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能留下深刻记忆的东西不多,深刻而特殊记忆的更是稀少,能记住的必定有一些特殊的原因或经历。
他和她原本是互不相识的同一城市里的陌生人,都是出生在底层贫民家庭,恢复高考前他是一家集体小工厂的锅炉工,她是一家国营工厂的炊事员,恢复高考后他考入一所财经院校,她考进一所中文大学,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一家公司当一般的国家小干部,她则哪来哪去回到原来工厂做一名小科员。一次上大学,改变了两个人的身份和命运。那时,两个人都没结婚,准确点儿说都还没有对象。
他的同学给他介绍女朋友,同学说,是个才女、小作家,怕不怕?他说,小作家怎么了?又不吃人,见了再说吧。就这样他认识了她。初次见面,话题很投机,兴趣爱好和思想观点相近,双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最叫他满意的地方是,她身上弥散着淳朴、童真、诚实和活力。数百日后,双双牵手步入婚姻的殿堂。之后的日子,有了孩子,过着一般小百姓的日子,和和睦睦恩恩爱爱,日子虽不宽裕倒也风和日丽和和美美。
她结婚而没有放弃对文学的追求,他设法把她引荐到一家报社做了记者,她在那里专业对口如鱼得水,时间不长就显示出了她不凡的才干和能力,当上了记者部主任。她性子刚烈眼睛不容沙子,为坚持己见得罪了顶头上司和上司的上司们,被逼得限期调离,一时无处落脚,他又设法给她的档案找了接收单位……但是,无论遭受怎样的打击、挫折和不幸,在最不幸最难熬最屈辱的日子里,她没有了单位,更没有工资和收入,她的文学创作始终未停步和中辍。在这艰难的时段,她开始为一个离休的老将军写传记。准备了相当的资料后,酷暑盛夏她赴武汉老将军家中做了为期二十多天的采访。
从武汉回来,他拢着她双肩说,黑了,瘦了,辛苦了。她说,时间紧,饭也不习惯,但采访很成功。对了,我给你买了一个礼物。他说,给我买什么?该给你添件像样的衣服应该,省得出去叫人小瞧。她说,这些年都是你给我买,我从来没有给你买过,这次是临走时老将军硬是塞给我三百块钱,说是他退了,老婆管着家呢,这是他的一点心意,不收的话以后他就不见我了。我下火车后等公交车的时候,两个外地人非常可怜兮兮给我说,他父亲在这儿住院要做手术带的钱不够,想把家里这唯一值钱的金戒指买了,他们看我本分朴素只要了三百五十块钱。说着拿出一个大红色的小首饰盒,他说,谢谢娘子。他接过来一看,一个硕大戒指镶嵌在小盒子里,灯光下金灿灿亮闪闪,只是看着有点异样的感觉,那戒指的光泽鲜亮,表面不细腻、不柔和,而是有些不均匀细微的颗粒,仿佛刷上去的一般,和以往见过的有些不同,取出在手上掂了掂,挺沉的,似乎分量没问题。他说,我怎么觉得这个戒指怪怪的,似乎有点问题啊,这像刚刚买的新货,真戒指我也见过,光泽不是这样,表面更不是这么粗糙。她说,不会吧,那俩人一看就是可怜本分的老实人,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说,叫我鉴别一下吧,说着随手拿了一把篆刻用的刻刀在戒指背后没用多大力气一挑,薄薄的一层金色表层底下是均匀的铅灰色,是一个铅胎镀铜的假货!他,小声对她说,你被骗了,上当了。两人无语了。半响,她说,这人心怎么这样?!把它扔了吧,以后有机会再买一个真的。他说,不要扔,这是深刻教训的见证,留着它经常提醒自己没错。你不要太难受了,这是你二十多天含辛茹苦的心血和汗水,是你的一片真情所在,虽然是假的我会把它视作真的一般看待,老婆的情义无价,真情不在东西真假。说着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少顷,附在她耳边悄悄地说,吃亏上当也反映着人的心理健康水平啊,不这么便宜你还会买吗?
