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做梦,大概是女人共有的特点。或许因为女人,或许因为女人的这个特点,才让这个世界变了样——原本落寞的、灰暗的、失望的,有了生机、有了光彩、有了希望!
一
悦函少年的时候就喜欢做梦,每到夜幕垂落,她便躺在窗下自己的小床上,望着夜空酝酿她所希望的梦,渐渐的由清醒到朦胧,直到不知不觉间合上眼帘。白日里的欢心事在梦里重温,对明天的憧憬在梦里实现;温馨地重温、浪漫地憧憬,环绕着明晰靓丽的色彩,令她一觉醒来有汁有味地咀嚼好半天,直到下一个美妙的梦出现。梦让她的幻想好象成了真,生活变得丰富绚烂,觉得充实。
现在,悦函仍旧做梦,只是梦和梦不一样。她现在没有为着梦去追求睡眠的痴想,甚至怨梦搅了睡眠。现在的梦是白日里忧虑疲劳导致的脑神经的被动反应,懵懵懂懂模糊混乱,象阴霭弥漫的夜空,她不清楚梦的情节,只是觉得抑郁沉闷,甚至浑浑噩噩,每当做上一夜这样的梦,她就觉得乏得慌烦得慌,几天缓不过劲来。但她已习惯了。
悦函已很久没有闲心再去主动酝酿希望的梦,她也不去想自己该做什么梦,梦对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觉得所面对的一切是那么现实,容不得任何幻想,她必须听凭它左右。现实生活对于她就像一潭毫无生机的死水,仅此而已。
一次不情愿地选择,悦函的心开始躁动,梦也起了变化。
悦函第一次进吴家门,脸有点发烧,腿像灌着铅,差点没给门坎绊倒,其实门坎很低。幸好表嫂在前领着,主人顾着与表嫂寒暄,眼光只向她瞟了瞟,微微点一下头,除此没有过多地注意。表嫂与这一家很熟,主客随便在客厅沙发里坐下,人家没多问悦函什么,想必表嫂事前详尽介绍过她的情况,所以吴夫人只是与表嫂谈这谈那,尽是些不关悦函的事,偶尔兼顾她一下——递茶拿水果显得很热情。
这是悦函头一次离开她生活那个圈子,进入一个陌生的,以往偶尔听说过的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就在她生活的同一座城市,相距仅仅几条街。她觉得有些惊奇又有些胆怯。
悦函坐在一旁,有些局促,无意间手碰到什么东西,滑腻的感觉使她误以为触摸到别人肌肤,连忙收回放在自己腿上,侧目瞟去原来竟是臀侧沙发的皮革,禁不住暗笑自己太小家子气。幸好没人注意,不然不定窘成啥样。不过,那皮革的确要比自己的手还丰腴。悦函暗自觉得尽管临来时刻意修饰一番,特意穿上自认为最好的衣服,与这的人和环境仍旧不大和谐,处处显着寒酸。趁着没人注意的空,悦函偷眼旁观,觉得吴夫人慈眉善目颦笑嫣然,甚是亲切可人并没有恃物傲人的迹象,似乎印证着表嫂说的“这家人心地很好,不会亏待你。”她心里泛起几许欣慰。忽而留意到人家细皮嫩肉丰润亮泽,风韵不亚少妇靓女,想着她实际年龄比自己还大几岁,心里不免滋生几分醋意;忽而又觉得自己有点象被牵到市上任人选买的牲口,晾在一旁,不由得悲从中来……那一刻甭提心里是个啥滋味。
第一次算认认门,从吴家出来,表嫂叹了口气,说,“心强强不过命去,但凡有法谁愿意侍侯人。心里别老和自己过不去。”悦函料想表嫂还在想着当初的事,兴许适才自己内心的不安也被她偷窥着,她咬了咬下唇,若无其事强颜欢笑地说,“嫂子,多亏你找个好人家。没那么多事。”她觉得有必要给嫂子一个保证,就又郑重地补充道:“嫂子,一定不会给你丢人。”嫂子微微一笑,挽住她胳膊,两人比肩而行,谁也没再说这事,话头岔到其它方面,甚至有说有笑起来。
悦函回到家扑到床上却哭了好一会。
打那以后,悦函每天上下午两次到吴家,各两小时,买菜做饭和保持家居卫生。这点家务活对她来说简直不算劳动,以往上班时再累回到家也得干,应当应份没人认为是工作,现在既然当工作还不跟玩似的,而且收入比下岗费要多。这一点,悦函很知足,原本不平衡的心态渐渐平和了许多。可是,当她按时把亲手烧制的饭菜摆好,吴家人回来,她再急急忙忙赶回家,心里还是不由得涌起难言的苦楚。人家的女儿有人侍侯吃着热汤热饭,自己的女儿却要自己动手,把母亲两小时前做好的饭菜温一温,万一没温也会那么吃下去。尽管悦函一再叮咛,燕子毕竟是孩子,一个不小心兴许会烫着。同样是孩子,与吴家女儿晓昕比,燕子实在太委屈了!
