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玻璃试管,盛着液体。一支已经沉淀,下半部分絮状残渣,上半部分好似漂浮着一层油;另一只黏稠的浆状物,像是变质的牛奶。假如不看试管上的标签,你可以想象出很多类似的东西,甚至可以想到“地沟油”,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它们出自一个叫许萧天的男人躯体,是他赖以维持生命的血液和尿液。
无数次的各种检查,数十位顶级医学专家数十次的会诊,结论——一只肾早已完全坏死,另一只也因创伤导致严重的功能不全,随时可能引发各器官衰竭。诊断建议:激进疗法动手术,但,鉴于他身体严重虚弱,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保守疗法不手术,但,鉴于能够使用的药物有限,治愈没有可能,即使维持也取决于他自身的生命力!
最后,他本人的意见——选择后者。他坚信,他还死不了!
这时,公元1985年。
一
“国难当头,好男儿是该有所作为。”父亲尽管叹息还是如此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自古忠孝难两全!”岳父背对着他,语气却透着豪迈。
当家男人表了态,在场三个女人惟有默然。母亲含泪掩埋下三代单传可能由此绝户的悲哀;岳母啜泣吞咽下女儿新婚可能由此变身寡妇的忧愁!
“你真的要走?”妻子一边说,一边打点着行装。新婚才几个月,尽管万般不舍,也知道已经难以改变决定。果然,啸天坚定地“嗯”了一声。
公元1941年4月,民族解放战争最艰苦最惨烈的年代,啸天走了,放弃了殷实的小康之家,放弃了呵护和培养他的双亲,放弃了贵为地主千金的小脚美娇娘,投身到血雨腥风的战场。那年,他18岁。
二
啸天生性桀骜不驯,天资聪慧且重信守义,还生就一副魁梧健硕的身材,原本就是乱世建功的枭雄之才,加之从小受到良好的私塾教育,能写会算,从军不久便显露出有胆有识智勇双全的军事才能。不久就得到重用,不仅入了党,还担任军分区特务队队长。
一双德国造“20响”驳壳枪,百发百中。一次军分区首长要见识见识,他一边谦虚推让,一边手背在身后,谈笑之间,在场众人只听一声枪响,一只从头顶飞过的乌鸦扑棱棱掉下来。从此,他更是名声大噪,神枪威名传了开去,越传越神,有的说,夜间百米之内他可以击中发光的烟头。
不仅是他,谁都知道特务队的人不好惹,他们穿越火线,于敌占区和解放区往来穿梭,家常便饭,几乎来去自如。黑夜里,锄奸惩恶更是没有失手,为此,敌伪汉奸闻名色变,就是碰个顶头碰,识相的也退避三舍。
说来神奇,越是不要命,命还特别硬,整天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竟然毫发无损。
一次足以要命的枪击,居然也因为一块假银元逢凶化吉。那天,他带着一班弟兄进到敌占区的县城,走在街上,见一老太太趴在路边哭泣,他走过去,发现老人手里拿着一个钢板,一问才知是被人把真的给掉了包。他把钢板要过来,说是辨认一下,递回去时,把那银元在老人耳边吹了一下,“你听听,真的。拿好了。”他说。同时,那个钢板已经到了他的上衣口袋里。就是这块钢板,在接下来的一次战斗中救了他的命。野战医院的医生为昏迷的他做检查,只发现左胸一片红肿,却没有穿透伤。检查衣物,人们发现了那枚已经被撞击成圆锅底状的钢板。
人们都说他命大,仿佛有神灵护体。
三
笑傲疆场,战功赫赫,带给他荣誉也助长了他的桀骜不驯。
悲剧开始了。
公元1950年,因为出身问题,在组织的安排下,啸天与地主的千金离婚,与一位烈士的女儿——同为革命者,组建了新的家庭。
公元1957年,桀骜不驯的他因言获罪,遭遇牢狱之灾,是时,甚至没有收缴他的佩枪。而此时,妻子已经生下了两个女儿。
他不服,然而,不服不行!
