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1年春节回老公家看公婆，要返回了，婆婆紧着给我往包里塞东西。她一边装着，病倒在床的公公还嫌少，一个劲地让多些，再多些。山东鲁花香油，是给我老公吃的，足足有2斤；黄秘制牛肉干，共1斤，是给我儿子准备的。装完这些，婆婆问：小李子，有两样东西你要不要？我问，是啥呀？我婆婆用“保险你会喜欢”的表情斜眼瞅着我，得意地嘻嘻笑，说，自制的咸蛋和自制的臭豆腐。我的嘴里立马条件反射，跟望见了梅子一个效果，一边忙不迭点头，说：要，要，那还能不要。

婆婆笑咪咪的说：“我两个月前就准备好了，当时，你二姐她们还笑话我，说是你们在大城市，不稀罕这种东西，可是我知道我小李子就好这口。”

婆婆用了“我小李子”这四个字，我听了感动，说了句：“妈，我们走了。”便没出息到眼晴有点返潮了。儿子倒是爽快，道一声：爷爷再见，奶奶再见。便率先拉开了门。老公背起行囊，携了我的手，对婆婆和公公说声：“老妈妈，老爹爹，我们走了，明年春节再回来看你俩。”

公公挥手示意，赶快走吧，省得你妈哭。

关门，下楼，快要走出小区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发现婆婆站在阳台上目送着我们。我转身挥了挥手，随着老公快步走了出去。只到走出小区，看不见左邻右舍那些熟悉的脸孔时，我才敢流出泪来。

公交车上，我想起以前的日子，有些愧悔。

我和婆婆两个人个性都强烈，所以一直在拉锯。她煮面条，我不吃，不吃也就罢了，还当着她的面指使老公黑灯瞎火的去夜市给我买麻辣烫。她气得将门砰的一声打开冲了出去。我发怒得象一只刺猬，也飞奔出去彻夜不归，管她和她儿子怎么满街满巷找，急得要死。

我相信所谓婆媳未必就是天生的水和鱼，毕竟是两个不同的生命个体，就象两只命中注定靠得太近的刺猬，有爱，就会有伤害。以前和她真觉得有诸多的怨恨不可开解，可是时光飞逝，一切不觉间都化作淡烟和疏水。当彼此把身上的刺收敛起来，步入老年的婆婆和人到中年的媳妇之间，就再也没什么不可调和的分歧。说到底，再怎样的矛盾，有些东西也注定永远存在下去，比如我们都同时爱着二个男人，比如一瓶香油，一坛臭豆腐，一句暖心的小李子。

（二）

说起来，我和老公墨然结婚的事件，虽然没有罗曼蒂克到私奔的地步，但是我们的婚礼是他踩着脚踏车去居委会登记了一下，就算大功告成，双方家长都没有出席。

记得11年前的七月，我正对着电脑出神，外边哐哐地砸门。赶忙去开，墨然一头汗地冲进来：“快快，我们现在就走，去山东！”我无暇去问为什么不等到原定的周六，也乱着收拾东西，然后拎一个简单的包就冲上了公共汽车，然后到火车站，打算乘直达快车，直奔山东。

下了公交车，我被他拉着手，晕头转向，不辨东西。他过马路我就跟着，他买火车票我也跟着，总之他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不然一个不小心真有可能在生活了一年多的广东就把自己给丢了。饶是这样一步不拉，我还有闲心东瞅西瞅，结果光顾瞅人了，没看一辆大巴向自己直冲而来——我占了人家的车行道了。吓得墨然呆若木鸡。等车过去，他一把拉住我，再也不肯放开手让我自己乱跑了。据说女人天生方向感差，我也觉得挺对，我就是典型的出门转向型。在广东出了无数次差，如果不是公司车接送，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流花火车站在哪。