二
悦函从吴家往回走的路上,大脑的空间多数属于燕子,思绪差不多总是围绕着她转。开始那阵子,她惦记的多半是孩子的温饱,后来她发现孩子比预想的懂事,不仅照顾自己没出岔子,还经常把菜饭温好等着她回到家一块吃。12岁的孩子居然这样体谅母亲,悦函不仅感动,甚至觉得眼前现出一片光明。燕子好象忽然间长大了,可以分担生活负担,这让她觉得难日子快熬出头了。
不知从哪一天,悦函思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并由此内心笼罩着一种忧虑。
为着燕子,忧虑时常困绕着悦函,这在以往没有过。原本在她眼里,孩子逐年健康地长大没什么可忧虑,即使偶患感冒发烧那也是吃五谷杂粮应有的事,打个针吃点药就过去了,担惊受怕不过三天。尤其是悦函下岗以来,燕子不仅没给她增加忧虑,相反,她少有的希望与欢乐每每来自燕子。女儿日渐变化的身体曲线和举止神情,每一点都逃不过娘的眼睛,每一点细小变化都撩动着她的心。然而她现在想得多了。她觉得以往自己关注女儿,过多地集中在表面,似乎缺少更重要的关心。她想,从小女孩长成大姑娘,每个女孩都会这样,就象小树迟早会长成大树,必然规律,只要没有天灾人祸终会成为事实。而她现在觉得需要关注的是孩子的命运。
让悦函思想产生这种变化的自然是吴家,为此,她觉得到吴家来很值,不过这会儿计算的绝不是工作量与报酬的价值比,她以为那是比这更有价值的。
吴家的生活在悦函看来可望不可及,楼上楼下200多平米的房子,随便哪一间要比她家所有房子加起来宽敞。室内装饰和陈设更没法比,所有家具清一色的名牌货,而那些豪华电器、用具,以及全家人身上穿的,她只有在港台电视剧里见过。不说别的,就是光给她买菜用的钱算起来比她一家一月总收入还多。对这些,说不羡慕是假的。悦函才来那阵,楼上楼下看看这儿看看那儿,眼睛简直不够用,想像着自己就像电视《红楼梦》里刘姥姥进大观园,跟进天堂似的,心里除去新奇还泛涌过几许酸味。俗话说“九天之外尚有九天”,一点不假,原来邻居家让她觉得不错,跟吴家比比又如天渊。都是人凭啥会这样?悦函早年接受的思想教育此时起了作用,她自然而然地想到地主、资本家、豪强劣绅……反正没一个好东西。想到这些,她情不自禁地在木质地板上跺了几脚,权当解气。毕竟胆虚,发狠的同时心里却在嘀咕,惟恐“嘭嘭”的声音给人听到,其时偌大房子除她再无别人。过了一会,觉得自己未免孩子气:那是什么年代,现在什么年代。她想着,觉得有点茫然,虽说年代不同,自己还是来到人家作俑人,有分别吗?于是她便由现实里耳闻到的事例又产生出联想,这一家不是贪官也是污吏,要么就是不择手段巧取豪夺的爆发户。想到这,她觉得不仅不应该好好干活还应该破坏点什么,仿佛有一种“砸烂旧世界”的责任感,不过,仅仅是想想,这个念头立刻消失了。
悦函记起表嫂曾经说过,“吴先生在大学当教授,吴夫人原本也是大学老师,后来辞职凭着一技之长自己开了家电脑公司。”压根与贪官污吏不挨茬,而且也不象是巧取豪夺的人。悦函自嘲地晒然一笑,进一步联想起一件事。在她准备干钟点工时专门到劳动市场打听过,有好心人告述她当钟点工何等尴尬——“主人会象防贼盯着你。”可是,她到吴家并没那样。吴先生和吴夫人都很忙,他们和她见面时间少、交谈更少,悦函对他们说不上了解,他们给她的印象却满是善意的。还有,从头一天吴夫人就把家里的钥匙给了她,凭此一点,其实足以证明人家对她不歧视、不见外。悦函越发觉得一度把人家往坏处想很不应该。
