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去了一次村庄,企图寻找我在那里生活过的痕迹。
我在蒙满灰尘的老屋里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幼时曾经爱不释手,反复阅读的一堆小人书。我一本本地拿出来翻晒,它们大多已经受潮,浓浓的霉味在空气里四处游走,发黄的书页也被不知名的小虫儿蛀的乱七八糟,难以视读。望着那些不无粗糙和蹩脚的故事,心里忽然就觉得,那时的自己真是小的可以、幼稚的可以,心中起了一种怪怪的感觉,怅然若失。
村里快七十岁的康伯来我家喝酒,眯着小眼睛打量了我许久,硬是没有把那个老是偷他地里西瓜,惹他追赶喝骂的小子认出来,转而偏过头去问我爸:“这是你们家老几啊,都这么大了?”。我一阵默然,不等父亲回答,接口说:“康伯,您不记得我了?” “记得!记得!你是老三么?对不对?!”他喃喃地,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可是他到底没有把我认出来,因为我是老二。想着日里翻晒的那些小人书,想着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一边窃笑一边偷偷摸摸钻进西瓜地,伸伸手刚准备摘瓜,却被康伯捏住颈子拎起来的情景,我的记忆有点模糊起来。吃过夜饭,跑到灶间跟妈打了个招呼,一个人慢慢地走出村子,站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看着夜色温柔地覆满大地,看着星星一闪闪地走出房间开始起夜的聚会,看着那些奔跑的时光向我扑面而来,徒劳地抗拒中将我一点点打磨,磨的我“面目全非”,磨的我无所适从。
没事的时候,我就在村子里四处乱走,漫无目的,……村西头的李叔家到东头的小飞家到北面的康伯到……,有些人还清楚地认得我,笑着同我打招呼;也有些人,比如刚刚和我擦肩而过的刘婶,却再也记不起我就是那个为了一个玻璃球而把她儿子小虎脑袋打破的臭小子;也有许多人在我的记忆里模模糊糊起来,使劲地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该喊她张婶还是李嫂了……。村里十多岁以下的小孩都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真是一首感伤的诗,从来就没有想到范成大的诗会像今天这样的打动我,
什么时候我和村庄开始相互陌生?
我们曾经属于一个庞大的家族,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热热闹闹地拥挤在黑瘦枯干的老屋里,在艰难的维持了三十多年后,突然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不复辉煌。多年以后,在一个冷冷秋雨绵绵不休的夜晚,独处异乡求学的我邂逅了一个名叫加西亚·马儿克斯的老头,从他的那本《百年孤独》里我蓦然窥透了家族衰败的秘密,一时间竟然难以压抑住心中暗潮的波涌,不禁失声痛哭。我们都曾经拥有一个热闹非凡,充满了斗争与妥协、欢乐和忧伤的家。可是,因为冷漠因为孤独,……,好像一个战场,士兵、将军、武器……都没有了,这战场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大哥出去了,然后是大姐是二姐是三姐是二哥……我们都走了,都已经有三四年没回家了。祖父每次来信,都试图帮我们记忆起那遥远的场景,让我们想起曾经有那么一群任性、调皮、固执、聪明的孩子在一起嘻打笑闹,长大过。
我们都曾是这个村庄里最刻苦最寒酸的读书种子,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只有五元钱(我的大哥们读书早,钱更少),自己带米。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某个雾气霭霭的清晨,我一边揉着惺忪的眼,一边用两只脚板丈量从学校到家十几公里山路的情景。那一条山路是随着四季变化而变化的长廊,我每天最惬意的时候,就是在这条路上边走边唱,偶尔也会学老芋头——我们的语文老师一样摇头晃脑地背背古文,譬如“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英乱飞”、“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之类的。有时候背累了烦了,就看这沿途的花开果落、草枯木荣。周末阳光懒懒的时候,我常常躺在无人的草边看书,直到星光满天或者暴雨来临,才抓起书包一个劲儿的狂奔。有时候运气比较好,就会碰见村里拉水泥砖的车,把我拉上去。如果运气再好一点点的话,车到村口之时,就会恰逢村庄温暖黄晕的灯光亮起的那一刹那,瞬间,就会恍惚以为天上的星星落下了一片,置身其中,手舞足蹈、喜不自胜。开车的老吴放我下来时,常会调侃道:“小子,有出息了,别忘了我吴老大!”回家以后自然免不了饱吃母亲的一顿唠叨。
我也曾是一个多么倔强固执的孩子啊!九岁时,我顶着一头野鸡窝似的长头发,不管父亲是骂我还是打我,甚而用钱诱惑我,我都不上当,打定主意就是不剃头。这原因今天想来十分好笑,竟然只是为了不肯放弃那点微风吹拂发丝,滑过面颊痒痒的感觉。我的倔强让父母无可奈何而又特别恼火。最终,在我的头发长到完全遮住眼睛时,父亲逮住了个机会,将我捆在椅子上,亲自抓着剪刀给我剪了个极短的发型。
有一次,母亲微笑着对我说:“你差点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了!”我想大致是对的。母亲怀我的那一年,村里计划生育工作抓的很紧,连我这个合法婴孩都殃及到了。现在想来,如果我真的没有出生,那么我的父母兄弟可能就是另一条生活轨迹了。在这个村庄里,我仿佛一直是个多余的人,没有户口,没有土地——直到我十一岁,村里的土地重新分配,我才捞到了那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在这之前的十一年里,我,毫无愧色地挤占父母兄姐的口粮,分享着一个村庄的阳光雨露。及至上学念书的时候,我又让父亲东奔西跑、求爷爷告奶奶地帮我解决户口问题。还好,我读书还算用功,脑瓜也不是太笨,父母虽然操劳,却也颇感欣慰。
我也曾经一度是这个村庄里有出息的代名词。每当隔壁陈叔叔教训他儿子小林的时候,就经常会把我拉出来,“看——”大有生子当如此,恨铁不成钢的味道。现在看来,我的出息不如林子,他给村子打了一口井,修了一条半里多长的路。
我自己知道,我所追求的目标一直游离于村庄之外。回村后,我曾经多次爬上村庄西面的一个小山冈,面向东方,望着鲜红如少女面庞的太阳慢慢地走出群山的怀抱,走向那遥远无际的天空。那些耀眼的辉煌、温情的浪漫总会让我莫名激动,遐想不已。有时候,在我望着天空看云卷云舒种种变化时,我想,村庄里的人可能正在想明天会不会下雨要不要种豆之类的问题。他们把大地的事情背在肩上,实实在在地过着生活,而我却越来越沉醉于精神安宁、幸福快乐这些抽象玄虚的世界。
村庄究竟有多大了,我们是该喊它爷爷的爷爷,还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这谁也不能告诉我了。有时候,我难免会呆呆地作想,我可能就是村庄随手撒下的一粒种子。它给了我阳光,给了我雨露,当然也给了我强大的羽翼,遥远的愿望。它千百年都是这样重复着,和时间相伴的漫长日子里,它的心胸之大,已经不是我所能了解。就像我的母亲。但不管怎么说,这粒种子最初的根是扎在这里的,靠着它的水分和营养,蓬勃旺盛地生长。只要这粒种子能结出丰硕的果实,它的头一定是低着,向着养育它的土地的。
……,……
我永远地记着它,永远。
本文已被编辑[白水黑糖]于2004-12-28 11:38:21修改过
本文已被编辑[白水黑糖]于2004-12-28 11:39:18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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