买的车票不大对，坐到山东是夜里两点，我迷迷糊糊的被他带到了准婆婆面前。我叫了一声：阿姨好，便一头扎进了洗手间，我洗梳完毕，墨然进去，我将他堵在洗手间，我小声说：“我感觉你妈不喜欢我。”墨然一脸坏笑的捏捏我的脸蛋：“妞，让哥香一口。”我身子一扭，笑骂了一句：“臭流氓。”便光着脚跑了出来。谁知正好撞到了墨然的妈妈，墨然妈妈从厨房端来云吞给我吃的，没想到被我撞倒在地，云吞洒了一地，碗成了碎片。我哎哟了一句，赶快去拣地上的碎片，没想到手却被扎了。墨然从浴室冲了出来，关切的问我：“怎么了？”当看到我的手流血时，他赶快将我的手放到嘴里使劲地吸了几口。墨然妈妈站起来，望都没望我一眼，丢下一句：“坐了一天车，早点休息。”然后重重地关上她卧室的门，再也没出来。

我这人从小敏感，很会看人脸色，我意识到墨然妈妈并不喜欢我。这样一想，脑瓜再不犯迷糊了，我走到了墨然房间，在他书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墨然从后面搂住我，轻声问：“怎么，不开心了？”我呼地站了起来，对着他的脸说，一字一板的说：“你妈不喜欢我，排斥我。”墨然看我说的认真且委屈，也不再嬉皮笑脸了，他将我拉到床边坐下，郑重的说：“我妈大字不识一个，迷信，经常说是新人进门，打碎东西意头上不好，所以，脸色才不好看，你别介意，回头我们结婚了，她就知道你是一颗福星了。”

我心里忐忑，在心里将未来婆婆当成了假期敌。那一夜，墨然安顿我在他的床上睡。他自己在沙发上睡。半夜，我们都熬不住了，互相搂抱着睡去了。

醒来，天已大亮，四目相对，我不觉有点害羞了。我催着墨然快快起床，我自己穿戴整齐后，躲在墨然身后说：“你出去看看，没人在家，我就出去。”墨然叫了一声妈没人应，然后就走了出去，跟着对我喊：“老婆，出来吧。”我手脚麻利的跑了出来，收拾停当之后，就随着墨然去领证了。

从居委会回来，墨然妈妈已经买菜回来了。我还来得及叫阿姨，不想被她先捉住了手，对我左看右看，眉开眼笑。跟着将一个大红包塞进我的手里。“假想敌”果然厉害，手段手段高明，要防，要防，

老刘家新媳妇就此被拖进门。

我进入公婆家之后，东张西望，但见这个家，整整齐齐，明窗净几，浴室洁白，阳台花木扶疏，地板能够照出人的影儿来，这些成绩，我都细细看在眼里，悄悄

算在婆婆帐上，“假想敌”的武林道行又升一级。我深深呼吸，预备以羽量级之身，打重量级之战。

（三）

结婚第二天，我特意起个大早，扎进厨房硬着头皮做早餐。

没曾想，不是找不到盐，就是不知道味精放哪里。我叫：“老公，快来，盐在哪里？老公，有没有蒜？老公，帮我拿两个鸡蛋。老公……婆婆听不下去了，倚在门边，笑着说：“看你这样子，好像没有做过饭，这样吧，还是我来做，你跟小墨出去买几个包子。”果然处处都是陷阱机关哪。我的假想敌三言两句就将我打得头破血流。

吃完饭，正准备收拾碗筷，婆婆却抢先干了。她乐呵呵的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兴下厨房，你看电视，上网吧。”来山东六天没有上网，想得慌，如今婆婆发话了，岂有不玩之理。屁股刚坐下，突然意识到，自己又中了婆婆的计，不由大呼上当。我咬着耳朵对老公说：“你妈心眼真多。”老公这下可不服了，他声音大了起来：“是你心眼多了吧。”

我瞪他一眼，关了电脑，背对着他躺到了床上，气呼呼地生闷气。

我突然好想回广东。在广东，在我自己的家里，我可以睡到十三点不起床，我可以煮白水拌酱油喂先生，我可以一星期不洗一次衣服，我还可以抓先生的头发，踢他的小腿，我做尽坏事不会有任何报应。可是，现在，我不巧被迫住进敌人的家里。她高来高去，不骂我也不打我，但是，这就更可怕。我看看，她过的桥，也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出一大半。