吴家让悦函感触颇多,然而给她触动最深的,不是那些贵重物品,对那些东西她尽管喜欢,充其量饱饱眼福罢了,并不往心里放,她不是那种贪财的女人。却是楼上两间大书房里满满的书籍让她沉默过好一阵子。她努力地想,好象记忆里有过“书中自有……”自有什么她最终没能想起来,但是她想明白一点:书以及书中隐含的东西是决定他们两家不同命运的根源。这时,她有点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怎么着没上高中就早早工作。回想起来,上学时自己学习成绩还是班里前三名,初中毕业那阵儿,班主任听说她不继续读高中,把她叫到办公室去过。谈话内容她记不得,有一个细节却记得很清,在她最终选择放弃学业时,班主任近视镜后面的眼睛陡然瞪得很大,手在她肩膀重重地拍了一下,似乎还叹了口气。那时,悦函一心沉浸在能够进国营大企业的自豪中,哪里顾得上想老师瞪眼叹息的原因。现在回想起来,悦函好像明白过来,只是太迟,无奈之外还是无奈,此一时彼一时,时代毕竟变了。
悦函是个善良的明白人,生活拮据导致的情绪波动会让她一时心理失衡产生怨恨,但她很清楚怨恨没有用,改变不了什么。所以她还是那样一如既往按照自己做人的原则——她并不很清楚这原则到底是什么,用她话说“凡事对得起良心”就这么简单——去做每一件事。她把吴家当自己家,凡事精心去做,井井有条,一丝不苟。悦函清楚她和老刘这辈子也就这样,燕子却不一定,她完全可以象吴先生或吴夫人那样;悦函把他们当成燕子效仿的楷模,这样一来,做事也就更心甘情愿。
她想,要改变燕子的命运,不能再停留在以往那样表皮的关心上,不然燕子的命运和她今天的命运不会差别到哪去。
三
悦函回到家,桌上依然摆着饭菜。悦函想夸女儿两句,却见她背着手有些诡异地笑眯眯着眼,时儿看她时儿看桌子,她这才注意到桌上多出一碗鸡蛋汤。看着汤碗里漂着一层焦黑的葱花,悦函开心地笑出来,一边亲昵地在女儿头上抚摸了一下。
燕子得到应得的奖赏,抿嘴乐着坐下,“妈,等我长大了,你就不用侍侯人了。我雇人侍侯你。”女儿边吃边说;稚气的小脸绷着,一本正经。悦函眼里立刻涌出泪儿,孩子一句话,仿佛把她梦想的一切顷刻间变成现实;她连忙低下头佯装喝碗里的汤,泪滴掉在碗里一并喝下去。
“妈不用人侍侯。你只要好好的就行。”悦函尽量平静地说,想起一句老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孩子真地懂事了。然而几乎就在同时,悦函脑际闪过一个念头,似乎女儿所做的正是她正在做的工作的翻版,只是服务对象不同而已!她心中一凛,冷意瞬间传遍全身。
“好好学习,不用替妈操心。”悦函语重心长地说,“听人家说,要上好高中需要一大笔钱呐。”这是她听吴夫人说过的,忽然又记起晓欣曾经说过的话,就又补充道:“上不上好高中,大学就没希望了。”
悦函清楚地记得,晓欣在说这话之前,问过她燕子学校的事情,当她说出燕子所在的学校时,晓欣脸上满是不屑的表情,接下去眉飞色舞地讲述起她在的那所学校,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分明是在骄傲地炫耀。当时若说话的是吴家大人,悦函一定以为是恶意讥嘲,可那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也许正因为是孩子,悦函的感触才更加强烈。
