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吹麦麦香飘,四野泛金潮。村道车尘马足,院场灯火盈宵。 畅心岁月,赏心时刻,喜漾眉梢。一曲壮歌歌罢,点收汗水归廒。
这首《朝中措?夏收》写的是几年前联合收割机还没来到的时候的事。“村道车尘马足,院场灯火盈宵”,后一句写的是靠柴油机拉动的脱粒机打麦:贼亮的汽灯高高挂着,人影忙绿着,脱粒机大口大口地吞着麦个子,麦秸麦秆的屑从出风口喷出,漫天飞扬;出粒口下方一会儿一麻袋一会儿一麻袋的小麦被搬到一旁排列着,等待明天上场摊晒。
那时,每个村子都有一个生产队的大院场。
现在不同了,当麦梢一天比一天黄了的时候,专业联合收割机的大军就浩浩荡荡地由南向北由西向东地推进,轰隆隆地开进麦田;在麦田的运作中,麦秸麦秆铺了一地,做下一次耕作的肥料,而已经干干净净的麦粒则一麻袋一麻袋地装上农用三轮或汽车,直接被拉回家去;于是,家家厢房或南庭的水泥平顶上,便铺开了一片又一片灿灿的金黄。院场,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远去了。
本文的作者是个喜欢怀旧的人,他就是忘不了那童年的打麦场。60年前的事了,年轻人大概不会有什么印象,因为他们没经历过。
作者的家乡是胶东半岛,一个背山面水半山半泊的村子。那一带,那时,无论大村小村,几乎村村疃疃村边疃头都错落着一些大片小片的空闲场地。平时,堆放些柴草之类,到了夏收和秋收便派上了大用场。人们叫它场院。大户人家的场院大,小户人家的场院小;也有几家共同拥有一个场院的。大场院一般都在某一角建有一个小草屋,那叫场院屋;是用来存放杈把扫帚以及犁耙等耕作、收割农具的。也有时被本村穷苦人家或者逃荒人借住。借住人除了义务给主人家看守场院柴草以及场院周围边边角角的园地,好像没有拿房租一说。当然,拥有场院屋的人家多是富裕户;按照后来阶级成分的划分,起码是上中农以上。
当布谷鸟在野地上空一遍一遍地叫:“光棍捣锄,光棍捣锄!”的时候,除了抓紧锄地除草以外,人们便着手整理场院,准备收麦打场了。
整场院的工序流程是:先把整个场地清理一空,旧场院上边的一层土用锄翻松,如果土层太陈旧就要掺和上一些粘土,细细地耙平,泼水,撒一层去年留下的麦糠和草木灰,趁大好的日头天用砘压。拉砘的人须赤脚,转着圈拉;一直压到半干不湿,那场就平平整整。用扫帚扫过以后,镜面似的,半个沙粒也找不到。
场院整好以后,麦子也全黄了梢,漫山遍野一片金色的海洋。村子里的人们便没白没黑地忙活起来了。那时已经有了互助组;在组长的安排下,按照麦熟的早晚,齐大伙地把一家一家的麦子放倒,车拉,车推、驴驮,人挑,搬进各家的场院。已经磨得锋利的铡刀摆放在场院里,两人一组(壮汉),一人掌刀,一人入麦。大汗白流,顾不上擦,麦头和麦秆便分了家。麦根麦秆被大木叉赶到场院的周边,准备干了以后上垛;麦粒占据了场院的中心,摊开,晒!晒过一个或半个日头,那压过场的砘便又派上了用场。这次是小毛驴拉。被撑杆指挥着的小毛驴,以指挥者为中心,转着圈,一圈套一圈,压遍全场;另一人用木杈跟在后边把压过的地方翻松,再压。于是,麦粒脱落,压碎的秸秆和麦穰被长柄耙耙过一边,场中心便是混合着麦糠的麦粒了。
接下来是麦场上最显技术的活儿——扬场。俗话说,“硬手一条线,软手一大片”,有风的天气好说,反正那风可以把扬起来的麦粒和麦糠分开;假如大太阳下风稳丝不动,就全凭掌锨人手上的力度和抛扬的方向去拿捏分寸:麦粒下落处,成一丘状的堆,而糠皮却飘落在堆的另一边。这时,相配合的有一把或两把轻落轻掠的大扫帚,顶着扑头盖脸的金黄颗粒的急雨,把随同粒一起落下的鱼子扫开。这些麦鱼子经过进一步的晒、压,再扬,便又分离出了第二茬粒。和前边脱的粒混在一起,干透了,该装袋的装袋,交公粮;该入库的入库,这是农民下一年的细粮。
