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夜的雨,淅淅沥沥,敲击着游子的梦。游子的梦,在山坳间,在家乡的田野上,在山里人的情怀中。
是大山,养育了山里人。
山里人不但爱山,更爱这夏夜的雨。这老天是善解人意的,人们说的,苍天有眼,其实,苍天更有情。
天有情,是在这个特别的季节里。
村子前那缠缠绵绵,从山脚到山腰,层层拔高的梯田,在春天里还未播种的时候,总是被山溪水养育得波光粼粼,在夕阳的余晖下,自有一番别致的神韵。
神韵中,有肩上扛着犁耙,手里牵着老牛,耕种归来的父亲,夕阳涂满了他古铜色的面庞;有身后背着背篓,手里拿着镰刀,从菜地里摘菜回来的母亲,霞光染红了她的笑容;有儿时打闹嬉戏的小伙伴,赤足奔跑在窄窄的田埂上,欢天喜地的追逐夕阳下翩翩起舞的蜻蜓。
那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田埂,那些模糊的画面和轮廓。
诗人说,那是一首原生态的诗歌;画家说,那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雕塑;曲作者说,那是一首抑扬顿挫而原汁原味的山歌;山民们说,那是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根本。
小妞说,哥哥,带我去捉泥鳅。
春播秋收,在连接春秋的缝隙里,夏日演绎的是激情。激情触手可及,是因为夏日的雨。
端午节以前,盛夏彰显它独特的魅力,总想用熊熊燃烧的激情,熏陶和渲染世间万物,殊不知,情太深,容易看见伤痕,由此就有了水浒传里,卖酒的白胜唱的民谣,“烈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由此就有了西游记里鸡啄米狗舔面的故事,有了现实中持久的干旱。
有了山民为祈求雨水而衍生的祭龙之类的民风民俗。
天大由天,旱涝自在随性。
等居住在山腰上的山民们盼呀盼,望穿双眼之后,等梯田里的禾苗垂头丧气,倦缩着身子之后,等端午的喜气盈门之时,老天就哗哗下雨了,久旱逢甘霖,春雨贵似油,夏雨似油贵。
这雨,一般在每天的夜晚,如约而至。
夜晚,人们听着这舒心的雨声,惬意的进入梦乡,想象着禾苗茁壮成长,稻花飘香,想象着秋天的收获,金灿灿的稻谷堆满简易的粮仓。
想象着端午的粽子。
山里人的粽子是用竹子叶包成的,这竹子,天生就有一种淡淡的香味。每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总是栽种着几篷的。
春天,一株株密密匝匝的新竹子顶着新鲜的泥土,冒出嫩芽,人们就把其中几株间出来,这可是最好的山珍,不加任何佐料,清水煮熟后,鲜嫩甜脆,是接待客人的美味。夏天,一场雨后,四季翠绿的竹子缀满了宽厚的叶子,让孩子们摘来,加上拴粽子的棕树条,小火涮一下,用泡好的糯米,加上山里的泡核桃仁、花生仁和陈年的腊肉,包成的粽子,别有一番风味。
这风味,像山里的少女。
山里的小女孩,不用任何修饰,淡淡的细花衣衫,清秀的容颜,窈窕的身材。大自然总是钟情的,大山的灵气,熏陶了她们,每一个女孩子,天生就有一副好嗓子,会唱很多动听的山歌。
山歌悠扬,山野村姑,总使人想起了村子里那个小芳。
这时候的稻田,稻谷已经含苞抽穗,稻花飘香,昭示着丰收,一份闲情逸致,恬淡着他们与世隔绝的生活。
华夏传承了很多动人的故事和传说,每一个节日,总能演绎出很多故事。山里人是不知道屈原的,但他们知道在夏至以后,有端午节。
艾草长满了山岗,像随手可摘的粽子树叶,雄黄点在孩子的眉心,说是驱邪避魔。
端午情,像糯糯的粽子。