燕子默不作声,好像只顾着低头吃饭。悦函本想继续说“上不了大学……”,她没有说,暗想,女儿懂事会明白她心意。她满怀希望地看着燕子,憧憬着在女儿身上寄托的一切,尽管那一切有些朦胧和遥远也足够让她得到满足的欣慰感。
沉默了一会,燕子终于嗫嘘嘘地说:“我不想上高中了,上完初中就去工作。”女儿声音很小,悦函听来却犹如晴天霹雳,随着心震颤手中的碗抖动了一下,汤溢出来流到手上,碗摔到桌上,汤水溅开去。悦函盯着女儿,对面前的汤碗全无知觉,焦灼的神情,宛如所有的希望即刻化为乌有。
“妈,你怎么了?”燕子惶惑地看着母亲,忽然想起近日母亲关于学习不厌其烦地叮咛,猜想一准是自己的话违背她意思,令她伤心。于是连忙又说,“本来不想跟你说,就怕……”没等女儿说完,悦函疾言厉色道:“没出息!越怕你怎样你就越要怎样!想学你爸妈!看看人家!”说着,心中涌起强烈地悲怆。女儿先是一怔,继尔哭了,推下饭碗转过身去。
悦函觉得自己反应有点过份,哪来那么大火气,八成是回家路上想的太多,情绪还没稳定,其实女儿的心意自己应该看得出来。她想用委婉的话做个弥补,恰在此时,老刘从门外进来,脸上罩着一层寒霜,显然刚才娘俩对话他都听到了。
“到人家几天就嫌弃自己家!”老刘没好气地说。悦函的火气原本尚未完全平息,被这话又煽动起来,待要发作,发现丈夫表情有些异样。他腮边一鼓一鼓地抽搐,愤怒使得肌肉又在习惯性痉挛,脸型有点扭曲,却掩饰不去疲惫和憔悴。悦函看在眼里顿觉心中恻然,便强压下上涌的火气,盛上碗饭放到一旁,转身去拿橱柜上的半瓶酒。
背后传来老刘的声音,“燕子不哭。放心,爸就是要饭也供得起你上学。”他没好气地说,把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拽到椅子上。悦函的火腾地又蹿上来,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回过头,“你行!除了吹还能干什么?”她以牙还牙地说。话音未落,粗糙肮脏的手掌已经刮到她脸上,立时现出五道殷红的指印,火辣辣地痛。突如其来,悦函顿时呆住了。老刘的手也象僵在那,一动不动,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它,仿佛突然间看到恐怖的怪物。燕子被骤然的变故吓呆了,几乎跳着站起来,泪眼惊惧地看看父亲再看看母亲,茫然不知所措。这一刻,空气似乎凝固住,寂静,甚至可以听到桌上汤水滴落地面的声音。
悦函呜咽着掩面跑出门去。
四
天已经黑了,远处一盏路灯发着昏黯的光,胡同里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一条觅食的狗被突然出现的人吓得来不及吠鸣频频地回着头跑开。
悦函一直跑到胡同口,上气不接下气,心随着ru*房颤动剧烈地跳着往嗓子眼上撞。她趴在电线杆上喘着,好一会才安定下来。
出嫁后的女人身后一条无形飘带,前途出现波折或遇到风雨,飘带会导引着她,返回避风遮雨的港湾。此时,悦函最初想到的去处也是娘家,然而脚步尚未移动这个念头就打消了。她想,回去干什么?五个儿女三个下岗,日子过得都不宽裕,已经够让父母惦记,何况老俩口身体不好,万一急着犯了病,随之而来的医药费将雪上加霜。娘家万不能回,总得有个地方去啊,呆在这一旦碰上熟人怎么好?她觉得仿佛已经有熟人走过来,该不会是胡家大姨吧,要真地给她看到,用不到半天整条胡同只怕没人不知道,还不定演绎出什么故事。