压碎的秸秆及麦穰,堆在场边,是小孩子嬉闹的好去处;常常是疯玩疯闹半天甚至多半天,带着混头满脸的草屑回家去;做妈妈的一边给拍打一边骂。
扬净的麦粒摊在场上晒,半大不小的孩子就有了一项任务——赶鸡(小学生放麦假)。那散养的鸡贼似的,瞅人不注意便要偷偷跑过去啄上几大口;任务在身的小孩子就得手拿木条树枝赶了东边赶西边,有事会被气得掉眼泪。
麦收结束了,麦场空了下来;紧接着夏天最炎热的时候也到了。晚上已经没了地里的活可干(晚上是不能锄地的,除非旱天浇水),麦场便又成了村人们晚饭后纳凉的好去处。人们东一撮西一堆,燃起了艾绳蚊香,说笑拉呱,讲故事,看星星,摇着蒲扇,听不远处河边的青蛙叫;消去一天的疲劳。不知疲倦爱热闹的年轻人便在场边大树下生起一堆火,扰动着树枝,那蝉们便傻乎乎的飞离树枝往火堆里撞。
场院的下一次用场是秋收;打谷子,打豆子,拍高粱,又是一阵紧忙活。不同的是,谷子高粱豆子不是用砘压,而是用连枷反复拍打。连枷,这种家什大概今天已经没人去用了;农物博物馆里能见到。
前几年在儿子的陪同下,回了一次老家。童年时装进记忆的一片片场院早已不见,现在那里是一排排房屋,红瓦白墙(腰线以下是方石),大门两旁一律彩色瓷砖贴面,煞是漂亮。
按说,这篇忆旧性的小文到此可以结束了,可忽然又想起一段插曲。那是1948年麦收季节的事。
1937年胶东一带兴起大参军的热潮,一个村子十几二十几的青年人戴着大红花,抗起枪打老蒋去了,村里便一下少了若干顶事的劳力。麦收逼临,各互助组都明显感到人手不够。就在这时,村子所属的镇上住进了一个八路军的不知有多大的指挥部,那电线密密麻麻成辐射状通向周围各村。老家所在的村子也驻进了一个连的部队。村干部们尤其忙了,但互助组的生产该怎么进行还怎么进行。就在开始动手割麦这一天,各组忽然多出了一些穿灰军装的生面孔,那是些战士。这可真是一支生力军,地里的活儿场上的活儿全都在行!结果,那一年的麦收进行得又快又顺当,家家欢天喜地。
还记得有一天场上打麦,扬场拿木锨的是笔者一个远房大爷(伯伯),扬场是老把式,可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扬了一气,拄着锨歇息;旁边一个帮忙干杂活的战士过来了,说:“大伯!我来两下吧?”
大爷看这小伙子也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光景,便不大放心地说:“你以前扬过?今天可没大有风。”
“我试试吧!您先歇歇。”
那战士接过木锨,先轻轻试了两下,接着就甩开了膀子。一下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有节奏地一连扬了百十锨。那麦粒,一离锨便恰如竖着打开的折扇面,上下均匀地撒开,一边上升一边似乎缓缓地疏朗着向前推移,变幻成一片下弦弯月状,在空中略停一瞬,然后唰唰地垂直落下,麦穰麦糠轻飘飘地与麦粒分了开来。那情景,美极了!除了掠场的停不下手,旁边干其它活的全停下来看直了眼。
小伙子终于住了锨擦汗,大爷忙把自己的毛巾递过去,誇道:“小同志是把好手啊!扛枪以前是干庄稼地的?”
“是啊,大伯!庄户出身,农民的子弟兵!”
“好!好!庄户人的子弟!庄户人的子弟兵!”
“大兄弟,快下来歇歇,喝口水!”一个婶子端了绿豆汤送过来,还有几个嫂子拿了刚摘下来的水灵灵的黄瓜直往那战士手里塞。
童年的许许多多事都忘了,那一幕,却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个夏天,暂时完成了使命的麦场,就变成了部队战士操练的场所。“一、二、一!”“杀、杀、杀!”的口令声和喊杀声,每天一大早就在村子上空回荡……
我远去的打麦场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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