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上帝的说法，自杀的屈原自然不能上天堂。这样也恰好对应了千年来人们一直向河里扔粽子的原因：因为他一直呆在河里。而人们这样做的理由，也并不是要称赞他跳河的悲壮，而是尊敬他爱国的激情。

说到爱国，想起了电影《帝国的末日》，电影还原了希特勒人性的一面，简直可以把他说成是爱国模范。当然你可以反对这一点，但戈培尔夫人则一定当之无愧：你看就在祖国灭亡的时刻，她义无反顾的将自己六个孩子毒死，然后壮烈自杀殉国。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深信没有了希特勒的国家社会主义，人类就没有了希望和未来。而她不能允许自己的孩子生活在那样的国家。这么看，她很像屈原，甚至伟大过屈原。

作为一个国民，谁都追求一个梦想中的国度。翻检中国史，不难发现那“浓得竟也化解不开”的情感，首先表现为家国情怀，其次才是情爱。甚至为了家国而抛弃情爱。屈原如此，希特勒如此，戈培尔夫人也如此。李煜为国唱了多少的千古绝唱，陶渊明为国建了多迷人的桃源。柏拉图造就了空前的理想国，莫尔则建设了伟大的太阳城，他们都是爱国的模范。

而具体到国民和国家的关系，又想到了曾经热闹一时的国家四问：你为国家做了什么？国家为你做了什么？你还能为国家做什么？国家还能为你做什么？答案当然多种多样，但印象最深的是熊培云的回答：

他说：我对国家的最大贡献，不是少年苦读走出山村，不是获得了宽阔的前途，不是挣了几倍于父母的薪水，不是对家族无偿的孝顺，也不是和常人一样的生产生活，……而是一种自由的趣味与独立的人格。国家为我做的也很多，但让我记住并留下美好记忆的，不是那些国家对我做的，而是那些国家对我没做的。我还能为国家做的，仍然是实现自己的前程，以批评的态度建设国家，使国家作为工具更好的为公民所用，而不是相反。至于国家还能为我做的，我认为已经不必了。国家实在太操劳，理应好好休息。我不想麻烦国家为我做什么，相反希望国家给我们一点自立且独立的权力，尽量不要再用国家这个集体的胃口代替我来消化，不要用国家这个集体的脑袋来代替我来思考。……

这话之所以记住了，是因为和传统的爱国相比，实在有点另类。当然这四个问题，好像屈原没有被问过，自然屈原也没有回答。

然而，不管怎样，国家之于国民，仍然是如此重要。你的祖先们，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没有意外的话，你和你的子孙们还将如此。要说其中的变化当然有。例如有人告诉你，从你开始就不再下跪而是站起来了，或者说不再被奴役而是获得自由了。可你是否知道究竟什么是自由？这个问题也很难回答，不如用弗里德曼的话代替：“自由人既不会问他的国家能为他做些什么，也不会问他能为他的国家做些什么。而是会问：我和我的同胞们能通过政府做些什么，以便尽到我们个人的责任，达到我们各自的目标和理想，其中最重要的是保护我们的自由。”弗里德曼还说，“除了公民们各自为之服务的意见一致的目标以外，他们不承认国家的任何目标；除了公民们各自为之奋斗的意见一致的理想以外，他们不承认国家的任何理想。”也许这些台复杂，那就可更简略些，变成富兰克林的一句：“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国”。

如此说来，国家似乎并非你想象的那样重要，因为从本质上说国家和政府一样，不过是一个手段，一个工具。既不是一个可以给我们带来恩惠与礼物的主人，也不是一个可以供我们崇拜和为之服役的神灵。国家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个人组成的，只有其中每个个人都实现了各自的自由，这个国家才有存在的必要。相反把个体与国家的本末倒置，则必然会腐蚀一个国家自由的根基。在没有个国民的同时，国家也就不存在了。

当然，现实里这样的国家太少，或者如同乌托邦一样只是个幻想。毕竟平常意义上的国家，是那么具体。它或者是一座皇帝眷顾留恋的后花园，或者是一个政权象征权力的宝座，或者是某篇文件里到处黎民社稷里隐藏着的一家一姓，或者是某些诗人和文学家笔下的故国情怀，精神所在，安放灵魂、寄托乡愁的诗情画意，……然而所有这一切都微不足道，在没有了国家这张皮的时候，一切也就不存在了，只剩下了唐后主“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的绝唱，剩下了大侠“问世间国为何物”的挥刀。剩下了屈原问天不答后的纵身一跃！

然而，你仍然要爱国。当国家需要你献出自己的财产时你要无私，当国家让你奉献自己的生命时你要勇敢，当国家教导你勤劳善良时你要高尚。正如当国家发布人权规划书的时候，你照样要接受一份死亡承诺书一样。而绝不能拿张中行老先生的话“国家兴亡匹夫无责”来搪塞，因为在国家看来，种地纳粮是你的责任，国家兴亡照样是你的义务。

屈原存着一肚子的疑问，最终选择了河流，也许在他看来这个世界太肮脏，只有那里才可让他容身。其实这个结果未必一定要出现。现在我们就可以假设另外两种情形，一是在他跳江的一刹那前，他接到了皇帝满足他一切愿望的新的任命，那样他就有了一个商鞅那样施展才华的舞台。一是在他飞跃前的一刹那，有人对他说这条江也是国家的，那他也就不能再跳下去，而成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孤魂野鬼。

死无葬身之地固然可悲，然而再做一次商鞅，甚至再帮助皇帝成了秦皇统一了中国，就是好事吗？谁能保证他不会再现一回商鞅的下场？谁能担保这片国土不会再来一次焚书坑儒的壮举？

你可以为国家献身，国家却未必为你担责。当一个人心中只有国家而没了自己时，不管选哪个，都没有快乐，只有悲壮。具体到屈原，江就在那里，跳和不跳其实都是死。

于木鱼宅

2012-6-20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