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展东放下包裹推开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早已辨认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房门时,陶凤彦才刚刚眯着。这个一米八零开外的汉子每过一道门槛都要使劲的把头低下,将腰哈到一定极限才方始抬步,尽管如此还偶尔会被刮到发梢。
不用细看,两间极简陋的茅草屋里头没甚摆设,那情景似乎从七年前打这屋主人石武得死在赶集回来的途中之后就再也没有添置过什么。论说这个要样貌没样貌要能耐没能耐的老实汉子能娶上这么一个标致的女人也真够幸运的了,也许那艳福本就不该摊到他身上。你说怎么那么巧,那么寸,一行人十多个组团儿去镇上买牛买羊谁都没事,怎么就单单的这五德子被突然从山上垮塌下来的石头给要去了性命啊?好歹这老实人留下有一双儿女。要说这老大石文倒是生的很魁伟,也很有样,人又聪明,高中毕业没用考试就直接被南方的一所大学优先录取了。可这个只比妹妹大两岁的后生仔怎么瞅也不像似那老实人能够造得的,越来越多的人都参与到了这种猜测和议论中来。至于女儿石小华从该明白事理的时候就被发现与平常孩子不同,总有些个呆呆滞滞的,直到26岁那年才经姑姑的小叔子的二婶子物色了一个岁数大小华10来岁的一个踮脚的老光棍儿,勉勉强强的倒是嫁了出去,总算了了陶凤彦的一桩心病。
要说这个已经五十出头了的陶凤彦生得像石文那样有出息的儿子却也该感到很是幸福,大学一毕业就被美国的一家有影响的公司聘了去,只是这从此就要隔海相望,要见上一面怎么的都不会那么的容易。
人,有时候就怕突然的静下来,这么一个勤劳女人也不例外。本就瘦弱的身子愈发的抵抗不住时光的侵蚀,脑子里越来越多的会翻腾起来那早已经被岁月洗刷的从前过往,手脚再也不能任凭自己怎样投举了,心神也愈发的有些恍惚。
陶凤彦就觉得今天特别的心神不宁,虽然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需要劳动了,但是早起的习惯还是怎么也改不了。草草的洗漱一番之后,便在屋前的园子里摘了一盆豆角还有半框西红柿之后又到屋子后面拾了一大推白菜叶子,然后找来一块木板将之剁碎和了一些玉米面准备喂鸡,余下的放在外面用烂砖头搭起的一口锅里煮了晾着。等这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进行完事顿觉乏累,女人在灶间添了最后一把柴禾之后,辩了辩满屋升腾起来的热气,倏然的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
二、
那应该是在中国大地上刚恢复高考的头一个年头的秋末,本来在这个巴掌大旮地儿的张湾村里最有希望也最被人们看好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到部队的熔炉里锤炼的风华青年展东,突然不明不白的被告知没被选上。垂头丧气的他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先是没事在家放长条儿,之后为了躲避发小儿一拨拨的规劝就常躲在山坳的一处荒草甸子里去望天儿,父母亲戚一时也没了辙,公说听不进,婆说也不见得抓着人影。几天下来,看着每天早出晚归的儿子瘦的不行,这最心疼的便是当妈的。展东娘便暗暗的打定了主意,她知道能够劝的了儿子的最佳人选除了陶家的二妮子小凤彦之外再没有哪个更合适,但这话又不好明着去陶家说,因为毕竟人家托过媒人到他家求过亲被一口拒绝了,无奈,为了儿子只有舍出去脸。要说这男人有男人的直爽,女人也有女人的道道,展东娘有的是耐性,便在陶家的栅栏外的一个隐蔽处守株待兔般的给等到了机会。
陶家只生得这么一个闺女,温婉贤淑,出落得水葱般光鲜,其余的按照她爹陶老六的话便是一溜不长进的伢子。也正是因了陶家人对闺女的疼爱,所以才会乐得孩子中意的人家。然而,展家有展家的想法,一是这陶凤彦和展东同岁,且生日还要照儿子大几个月,按照乡俗就有些个忌讳;二一个这展东也是太想当兵了,一天介爬高爬低山里谷里的到处撺掇往家弄野味,在他心里好像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当兵,他想借当兵的由头走出大山。好像男孩子心里上的性启蒙和成熟度永远会滞后于女孩,展东对陶凤彦没有像对方那样的心理渴求,他一心只想活出个样儿来,对于和自己打小一起长大的她来说有的好像只是男人应该对女人的那般本味的照顾。他永远不会故意的伤害哪怕任何一个娇弱女子。
其实不用展东娘找她她陶凤彦这几天也心神不宁的一直想找展东给他解劝解劝,无奈只是这么想但还是心里头有个解不开的疙瘩。一个闺女家的,虽然现在不比古代,但也总归还是操守一些的好。这展东娘来的恰到好处,陶凤彦心里这么想,但还是要表现出一些女孩该要持有的矜持。不过,结果是一样的,只是一个神情明朗一个心里忐忑罢了。
三、
那晚的月亮应该是展东一生中见到过的最明亮的一回,也是一生中萦绕在陶凤彦日里梦里无数次的情境。
透过稀疏的有些被清霜浸黄的茎叶,两个人头挨着头成“人”字型躺卧在草丛间。
“……大娘今天找我了……”
“我没事。”
“……这人一生要过好些个坎儿,有的别人帮的了,有的帮不了。”
“我没事……”
“没事了自然好,不过别让那些亲你的人悬心才对,他们会因为你的不快乐而不快乐,那你不就是个很自私的人了吗?!”