从此这个假戒指就存放在书柜里,偶尔扫上一眼,感受和滋味颇不一般。
近十几年对他来说是一路下坡一路霉运,可谓霉到家了,要多霉有多霉,周围四遭找不出第二个。而她却是一路进步一路高歌,不但重新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单位,文学创作大有收获,在国家级大刊物连连发表大作,书也出了三四本,连获几个省级和国家级的文学奖项,成为了当地文化名人和知名作家。
这些年很多人都发了,他却始终蹲在那家国营小公司兢兢业业勤劳奉公,单位在风雨飘摇中终于咽下最后的一口气一命呜呼了。单位破产后他更是命运多纯,屋漏连遭连阴雨,下岗失业后社会谁人在乎你曾经是什么国家干部、科长什么的?没有了饭碗儿,没有一分钱收入,没有社保之类的三金,四处漂泊到处觅食寄人篱下,备受“朋友”欺骗,钱没多挣,苦没少吃,罪没少受,时常自嘲自己是个不受时代正眼瞧的背运大头倒霉蛋。就这样勉勉强强混着也行啊,熟料命运偏偏并不饶他,紧接着又来了两场疾风暴雨,抑或说倾盆大暴雨。这背运就像高坡滚落的巨石一路呼啸而下刹不住车挡不住。
十年前的一天,他在她的举荐下在当地电视台找了一份编辑工作,颇是欣慰和满意。上班第一天忙忙碌碌,下班刚刚回家满头是汗的他一两分钟的时间右侧上下肢突然麻酥酥,继而转瞬间失去知觉麻木不仁身体不能站立,急送医院,医生诊断为脑血栓,即中医所说的中风。他出院后自己不能独立行走,右臂右手不再听指挥,半壁江山似休克一般,生活不能自理,痛苦万分,几度欲了此残生。这些对他而言只是人生残酷的又一个打击,悲惨并未止步。
聪明的她在他住院时询问医生,丈夫将来能否痊愈,医生如实告知:不可能。之后几天她便随采风团赴外地采访一二十天,就是回来后也不曾在丈夫病床前看守一夜,住院几十天全是他的家人陪伴伺候。他出院后,她头等关心的是钱都存在哪里、存折写的谁的名字,并不断找茬儿和医嘱严禁生气的他一再争吵,最后达到了“和平分手”的目的,扔下了与她生活了二十年多的尚不能独立行走的他扬长而去。而就是她的那次采访写成的大作使她荣获了一个全国性奖项,之后又被擢升为某作协副主[xi]。记者采访时,她说,作家的使命感、责任感和良心驱使使她笔耕不辍……。满嘴的仁义道德善良悲怜,多么精彩动人的演说、多么高尚的情操、多么富有正义感、责任心,多么有良知、有良心的女作家!但有谁知道她不为人知的一面呢?又有谁知晓她曾完美精彩成功地甩掉了有可能终生残疾拖累她累赘她的包袱呢?!
文学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研究和书写“人”的学问,作家就是如实记录述说社会、历史和人生的人。没有一颗慈悲为怀的心,没有一个纯洁善良的灵魂,难有撼动心魄的作品,而其作品理应与其人格是相吻合的。然而,这仅仅是常理。光鲜亮丽的文学奖项,能否反映出作者自身真实的灵魂吗?人品和文品是否对每个作家而言皆为一致呢?
人们的习惯思维似乎是书读的多、有文化便是识大理顾大局,便能辨别是非曲直善恶,便能做人做事更理智更有人味儿,便不会做出丧天害理之事。此话没错,但非完全准确。没有文化,并不等于心底不善良,并不意味不知良心和道德底线是什么,个别有文化的并不一定严格遵守这一底线。灵魂的善恶美丑,纯净肮脏抑或高尚卑劣,与文化知识的多寡并无正比关系,灵与肉的展现在一些人截然是两码事。
他和她的“分手”,他没有通知一个家人或朋友,直到她走后才说与家人,目的就是不想让她在众人面前难堪,抑或遭受众人谴责下不来台,不想让家人或朋友与她理论,即便是她深深地伤害了他,让他的心在流血。在他心里尚有往昔美好的记忆,他和她毕竟曾经深深地相爱过。但此时的她又是怎么想的呢?
在她走出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门时,带走了她认为是她所有的一切,留下了一步一颤一走一瘸的重病在身的丈夫和他以后艰难痛苦的岁月。
人去楼空,人去情不再。曾经欢欢喜喜轰轰烈烈的一幕就这样结束了。谁喜谁忧?谁欢谁悲?
她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无意间发现那个放假戒指的小红盒子还在,打开看看原物还在,取出那枚假戒指轻轻抚摸着拿捏着,涌上心头的酸楚和苦涩如同无形的利刃尖刀深深刺痛着他的心,扎进他的心底,宛若撕裂即将愈合的伤口汩汩地向外淌血,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二十多年生活的一幕一幕再现,当初那个一脸稚童般诚实朴素的她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共同艰苦奋斗一同奋力打拼建立起来的家就这么说完就完了?人心是什么长的啊?古人所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幽默乎?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苍白乎?如果没有这场险些夺去性命的大病今天又会怎样的情景呢?人世间情为何物?那当初的山盟海誓信誓旦旦就那么虚伪的一钱不值么?
仅仅是一场病,再一次改变了他和她的后半生。岁月的严酷的凄风苦雨艰难险阻曲折坎坷没有让他趴下和就范,他非但没有倒下去反而顽强地挺了过来。苍天有眼,老天又把一位温柔贤淑的女人送给了他,这会儿他自己说现在活得颇愉悦、开心、幸福。他说,那个假戒指不仅不能扔且要永远保存,它能提醒自己不忘过去,看见它更能珍惜今天这来之不易的新生活,能记住那段难忘而已经逝去的滋味万千的岁月,能叫人不忘分辨戒指的真假,更能叫人分辨人心的真善美和假丑恶,能帮助辨析人的灵魂的色泽。人生的教训和遗憾,这个假戒指就能讲出许多耐人咀嚼和令人回味的故事。
而她,这会儿活得更是得意和滋润。他有时在想,她还能记得那个假戒指吗?内心深处会是何等感受和滋味呢?
2012.06.1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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