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细雨下着。老奶奶坐在大门楼底下剥豆。潮湿的地上扔着一些新鲜的豆荚。老奶奶的小木凳边搁着一只黑色的粗瓷碗,盛着半碗嫩绿色的豆子,圆鼓鼓的。老奶奶的头发全白了,在脑后挽着一只小小的髻,别着一枚粗粗的簪子,黑的。老奶奶裹着一件肥大的黑夹袄,旧的,斜襟上缀一块羊肚手巾。老奶奶垂着昏花的眼,摸索着剥豆。脚边还有一堆豆,没有剥,毛毛楂楂的。
灰灰套着一条长过膝的红背心,他父亲的旧背心,背上有个洞,还有“xx棉厂”的白色字样,光着小泥脚幽幽地溜进又高又厚的青砖大门楼,怯怯地立在大木门边,一只鸡爪般的小黑手抓在门上,另一只噙在嘴里,朝老奶奶望着。
老奶奶把三颗豆抖抖索索地放进大黑碗时,恍惚地看见了灰灰的小光头。
是灰灰。
老奶奶自言自语地说。是灰灰。
灰灰不出声。一双又黑又深的黑豆眼瞅瞅地望着老奶奶剥豆的手。
灰灰三岁了。老奶奶盯着手心里的三颗豆,喃喃着。
三岁了。老嘎四十岁上有了他,三岁了。
老奶奶罗里罗嗦地重复着,一边继续剥豆。绿的豆。圆的豆。
老嘎四十岁上有了他,有了灰灰。老嘎的爹也是四十岁上有了老嘎。
老奶奶把豆放进碗里,下意识地撩起手巾揉了揉昏花的老眼。
有了老嘎。老奶奶自顾自地接着说。
毛毛细雨下着。灰灰站在门边,光着两只小脚丫,默默地盯着豆,圆的豆,绿的豆。
老奶奶昏花的老眼里有一种苍茫的,遥远的神色。
老嘎他爹三十岁上才娶媳妇。四十岁上有了老嘎。
老奶奶继续说,微闭着眼睛。
老嘎他爹娶媳妇的时候,那天风真大。老嘎他爹驾车去的。那头老牛,那头老牛。
老奶奶用苍茫的眼光穿过灰灰看过去,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再也收不回来。外面落着毛毛雨,远方落着毛毛雨。
那头老牛,还是借的我家的。一大早我刚喂完草。老嘎他爹就来牵走了它。我问他去干什么,他说那天他要娶媳妇。那天的风,真大。
灰灰感到有点冷。便轻轻地把两只湿乎乎的小泥脚并在一起搓了搓。仍然不说话。
风真大呵。老奶奶下意识地重复着,抖抖地捏起一个饱满的豆荚,慢慢地剥开,掏出三颗豆,放在手心里,专注地望着它们。
就在那天他娶了媳妇。
老奶奶望了好久,才把豆小心翼翼地放进黑老碗。
她用昏花的老眼在门口搜索了一阵,然后说:灰灰,你过来。你过来给奶奶剥豆。
灰灰没有动弹。他感到冷。他又把小脚丫并在一起,搓了搓。
老奶奶又叫灰灰。
我爷死了。灰灰说。
老奶奶安详地望着灰灰。手里慢慢剥着豆。她的头发银白银白的,别着簪子,黑的。
我爷死了。灰灰说。
老奶奶安详地剥着豆。绿的豆。圆的豆。
给灰灰煮豆吃,怪香。老奶奶幽幽地说。
毛毛细雨下着。灰灰立在大门楼边看老奶奶剥豆。他立在无数块大青砖垒成的高大门楼里,小小的,像一粒红小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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