“嗯,我记住你说的话了。”
“……”陶凤彦挺展东这么说觉得再说这个话题也是没有什么必要,女人非常聪明,她知道,劝别人走出目前的境况最好的办法就是能谈论别的话题转移他的情绪。如果他能被一点点的带进去那就说明他已经走出来了,要是支吾着不肯配合,也还不好办。
“我老也整不明白自己差哪……”
“啥啊?”
“就是……提亲的事……”
“哦……”
“你就一句哦?就完了?”陶凤彦略微有些嗔怪着,然后抽了一个草茎在嘴里一段一段的咬着。
“啊……”展东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用哪个词算是恰当,眼睛直对着天上大大的月亮,似乎想飘渺进去。
“咋又啊上了?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值一提吗?”
“不是……”
“啥不是啊?我看就是,就是……”
“真不是!”展东姿势依旧是一动没动的望着天空,但是这回他没等陶凤彦继续就这个话题一个劲儿的问他,便接着说:“我原是一心打算当兵的,咋还能和你定亲啊,那不耽搁了你……”
“这我知道,但是你当你的兵,我也不是不能等你。”
“要是当兵了,一走谁知道多少年啊?”
“多少年我都能等你,只要你说让我等我就等……”
“那样会苦了你……”
“我不觉得苦,我家提亲被你家拒绝那才叫一个苦,我会怨恨你的!”
“不是,你没明白我意思!”
“我明白——”陶凤彦顽皮的用手指戳了戳展东的太阳穴,拉着长音说:“”现在兵当不成了,那你怎么说?
“啥咋说?”
“怎么圆上你刚才的话啊?”
“……”展东一时无言以对,怔在那呆呆的看着月亮。一抹云恰在这时遮了光芒,陶凤彦心想此时要是自己主动一些,那从来都很仗义的展东肯定会许给她未来。心里虽这样想,但是毕竟是女孩子,总要拿捏好尺度的,于是就将自己的身子向展东这边移过来有个尺八。
展东听到悉簌的声响,仔细的辨认着判断着,然后他就知道了那即将发生的内容,胸膛立刻就有些热燥,浑身顿时僵硬了起来……
两个人第一次尝试男女欢情,一时忘了天地万物。谁知这陶家二妮子到半夜还不见回家,可是急坏了老六,他把伢子门都赶出去一并寻来知道凌晨也不见个踪影。
当陶凤彦和展东双双站在陶家老六的跟前时,一家上下是说不出该高兴还是该埋怨,陶老六虎起了脸说:“你家不是不同意吗,怎么还和我家闺女搅在一起?”
“不是不同意,我是一心想当兵出去,如今这兵也当不成了,你看……”
“你以为这是小孩过家家呢啊,一出一出的啊?”
“孩子他爹你就少说点吧,这不人也回来了,你还唠叨个啥?!”女人适时的插话提醒了丈夫,他是他疼爱闺女了,没奈何,白了白眼珠子,闷声闷气的拿过烟笸箩就要往烟袋里卷烟,展东急忙拿起火柴溜须老丈人……
四、
看看眼前的事似乎都落挺了,男婚女嫁的事很快就会在两家发生了。谁知也就是在展东刚因为没当成兵的事渐要淡忘走向另一个归宿的时候,传来,原来是队长的远房外甥葛祥仗着关系占了他展东的名额。展东知道了大为光火,原来是因为那个葛祥因为喜欢陶凤彦几次提亲没有得到陶家的允诺,一打听才知道是女家恋着展东,貌不如人的人常常才会生出嫉妒心,心想你不是要当兵吗,我就偏不让你当成。也该着这小子点背,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不说隐秘点,狗肚子存不住二两酥油的他竟竹筒子倒豆子般的在人前抖落 出来,你说说,谁听这事能不生气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就在展东置办婚礼的一些东西回来的路上俩人碰到面了。起先展东没想搭理他,毕竟自己都要结婚了,再纠缠那些个情结也没什么意思,然而你不想惹事那事偏偏要来惹你,你说这是怎么说的啊!
