她借钱,终于凑了五千元给她。她只拿二千元,说别的让我自己留着用吧。我最后猛向嘴里灌酒,求她看在女儿的份上收下那三千元时,她答应了,并说就算借我的,以后会还我的。我说别这么说,只求你将女儿好好抚养,我会来新疆看你们的。
火车的一声低低的哀鸣,将女儿在车窗前挥动的小手和她流泪的脸庞在我的视线中拉长、拉长……
去年八月,我利用去新疆出差的机会去看望了她。她在当地一家派出所工作,过的并不如意。我从她口中得知,她父母已相继去世,她这里的哥嫂对她并不好,从未来看望过她和孩子。女儿也已三岁了,她把她已送到了幼儿园,我说孩子这么小上幼儿园是否过早了,因为她太小了。可她说咱们的孩子要让她早懂事,早成熟。她问我现在过得怎么样,我说自她走了以后我一直一个人生活也只是凑合着混时间而已,只是凝聚着自已血泪凄情的诗作倒是发了不少,大概百余首吧。她请我到她的住处去吃饭,女儿不知我是谁,也不让我抱。我拿出带去的诗稿给她看,她全收下了。她说她在离开我时就已知道我的诗作发表出专刊的事,只是她当时已无力向我祝贺了,于是假装不知。她说她现在算是找回了一个真实的自我,算是活得比较轻松了。她说她现在仍没忘以前的爱好与追求,仍在坚持写,只是没被选中发表过,后来也就懒得再投了。我说只要坚持下去,会有那么一天的。她说她不指望被登在报刊上,只不过是在文字中努力表明一下心迹而已。那天我们都喝酒,喝了不少酒。女儿已睡了,我们无所不谈,象故友重逢一样地开怀畅饮,迸发出爽朗的笑声,以致吵醒了女儿。最后她伏在桌上很伤心地哭了。我问她今后的生活打算时,她长叹一口说她已知足了,因为她心有所依,她心中永远挚爱着一个人,那就是我,有了这份情和爱,她已知足了。
她带我在当地游玩了两天,第四天我走时,她来送我。她没带女儿来,她说她怕我见到女儿而伤感,尽管女儿并不知道我是谁。
火车嘶鸣了一声后又慢慢地启动了,我看到她那穿着红风衣伫立在站台上的优美的身影一如从前,那一头瀑布般的秀发依旧那样飘逸……
(唉!松长叹一声,说:“来,喝酒!”不等到我端起杯,他已将满满一杯酒倒进了嘴里。)
本文已被编辑[子颖]于2004-12-29 12:17:3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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