于是,悦函漫无目标地沿着路边走。
霓虹灯和车水马龙渲染的街道与胡同形同两个世界,商厦酒楼门前人流熙来攘往,喧嚣中夹杂着时断时续的音乐,悦函不知其名却很熟悉那乐曲的旋律,原本她非常喜欢听,每一次路过几乎总要放慢脚步从噪杂中捕捉几拍。这一会儿听来却显得刺耳,好象谁故意拿着高分贝喇叭贴在她耳边不怀好意地鼓噪。
一位妇人领着个女孩经她身旁走过,女孩手上摆弄着什么东西。
悦函想到女儿,记得有一次,燕子好象说过同学买了个“随身听”,燕子说这事儿时,表情分明告述母亲她很想有一个——“那一点都不贵。”见母亲没反应,女儿还特意强调一句。悦函刚止住的泪又流出来,不知是适才没注意,还是疼痛间歇发作,这会儿觉得脸又疼起来。
悦函便又想到丈夫,头不由得一阵发胀,心口热咕嘟地堵得慌。
老刘居然打她!悦函觉得茫然,如果不是疼痛提示着,她几乎怀疑真的刚挨过打,她很想恨他,可思绪偏偏难以集中到恨点上,竟然恍惚地觉得他很可怜。
“活该挨打!”悦函为这儿心里骂自己犯贱,眼睛却盯着酒楼门口进出的人,想着老刘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她想,老刘很爱喝一口,尽管量浅每次喝不多。然而有段时间了,若不是家里来外人,他连“兰陵二曲”也喝得极少。想到家里来客人,悦函又想起一件事:吴家客厅茶几上平时就瓜果点心不断,对了,还有烟,吴先生吸烟,人家吸的不是外国的就是国产的包装精致的高档货。家里老刘同样抽烟,一年到头只是“简装大鸡”。那天,有位客人上门,腚还没坐稳从兜里掏出包“三五”掷地有声拍到桌上,象跟什么人示威,其实也许是人家的习惯派头,老刘的脸还是飘过一阵红,楞是说戒烟了,没往外掏兜里的“大鸡”,也没动人家一支“三五”。老刘爱面子已不是一天……想着想着,悦函把恨的茬忘了,替他心酸起来。
突然,悦函被吼声吓得一惊,回过神来,一个穿保安制服的人已经站在身旁。“喊你呐!快走,别在这!”对方严厉地说,悦函刚想反驳,发现对方表情似笑非笑,眼光不安份地盯着自己,一副贪婪猥亵的轻薄像,而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三个女子正冲着这边指指点点,那放荡不羁的举止和标新立异的装束立刻让悦函明白过来,她脸一阵发烧,急疾地逃开。
悦函走出一段,放慢脚步,回头又看看酒楼。适才自己光顾着胡思乱想,在人家酒店门前伫立,她想,人家门脸上可是挂着四颗金星,进进出出都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可是,那几个不还站在那吗。她目光又落到三个女人身上。曾经听人说过就是在那里“做鸡”也得有点档次,难道自己连三个“做鸡”的都不如?她有些愤怒,想回去找保安理论清楚,但下意识的目光转回到自己身上,似乎要与三个女人比对一下。这一看,她的愤怒立刻消了。悦函上身只穿着一件开领内衣,许是适才奔跑的缘故,第二个扣子也已经开了,领口向一边偏着,大半个ru*房呼之欲出。她连忙扣好扣子,整平衣服,想起也许还蓬头垢面,便手当梳子在头上拢了拢。