那时，我和老公新婚燕尔，免不了搂搂抱抱，做出些亲热之举。老公搂着我，目光直视前方，神情澹定，好象天经地义，好象理所应当，好象职责所在，好象情理之中，好象就该当这样。而我表情里亦没有丝毫的扭捏或者夸耀的成分，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一个搂得坦然。

一个受得安然，婆婆看了却会脸红，她从前从不逛超市，也没有饭后散步的习惯，自我来了，她吃完饭，做完家务，就一直呆在外面。合该有事，有天晚饭后，我洗完澡穿件粉红浴袍从浴室出来，墨然突然咬咬我的耳朵，一路吻了下去，忘情之下，我俩忘记了反锁住门。正在沙发上忘情缠绵共赴巫山之时，门锁动了一下，我吓的大叫一声，婆婆赶快退了出去，关门声，下楼声，婆婆走了。

想着此情此景婆婆一定是一览无余了，我尴尬得再也不敢见她，老公说：“没事，我们明天就走了。”

我一听，便喜形与色起来，我光着脚在屋里跑来跑去，我忙着收拾东西，我不停地指使墨然干着干那。

我那婆婆农村出身，疼儿子疼得不得了，如今看见另一个女人霸占了她儿子的薪水袋，霸占了她儿子的一切，还在一旁指使儿子干活，脸黑了一块铁。但是，我被回家的喜悦冲昏了头，我看不到她的脸色，我把好心情放在嘴边，不停唱着那时流下的歌：啦啦啦慰藉自己，开心的东西要专心记起。

收拾完东西，我心安理得的躺在了床上，随手翻着着一本发黄的《读者》，慢慢睡着了。

夜里突然被一阵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哭泣声和说话声吵醒了。我起床，走出客厅，借着明亮的月光看到墨然母子坐在阳台上说话。“妈，明天我们就走了，爸又在外面出差，你一个人在家多保重身体。待明年春节，我们还回来看你。”

一阵沉默，突然听婆婆叹了一口气，接着听她说：“小李这孩子，不太懂事，还有呀，小李第一次进门，就摔了一个碗，这事我想着心里都堵得慌。”

……

我的劣根性大发，跑回卧室反锁住了门。半小时后，墨然在外轻敲了一下门，我死也不开，那晚，他合衣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四点钟，我心虚了，打开门，悄悄地叫他回床上睡。他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问：“不生气了？”我一笑，不再说话，到厨房准备早餐。我边煮粥边想，婆婆怀胎九月，给他血肉生命，二十多年来，无论念书、识字、生病、穿衣、吃饭、上街、理发，辛辛苦苦扶养长大，她花了多少钱？你再看一眼墨然，如此好青年，你只被婆婆背后数落几句，就可拐着走了，这个生意做的是赔还是赚？

再将心一横，又回想自己亲生父母如何将你捧在手中，掌上明珠也似的养出来，一想再想，别人父母岂不是一样心血对待他们的心肝宝贝？

这一来，我的心平衡了。

盛好饭，摆好碗筷，婆婆才起床。我迎了上去，笑笑地叫了一声：“妈，早餐煮了你爱喝的红枣糯米粥，尝尝味道怎么样？”

婆婆的脸终于放晴了，她携了我的手，久久的没有放开。

自那以后，我每周都会给婆婆打电话，逢年过节还会寄些东西给她，她在电话里亲切的叫我小李子，而我也亲热的自自然然的叫她妈。老公嫌我们娘俩尽在电话里说些鸡零狗碎的琐事，早躲到一边去了。

真的，幸福其实并没有什么定义，未必高车驷马，未必宽房大屋，未必锦衣貂裘，未必餐餐鸡鱼，家人围坐，前嫌尽释，你敬我让，温存体贴，做父母的可以尽情疼爱自己的儿女，原本倔强的儿女也温柔地对待没有翅膀的天使。管它外面怎么萧萧木叶，时移序递，我在，他在，你也在，彼此温柔相待，大约就是最简约也最丰厚的幸福的滋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