用竹子树叶包成的粽子,孩子们总是闲小,于是,不知道从那个年代起,山里人就知道了,到山箐沟边,摘来类似芦苇科属一类的宽大粽叶,依然是在煮沸的水里涮一下,然后用洗干净的锄头柄,套成一个圆筒式的形状,再装上泡好的糯米,就成了孩子们喜欢的“枪粽”。在枪粽上拴上几个小粽子做“手榴弹”,斜背在身上,那就是男孩子们打仗玩的工具了。
小女孩们像她们的母亲一样,手巧,心灵,从小就会包粽子。看到她们坐在院子里,明眸皓齿,专心致志的样子,使人心底不会生出任何邪念。
山里人的生活,像他们的梦一样,单纯,无邪。山里孩子的端午,会印刻在他们脑海中一辈子。
〔二〕
一场夜雨后,天亮了。
打开“吱吱呀呀”叫唤的古老的屋门,一眼望去,山岚水秀,山水间,清爽得一尘不染。天上偶尔飘过的云朵,洁白得耀眼,山巅上时聚时散的雾霭,轻轻柔柔,山涧里飞流的瀑布,充斥着山溪的情。更重要的,是天放晴了,就可以去梳理庄稼,为它们除草施肥。
小妞和她哥哥,就可以去山里拾蘑菇了。
空山新雨后,山里的野生蘑菇,总是在这个季节里生长,而且长的速度奇快。头天去的时候,还不见一点嫩芽,第二天去,就绽放在山巅上的青草丛中了。
这蘑菇种类实在太多,奇怪的是,那些长得花花绿绿,色彩鲜艳的,大部分是有毒的。只有相貌平平的,才是可食用的。
突然间,我想起了美艳绝伦的罂粟花。
花开无人识,只有躲在草丛中,那些其貌不扬的蘑菇,才是山里人的向往。
这蘑菇也真奇了,它们是有灵性的,更重情重义。同一种类的,总是热热闹闹的生活在一起。只要你看到了一朵,在它身边的草丛中,就会有更多的家族,竟相媲美。
像身着彝族服饰一样,全身乌黑的,叫黑羊肝,戴着类似彝家斗笠的,像鸡冠的,叫鸡粽,像石崖上一层层绽开的,那就是最有名的干巴菌了。
最奇怪的,是那些鲜嫩而长得腰肥体壮的葱菌子,在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一股大葱的熏鼻子味。这蘑菇不用加任何调料,直接水煮,就清香扑鼻。
这野生蘑菇,应该是有成百上千种类的。
在这个季节,孩子们暑假了,就一群群相邀而上山去,在绿树簇拥,碧草青青的山间,像他们放牧的羊一样,从这座山跑到另一座山,直到竹篮子里装满了新鲜的蘑菇。
其实,人是不如牲口灵敏的。孩子们一同赶到山里放牧的牛羊,总是最先发现蘑菇,它们特喜欢吃呢。很多时候,人就跟在牛羊后面,看到它们找到蘑菇了,就赶紧上前去,赶开它们,把鲜嫩的拾到竹篮里,把长老的给它们吃。
到这个时候,山羊是没有意见的,只有老牛,生气的搭着嚏喷,无可奈何的摇头。
这蘑菇是有“窝”的,同一种类的,总是生活在一起,就像人一样,彝族傣族总是不混居的。它们的家,也选择的相当好,总是在野花盛开,溪流潺潺之处。
万物是有灵性的,即使它们不说话。
“拾得鸡棕丢杂菌”,这是山民们常说的一句话,意思是有了好的就不要不好的,翻译成成语,就是“得陇望蜀”吧,是呀,这就是人的欲望,不论大人孩子。
花开一季,草木一春。
这野生蘑菇,也是层出不穷,但就生长在这个季节里,其他季节,是没有的。在这个时候,只要你到山里,细细寻找,总能找到你钟情的蘑菇。
孩子们在拣拾的时候,嘴里总是念着祖辈传下来的民谣,“千人千份,万人万份,过路花子(乞丐)有一份。”这民谣,说明了大自然对人类的恩赐,是那样的公平。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到山里拾蘑菇的时候,也是讲究缘分的,很多时候,专门去拣,总是找不到,无意中,总是能找到最好的蘑菇。
山之大,除了山还是山。这人和山,也就间杂其间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山民们的老始祖,总是选择依山傍水而居,一层山和另一层山之间,就有了人家。