三年之后,他带着妻女流放到了白山黑水的黑土地。
四
小他10多岁的烈士的女儿,原本可以离他而去,就如他离开地主的千金,然而,她没有服从组织,毅然放弃了党籍公职,自己带着两个女儿苦苦等候了他三年,而后又随着他颠沛流离。
啸天厌倦了权势,只想着保全这一家。于是,当流放地公安局长慕名请他重出江湖,他只是苦笑,“如想帮助,就给安排个偏僻的安静地吧。”他请求说。
局长满足了他。
身处穷乡僻壤,凭着一副好身体和吃苦耐劳的劲头,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也过得去。尤其是他识文断字又见多识广,而妻子也并非乡村蛮妇一般,热心却从不参与“老婆舌头”,不搬弄是非。隔三差五,公安局长还会来家中走走,不仅给他们带来了些许的安慰,也让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莫名地对他们尊敬有加。
这让他们在那里安静地度过了几年。
五
公元1966年的某一天,局长再一次来到这个地处深山里的小村落。
“我照顾不了你们了。”他忧心忡忡地说,“现在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我恐怕也是自身难保!不止我。我担心,你也会受牵连,趁着现在我还可以,我想再给你们换个地方,兴许……”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长叹了口气。“你最好也要再低调一些,最好隐姓埋名。”临起身,他再一次叮嘱。
于是,他们再一次迁徙,去到一个更偏僻的地方。
时间太匆忙了,啸天家被草草地安置在土改前一家大户的牛圈。这哪里是人居住的地方,总共十几平米,北墙向内倾出大于70度斜角,幸亏木架构造,若如内地砖土垒砌怕是早已坍了。透风撒气总难免,下雨就更糟,瓷碗瓦罐各式容器全派上也不够,随了雨势演绎出气势迥然的交响曲。纵然白天,也是幽暗阴森,时而传出老鼠的喧嚣。一家人就栖息在这里,挤在一盘炕上。
日子异常的艰苦,每日的乐趣惟有暗夜里一家人围在啸天的身旁,守着一火如豆的煤油灯,听他讲述经历的旧事,此刻,一家老小可以尽情地随了他去畅游冬天不下雪的南国,终日波涛翻涌的大海,黄土堆成的西部高原,还有正身处其中山岭连绵森林浩瀚的东北;长江,黄河,长城和大漠……景物掺着世事人情,他绘声绘色地道出,一家人听得神往如痴。少不更事的孩子们,凝望着讲述者眉宇间难以抑制的豪情与骄傲,仿佛也受感染,间或稚声轻叹,间或手舞足蹈。窃想,日后能如父亲游历万水千山、都市野村,纵然未必可以金戈铁马纵横驰骋,闲庭信步也一定很妙。这成了他们童年记忆里永不磨灭的部分。
六
然而,地狱之门一旦打开,世界再无宁日,再无一方净土。
随着中央打倒“刘、邓、涛”,地方打倒“朱、姚、田”,连带那个公安局长也一并掀翻在地,据说,没过多久,便死在狱中。
啸天也被顺藤摸瓜地揪了出来,罪名是“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
啸天百口莫辩,也不容分辩。专政的铁拳再一次给他无情的打击。只是这一次,更加惨烈。
牛圈的地面被掘翻了尺许,据说是要查找枪支,尽管啸天一再解释自己主动上缴了佩枪,但是疯狂的人们哪里听得进去,终于,枪没找到,家中的物品却在一次次抄家中荡然无存。
艰苦不可怕,屈辱难下咽。生性桀骜不驯的啸天,已经隐忍了许多年,也曾想就那样安静地生活下去,然而此刻,看着老婆孩子跟着他一同受辱受难,终于忍不下去了。
他开始申诉抗争。换来的,却是一次比一次沉重的打击。
批斗他时,他高昂着头颅不肯低下,结果被一群壮汉棍棒交加,打倒在地,坚强地爬起来,再一次打倒,起来,倒下,倒下,起来……曾经身经百战枪林弹雨毫发无伤的身体彻底垮了。一只肾坏死一只肾落下陈疴,整套泌尿系统已象沼泽里那条滋蔓淤滞的沟渠,在缺少必要疗护的艰忍中涓涓渗漏渐渐衰竭。每天夜里,他久久地坐在枕上,说是小解,然而早晨倒掉的照例是一瓶——无钱买夜壶,只能用人家弃了的罐头瓶——涕状液体。尽管如此,让他无奈而悲愤的还不是病体。