悦函有一种被侮辱后无地自容的感觉,保安那副可恶神情在她眼前晃过,她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好象他即刻要将那掀开,她再次回头看了看,保安仍站在原地。
冷意袭来,悦函打了个寒战。
五
马路拐角一爿植物园,夏日里,树影婆裟间乘夜凉的人很多,大人孩子凑在一起热闹得象个集市。深秋时节,树叶凋零,人影稀疏,偶有几声俏语媚笑由某处背静处传出,格外真切,钻进耳膜轻叩心扉,诱人不由自主地想到身上某处被爱抚着。剩下的便只有风扫落叶发出的沙沙声,透着凄凉。
悦函在石椅上坐下。她很想放声大哭一场,终于没有出声,她不希望招人笑话,即使在陌生人面前她也要保持一份尊严。
命运真是捉弄人呐,要强的心强不过命去。她想。当初,夫妻两人上班下班出双入对,每到月头数着两袋薪水,虽然数量不多可心里美滋滋。红花,老刘戴过;上台领奖,她经历过,有几年年终,厂门口宣传大橱窗里同时贴过夫妻两人的照片,那时聚焦过多少羡慕的目光啊!想到这,悦函嘴角掠过一丝笑纹。谁又想到,好好的一个大企业,说不行眼看着不行,开始双职工照顾一个留岗,没多久一个也不成。“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下岗的那天晚上老刘这样劝她,那股豪情被酒气裹挟着让人觉得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冲天气概,令她想起来就敬佩。然而时间不长,老刘的锐气荡然无存。两年里,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试过十几样工作,薪水高的难以胜任,薪水低的“简直就是剥削”——他这样愤愤不平地抱怨!结果,高不成低不就,一事无成。生活却并不可怜不幸的人,维持生计的开支不仅没减还增加着,单是水费就由几角涨到一元多——快两元了。油可以少吃,水不能不喝呀。不知从哪一天,老刘鬓角露出白头,腰似乎也不如以前直,一向乐天善谈的性格忽然间变了,忧郁甚至暴躁起来。
为此,悦函偶尔埋怨过。有一次,她去居委会想找点事做,刚到门口听里边有人说,“就怕自己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听着这话,她先是一怔,然后扭头回家了。她想,人家说话不一定指的她家,怪不着人家,再说,平心地细细琢磨,话虽难听却不无道理,老刘八成犯这毛病。那天气头上她数落他几句,不过只是暂时的,过后就算了。悦函心里清楚,错不在丈夫,假若仍旧在厂里上班,她相信他一定还是一把好手。落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命啊。
结发夫妻相濡以沫的道理悦函不会讲,却实实在在地替老刘担着心,她想不管怎么着,还是那句话——“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何况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温饱并不愁。再说,就是真到那一步,还能象人家一走了之?她想起厂里同车间的兰子,为着丈夫下岗,怪他没本事,撇下他和孩子走得音信皆无。那也算夫妻一场?那也算当妈的?悦函觉得不齿!