有了人,就有了山村,山才有了灵气。
拾了很多蘑菇,吃不完的,山民们是有办法的,用盐腌起来或者晾干,等过了这个季节,再拿出来吃。于是,到了山寨中,不论哪一个季节,总是能吃到蘑菇的。
草色青青,山路弯弯,小妞屁颠颠跟在她哥哥后面,在山野里蹦蹦跳跳。
蘑菇梦,和着粽子的梦,伴她一辈子。
〔三〕
夏日的白天,也会下雨的。
才刚还阳光明媚,转瞬就会阴云密布,大雨倾盆。当地人说,一场日头一场雨,就促成蘑菇生长了,古诗人说,“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这到是真的,身在这山上,阳光灿烂,草色青青,隔着一条箐沟,大声叫唤一生,山那边的人都能听见,但这雨却只在一边下,如此轮转。
瓢泼大雨,像一个酒醉的人,在手舞足蹈中,尽情的宣泄情感,恨不能把大地上的残渣污浊,荡涤殆尽。老人们说,隆隆的雷声是老天在打鼓,炫目的闪电是老天敲击出来的火花。
在山上放牧和拾蘑菇的孩子们,可不喜欢这电闪雷鸣的天气。还记得,一个个滚动的火团,在振耳发聩的雷声中,吓哭了小妞。
小妞的哥哥看到要下雨了,和小伙伴们手忙脚乱,摘来叶子宽大的野芭蕉树叶,在灌木丛中,搭成一个暂时避雨的小屋。电闪雷鸣,大雨瓢泼的时候,小妞紧紧抱着哥哥,哭得泪眼婆娑。
雨水,泪水,在她清秀的面庞上,梨花带雨。
远方乌黑的云团,在呲牙咧嘴的嘲笑。长大后,想起了那时候的情景,还心有余悸,真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一阵大雨后,山之岚,清晰得滴翠。远方的山涧上,瀑布飞溅,阵阵的轰鸣声,和着不知名的鸟儿虫儿的啼叫声,在山谷间回荡。
阳光下,小雨飘飘洒洒。
这时候,孩子们梦寐以求的真实现象发生了。那就是彩虹,炫目而耀眼的彩虹。这彩虹,山里人叫“龙吃水”,说,老龙打雷下雨,久而久之,就累了,现出身来,来山涧里喝水。
最奇特的,不是它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彩,是带着它的情人而来,细细看,在它身边,一模一样,相依相偎着同一条龙。
孩子们说,那是龙的影子。
天一会儿下雨,一会儿放晴,总是会出现“龙吃水”的。也就奇怪那些古诗人的博学多才,能够想起精妙绝伦的诗句“东边日出西边雨”了。但这“道是无晴却有晴”的“晴”字,不一定是天晴的晴,该是含情脉脉的“情”吧,说不定老龙也风流,和诗人一样,就情人的“情”了。
大人们说,龙吃水的时候,可不能用手指指点点,会惊扰它们的。
这时候,孩子们鸦雀无声,清纯的眼眸,一起看着老龙,很惬意的挂在两山之间。
其实,那是阳光照在细细的雨丝上,折射出的现象。天下天上,哪有什么龙,只是人们的臆想罢了。
等天全部放晴的时候,一团团如棉花般洁白的云彩,就相邀来山里游玩了。它们随心所欲,飘飘然在山腰,在河谷,在丛林间任意徜徉。
竹篮子里装满了蘑菇的孩子们,一窝蜂集聚在山头上,仿佛人就在云端里。动画片西游记里的场景,真实得触手可及。
身下的白云像糯米面团,揉出各种随意的图案,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若隐若现,身边的杜鹃花缀满雨滴,娇媚可人,远处的山峦飘在云中,如海市蜃楼。
孩子们的心,飞到远方。
夏日的雨,下在山里,下在童年的梦幻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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