困厄的生活是被强加的——啸天常说;悲愤溢出言表,情状宛若原本威猛的雄狮因着暴力伤害囚困牢笼后的反应:无奈却决不甘心。
啸天总是满怀希望,他坚信魔鬼终究会被打回地狱,人间一定可以乾坤朗朗。
每年除夕夜,牛棚南面正墙上,总要贴上一张崭新人物像,即使最艰难岁月,连买盐钱尚须卖掉女儿心仪的头发来支付,也没有破过例。新像换旧存,妥贴端正,他亲手在像两侧公公正正写下两排字——毛主[xi]万岁;共[chan*]党万岁。一幅新像两行黑漆字,便是那些年代家里一年中唯一新添的物事,在纸糊顶棚、熏黑墙壁和土炕衬托的空间里格外惹眼。这时,啸天勉强支撑着几近崩溃的身躯毕恭毕敬地将一副碗筷摆放到像前临时用一块木板搭起的台案上,其实里面也不是什么特别美味,和一家人将要吃的完全一样,最不济一年,仅仅是一碗牛骨棒炖土豆块。他双手垂落,目不转睛注视着像上笑得很慈祥的人,沉默——不,是肃穆,足有几分钟吧,直到他眼帘开始眨闪,愈加闪烁频繁,不得不举手拂拭时,仪式才告结束。
“毛主[xi]是救星!共[chan*]党不会冤枉好人!”这是除夕夜庄严仪式之后啸天说的第一句话,说这话时,他腮上肌肉过分紧张而痉挛,影响到语气;目光仿若灯火忽遇风侵闪烁着——说到这些,读者可能觉得可笑,笑当事者痴愚,竟沉湎于“拜灶君”似的迷信,与孩童寄痴心妄想于儿戏无异。但在当时,“儿戏”如此庄重,或者可以说神圣,不仅燃起啸天的希望,也激起一家人的热情,鼓舞着他们改善生活甚至追求美好的企盼。
七
啸天坚信自己的信仰,他总是对妻子儿女们说,“要不是毛主[xi]派来的‘支左’部队,我早死几回了。”他说的没错,惨烈的斗争你死我活,要不是“支左”部队那个带队连长的刻意保护,他真的死几回都不止了。但是,这个保护究竟是出于连长个人的原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不知道,也压根就没想知道,他只是坚定地认为那是毛主[xi]和党中央英明!
年复一年,“儿戏”一如既往地进行,这是啸天全部的也是唯一的希望。然而,日子一年难过一年。
公元1974年,啸天觉得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了,他要去战斗,他要让毛主[xi]和党中央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要给妻子孩子们一个交代。他想,再不行动,他可能再没有能力行动了。
屋内点着油灯,啸天站在炕沿边,青筋暴突的大手在每一个孩子前额拂过。他脸色非常凝重,唯有眼里透射着他的孩子们见了就感觉到希望的坚定神情。他没有说话,从一旁静立着的妻子手上拿过一个小布包,蹒跚地向门口走去,一步三晃的背影消逝在门外黑暗中。
父亲终于忍无可忍行动了!他的孩子们兴奋不已。至于去北京千里迢迢,至于世事难料,至于……他们所想象不到的,压根就不曾主动去想,更其罪过,不曾想到他们的父亲仅凭几个饼子和毛票累积的十几元钱,如何打发必不可免的困厄?何况他所赖以支撑的还是病困欲摧的躯体!他们陶醉在“去北京见到像上救星”,父亲和他们的希望就可以实现了。在充满绚丽色彩的梦幻中,他们度过一段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时光。
大概一个月后某个黄昏,啸天被两个穿制服的押送回来,孩子们的梦幻破灭了。现实更加黑暗。不久,啸天下炕已经艰难,形同槁木,只是他仍常常伏在枕头上大篇大篇地写,尽管如柴裹皮的手臂颤抖得几乎捏不住笔,尽管呕心沥血写出的申诉信一经发出便泥牛入海了无踪影,还是不停地写呀写。
苟延残喘熬到公元1976年10月,一日黄昏,“举国同庆”的声浪由高音喇叭传过来,啸天仿佛一下恢复了健康,竟然从炕上跌跌撞撞扑到门外,孩童似的一只手遮着耳后侧面聆听。少顷,干哑喉咙猛地发出一声裂帛般吼叫,同时,臂膊在头上空做出个有力的挥劈动作。
