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　

已经记不清是谁说过，人都要死去，这是归宿。然而，当死亡降临到自己母亲身上的时候，我不能用这句话的安慰去坦然面对，灾难像重石一样的压过我的头顶，意志顿然被击得七零八碎，悲天怆地！

　——题记



星期天，婆母收拾我从娘家带来的衣物，拿起一件棉衣问：“这个从你拿来就没穿过，也没多大用处了，把它送人吧？”我嘴里含着馍，含糊不清地说：“不要送人。”婆母不解：“还有用吗。”

婆婆手里拿的这件棉衣，可以用有用没用来衡量它的价值吗？这是我生身母亲死前给我做的最后一件棉衣。

我怔住了，继而起身，放下手里的筷子，一把抢过，动作有些粗鲁，差点把婆母抢个趔趄。婆婆用抱怨的眼神看着我，坐在餐桌前，我只轻轻说了一句：“这件棉衣是我妈给我做的……”声音哽咽了，泪滴到碗里，再也吃不下去，我哭着跑开，只听到婆婆哎地一声叹气。

“平儿，以后要省着穿了，妈妈老了，眼睛越来越不好使。”妈妈一针一线地连夜赶出这件棉衣，穿在我身上，拨拨领子，拽拽衣襟，用戴着老花镜的双眼细细地打量着我，我烦着母亲的絮絮叨叨，视线一直没离开手里拿着的书。十几年前的母亲在我心里的形象一如昨天般地清晰。

当时年少的我，哪里知道这是母亲给我做的最后一件棉衣。

难道冥冥中，母亲知道她是以怎样的方式离开我们吗？

九一年的春节，那个满天飞雪的时节，那个苍天悲痛的日子。

退休后的母亲，一度性格孤僻，可能适应不了退休后的寂寞，随哥嫂一起去山西小住。然而这一走就是决别。那天我在学校上课，没时间去送母亲，父亲在站台上告诉母亲：“想家了，我就去接你。”但上天捉弄了我们，父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日后，他接回来的是一个冰冷的骨灰盒。

我不知道难道是母亲的亡灵召唤过我，还是妈妈逝去的灵魂心里放不下对她这个娇生惯养的女儿的惦念。一直住校的我那一天心神不宁，顾不得同学的阻拦，我固执地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已是将近子夜时分，家里安静地只听到我呼吸的声音，坐在桌前发呆的时候，我哥哥的同事千里迢迢的从山西赶来，他们的来访使我悲痛得无以自持：“你母亲出了车祸，现在在医院里，随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

陪同他们的人去找我父亲的时候，我坐在写字台前，眼泪把所有的悲涌向心头。我用自己的方式为母亲祈祷，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下了无数个：上帝，保佑妈妈，保佑妈妈平安。泪水打湿了一张张白纸，但并没有打动上苍的悲悯，我们赶去哥哥家的时候，坚强的哥哥紧紧搂住我和弟弟泣不成声：“妈已经去世三天了。”当时第一个想法就是，上帝呀，你不公平，我只企求你给我母亲一个健康的身体，我的企求不能算是过分吧？然而你却夺去她的生命。我哭喊着：“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妈妈，您怎么舍得我们这些儿女呢？您怎么舍得带走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对您的依恋呢？

打开衣柜，看到您平时喜欢穿的那件绿毛衣静静地躺在里面，物事人非，欲语泪先流。生命如此之轻，就这样你轻轻地走了，生命如此之重，你割走了的是我们心头的肉呀！你带给我们的是永远抹不平的悲伤！我双手颤抖着把这件毛衣贴在胸前，坚强的父亲老泪纵横：“那是你妈妈的衣服吧？”弟弟怪我当着父亲的面勾起他的伤心事来，弟弟呀，不是姐不懂事，是姐不能相信妈妈就这样走了，捧着妈妈的衣物在手，那是感受着妈妈的爱抚呀，那里有母亲的体温，淡淡地，那里有母亲的气息，温暖地。可是我却抓不住母亲生命的手，面对死亡，我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活生生的母亲就这样永远地去了。

以后的日子里，常常坐在母亲生前的房间一个人静静地发呆，想那床上还有母亲的气息，想那门手上还有母亲留下的指纹，想门还会打开迎来母亲回家的脚步声。眼泪静静地淌。

妈妈放大后的相片一直挂在墙上。亲戚朋友来都说怕，不要挂了。我告诉他们我不怕。看着母亲的眼睛，那是一双正直和善良的眼睛，我怎么会怕呢？常常夜深寂寥的时候，我会用我的眼睛跟母亲对视。阴阳两隔里我仍能感受得到母亲的音容笑貌。

一个乞儿推开我家的房门，妈妈满眼里是慈祥和无奈，忙拿出刚做好的饭菜，递到那个孩子手里，临走把我的衣服穿在那乞儿身上，还递给那十元钱，摸着他的头说：“想吃什么买点吧。”我怪怨母亲：“平时都舍不得多给我一块零花钱，你到大方，一个不认识的人也给他十块钱。”母亲做着她手里永远做不完的针线活，淡淡地只说了一句：“没娘疼的孩子可怜呀。”然后妈妈又会絮语般地讲她小时候受苦受难的故事，直听得我们搂着都垂下泪来，妈妈告诉我们什么是同情。

妈妈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其它的爱好，常在晚饭收拾好碗筷后，把从工厂里拿回来的活放在家里加班加点，为的是多挣那两毛钱。哥哥告诉妈妈不要去干那个了，我们稍微紧自己一点就什么都有了，母亲说闲着也是闲着，多干点活也是一种乐趣。冬夜里我钻进被窝里半夜一觉醒来的时候，客厅里的灯仍然是亮的，这时候我总是蹑手蹑脚地走到母亲的背后，双手捂住妈妈的眼睛，妈妈也不说别的，总是那一句傻妮儿也不知道个冷热，当心冻着了，快回被窝去。往往这时候，我都会转过身悄悄地把眼泪从眼角拭去，钻进被窝里蒙上头，咬着嘴唇哭个天昏地暗。

我的身子自幼虚弱，伤风感冒难受疼痛时，总是妈妈揽着我，一边抚着我的额头，一边用歌声轻轻地拍我入眠。妈走了，我这样大的人了，竟会在婚后那次伤风疼痛时想再次投入您的怀抱，可是我怀抱的只能是对您的一掊思念，深深思念里，是我们阴阳两隔地难舍难离。爬在床上，眼泪打湿了枕头，先生笑我，这样大的人了，还哭。我轻声告诉他我想妈妈了。先生理着我的头发说老人总是要离开我们的。我哭得更凶了，穆斯林教语说人死是升入了天堂，我要告诉上帝，我宁愿母亲实实在在地在人间做凡人，也不要去天堂。我宁愿守候母亲一生一世！也许先生是理性的，可以坦然接受人的生老病死，可我宁愿用我感性的眼泪来表达我对您的深情和依恋，可是眼泪又有什么用呢？您还是走了。

棉衣握在我手里，是您的爱仍握在我手心里，是您的爱仍暖在我心上。只是，您离我太遥远了。

就让这件棉衣永远陪伴在我身边吧，直到我也老去，直到我跟您相聚的那一天。

写到这里，我在泪流满面里喊了一声：“妈妈。如果有来生，我仍愿做您的女儿。”



2004·12·20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