“……俗话说,这好马不吃回头草,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好马,我还寻思这陶家老二看上的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呵!”
起先展东没心跟他费唾沫,然而架不住人家的挑衅,也因了展东是条血性汉子,终于你一言我一语的两人理论了起来。
“我就纳闷她陶凤彦那么一个七仙女似的模样怎么就看上你这么翻来覆去的主儿……”
“……那是因为你长的太差。”展东慢条斯理的继续说:“这人啊就是这样,想得的老天未必让你得到,不想得的你有时还推不掉!”
展东用鞭子拂了一下从队里借来的马车就要径自的走自己的路,意犹未尽的葛祥一个起跳竟坐到了展东从公社置办来的彩礼上。
展东立刻瞪起了眼睛,说到:“你这人怎么还没脸,上来了啊?”
“哈,这车是你家的啊?要是你家的我就不坐!”
“怎么天底下竟有你这样赖皮的啊?”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理论很快升级到谩骂再到动手,也是这小子太单薄,更因了展东太壮实的缘故,没厮吧几下那葛祥便被摔了出去,也恰巧他落地的那处有个石子垫到了后脑海,人,顿时就没响动。展东看看不好,急忙的打马回家找到了陶凤彦把刚刚发生的事简短的描绘了一番。陶凤彦一听当时就吓傻了,上下嘴唇都哆嗦到了一块儿去了,良久才醒悟过来,从柜子里取出自己的嫁妆钱塞给了展东叫他赶紧跑……
五、
世事真是弄人啊,没想到展东这么一逃竟是这么多年没有音信。早已身怀展东骨血的陶凤彦因为看不到了希望,没办法才嫁给了别人。她思前想后,知道要是找个聪明俊朗的人不难,但怕日后生了和男方不相关的娃不会被待见,终是选了公认的老实人石武得。
世事也更是弄人,展东原是想一逃了之,在山里山外到处的游荡了一阵之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潜了回来,原想回来看看父母二老以及他朝思暮想的未婚妻子,方才知道他走之后的巨大变化。得知陶凤彦已经嫁人的消息他先是不信,继而觉得这也是一种最好的解决办法。展东又在外面逛了一阵之后,终于觉得这样漫无目的的逃来避去苟且活着没甚一味,便挣扎了几个夜晚,终于选择自首。走进监狱里的展东虽然失去了自由,但是心灵上得到了解放,也有了希望。这人活着其实就是因了一个念头,如果没了那个念头人生还有什么滋味?展东在监狱里渐渐的知道了陶凤彦生了和他的孩子,竟好几个晚上没有合上眼,总在心里勾画儿子的模样。这心里头一甜,改造的决心就无穷的滋长,蔓延,终于在坐到了监狱的大门提前为他打开。
出笼的小鸟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家,但怎么样的家才算的得上是真正的家啊?人生不能和自己的骨肉自己心爱的人团聚,该是怎样的一种纠结啊?展东在快走到家边上时突然做了个决定,那就是远离他们,不能打扰他们的平静。于是展东趁着夜色在家房前房后转了转,又到陶凤彦住的地方忘了忘,终于倔强的离开了那个萦绕他多少梦幻的地方。
展东一心的在外面打拼着,不是没有遇到过合适的女人,但他一想儿子并凤彦就打消了念头。后来听说石武得出事儿了,到真是想片刻不停的回来,无奈凤彦的坚持,说,怕儿子接受不了,影响了学习以至于连将来的前途都给毁了,没办法,只得收回自己刚刚蓬生起来的热望。
后来听说儿子上了大学,这回总该行了吧,展东风风火火的赶到家时得到的答复仍然说不是时候,怎么也要孩子大学毕业的。
转眼孩子大学毕业了,也有了合适的工作,但是陶凤彦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别生事端的好,人活着不能那么自私,就为了自己的那点欲望,人一辈子不就是盼望个孩子出息吗?只要是孩子出息了,我们怎么样不都值得吗?反正陶凤彦再也没有配合过展东的提议,这怎么想都和几十年前判若两人,给展东急的,像似落水的人想抓根稻草都无从下手。
几次传球都给踢了回来,展东又不想强人所难。然而女人的身体越来越让人担心,每次从别人的口中传来陶凤彦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他的心都如刀割的般,终于不管不顾的也不用再征求她同不同意了,展东将身边的大小事项一一处理好之后,便义无反顾的奔那个既熟悉又陌生曾无数次的魂牵梦绕的——家,而来。
2012-6-25 14:13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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