十天后,啸天一步三晃的背影再一次从孩子们的视野中消逝。与前不同,这次是早上,不变的还是他手中的行囊。此时的孩子们,兴奋当然还有,却不如前次,他们怀疑“救星”在世尚未救他们出水火,现在“大救星”已殒落又能如何?而所以仍能保持一份兴奋,多半是由于对父亲的信赖,受他影响及自己渴望着改变命运。
啸天此去足足半年,180多个日夜,一家人忐忑不安地企盼着,时时隐隐感觉有一丝恐惧。还好,啸天终于一个人回来,没有“护驾”的,而且气色未见比离家时更糟。接下去,听啸天说,此行遇到几位好心人,得到他们资助,而且某些执掌权杖的说了些颇让啸天慰藉的话。
希望似乎在向实现兑变,又似乎若有若无。
八
光阴荏苒,又过了三年。现实境况并未有多少改变,啸天卧炕不起的时间却更长了。
有一天,年少的儿子收工下山刚回到家就一头栽倒炕前,吐出一口鲜血。昏迷中醒来,偎倚在母亲怀里,望着炕上强撑着身探过头来而一脸惊惧的父亲,儿子哭了——平生第一次为身世产生出沉郁的悲哀,年少不会掩饰,悲情于泪眼暴露无遗,深深刺痛着啸天。尽管他对此未曾谈起,但只从他与儿子目光相触旋即转开的微小举动,儿子想一定是的。以后一段日子,一向乐观善谈的啸天忧郁寡言,更使儿子确信无疑。儿子曾惭愧,却未曾向他表白,因为他的悲哀真实地由衷而发,并非故意刺激他,如果非要以言语修饰企图弥补,对饱受苍桑的父亲未必有用,对诚实的儿子也太过为难,以至对于那一次无意“过失”——他这样以为,终未能向父亲做出解释。
公元1980年中秋,父亲勉强可以下炕活动了。
“就这一回吧。以后,——随它。”妻子凄楚地说。须臾,“总有个结果。放心!”啸天语气依旧坚定。
清晨,啸天轻一脚重一脚踩着秋风苦雨扫落的枯叶,再一次走上离家的路。依旧那副行囊,依旧那身陈旧的几可充做文物的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唯一不同,手上多出根权当第三条腿的木杖。啸天的背影消逝在山路弯处,妻子仍久久眺望那个方向,秋风蓬起灰发一缕一缕纵横交错敷在清癯的脸上。
“相信他吧。”她喃喃地说,声音嘶哑,象对她的孩子们又象自语。
啸天这一走再没有回来,翌年十月,终于有一天,母亲扬眉吐气地携着春鸟儿般快乐的儿女们,离开了苦过恨过,或许将来偶尔还会怀念的山村。
九
公元2000年3月,距离公元1985年15年后。
啸天生命力垂近衰竭,废食,废视,废言,唯有靠着现代医药之力援助最后气息,神态却睡熟一样极端的未曾有过的安详,或许命中注定——假如有这一说——的痛苦他早已受够了。
一个十八岁就离开家门投身民族解放战争,曾经叱咤疆场笑傲血刃的人,不得不为着洗雪耻辱忍受着难以忍受的一切——龌龊的沙丁鱼罐头似的塞满着人的硬座车箱,闷热或者寒冷的侯车室,北京马路底阴湿的地下通道……是他必由之路,必经之所,必居之地!他还不得不忍受肖小之辈的讥嘲笑骂,不得不厚颜乞食……屈辱至此何以复加!
监视啸天生命的仪器划着荧光线,“曲波”间隔愈来愈长,发出的警鸣一阵紧过一阵。他走了,这一次永远地走了,连传言的“回光返照”也未曾出现,自此以后永无相见之期!
他的儿子没有哭,打完几个必须打的电话,平静地站在床前,最后一次为啸天梳理银白的头发。他知道父亲没有哭过——至少在儿子的记忆里,一定也不希望他哭。他理解他的父亲,对于与共和国一同经历了那个非凡岁月的父亲,对于一个饱受凄风苦雨洗礼而自知久已病入膏肓的父亲,能够度过新世纪首季春节已经创造出奇迹,或许再无所恋爱这世界——不然他也许不至于如此安详!
一个男人的传奇结束了,他的具体而微的音容笑貌会随着时间渐渐从他爱的和爱他的人们的记忆中淡漠,但他们将深刻地永远留存着一个鲜明的印象——曾经有一个男人,始终秉持坚定不悔的信仰、顽强不屈的精神、执着不移的毅力,并据此走完他曾经辉煌曾经坎坷的人生之路,他因而无悔无怨!
(出于敬畏,本篇故事与原型只有删节,绝无虚构。其中部分章节改编自我的《父亲》一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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