悦函很想宽慰老刘,朴实的话说了不少,每当这时他就抽着烟闷声不响。悦函琢磨光凭着说毕竟顶不过他心理的不自在,看着人家买房的买房、买车的买车;看着人家妻子女儿好穿好戴,逢年过节“新马泰”旅游一圈,虽然她们娘俩没埋怨,凭老刘的个性心里一定堵得不轻。然而,悦函除开好言相劝实在不知道还能为他干什么?百无聊赖间,她偶然想起街里街坊女人们背后常说的一句媚语——“再梗的爷们架不住娘们蛮腰扭三扭”,一向正经得有点腼腆的悦函原本听着这话就脸红,以为纯粹是浪妇淫婆们私下调侃的噱头,这时为着慰抚男人她还是宁肯信其灵验。她试过,有几次连自己都觉得放荡得极不自然,脸上一阵阵犯烫,黑着灯也没好意思睁眼。岂料温情难解心中愁,她折腾得春潮汹涌,老刘却心不在焉呆瓜木人一般,草草完事坐到一旁还是抽他的烟,轻烟罩着的阴郁面容更添几分疲惫,似乎被酷刑折磨过一场。而她呐,独自拥袅忍受yu火炙燃的煎熬。
唉,即便如此也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六
悦函任由着思绪脱缰野马一般,想到动情处,原本隐匿的泪水又滚出来。情不自禁想到酒店前的一幕,竟然被误认为落魄的“鸡”,她先是愤愤然,继尔满腔惆怅。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纵使“做鸡”兴许还有身心痛快淋漓的一刻,而她……她心下一寒机灵打个冷战,不敢再往下想。
“不要脸,下贱呀!”悦函暗自骂道,下身却热乎乎地起了本能反应。她连忙四下看看,同时腿夹得紧紧的。
悦函强迫自己不去想羞于启齿的那些事,然而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频频袭上心头,扩散到四肢百骸间激荡,异常强烈。悦函朦朦胧胧觉得似乎自己中了邪。她感到奇怪,但是怎样也想不明白内在的因果,她也无暇去深想。这一刻,感性的冲动和理性的压抑剧烈地冲突着,她极力地想控制那冲动,却觉得无处着力奈何不得,恍惚中情不自禁双手在面胛上摩挲起来,短时间里内心充满着欣慰的缠绵。荷尔蒙激荡的威力过后,浓浓的失意感再度袭上心头,悦函觉得自己好可怜!
命啊,怎的这么苦!谁还没个面子,尽管它当不了吃当不了穿,可它能让别人和自己觉得活的象个人样。悦函为此很注意,一向能藏着掖着委屈自己的忍着也就忍着,反正面子上兴许没人看得出来。谁想偏偏还得抛头露面地丢人现眼。
悦函的念头转到给人家当钟点工上。钟点工说白了不就是佣人,侍侯人的人。悦函以前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那天去请表嫂帮忙找工作,表嫂刚说出“钟点工”三字,悦函脸就红了,甚至三星期没再登表嫂家门……还是那句话,“心强强不过命去。”悦函长叹了口气,把头埋在腿上,实在不愿再去想了。
夜风刮的一阵紧过一阵,脊背上象泼着冷水,悦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还是家好啊,甭管怎样至少温暖。悦函站起来,对家的眷恋从没有现在这么强烈。她想回家,没迈动几步又停住——就这么回去?她犹豫了。
悦函不再哭了,在灌木间石子路上徘徊着,借此抵御风寒。
她不知道该不该原谅丈夫。十几年的夫妻,在她意识里两人已是不可分的一体,即使欲望炙燃而得不到满足时,她也压根没有动过歪念,更没因此抱怨过——虽然她有时觉得自己的情绪不仅受外界影响,有时好像还受着体内某种东西的左右,但她决不承认自己因为性欲饥渴抱怨过老刘;她觉得那不是一个正经妇道人的所为。悦函从未想过自己是不是封建思想的奴隶,她只知道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的内涵在她理解——只要是家里人就不能只为着自我,就要为着这个家,换句话说,为着这个家怎么着都行。
悦函的思绪萦绕在老刘打她这件事上,她想,结婚十几年仅此一次,以外他没打过她,甚至从来没骂过,而今天——今天一定为着孩子。老刘喜欢燕子,燕子是他掌上明珠,兴许和她一样女儿是他的希望啊。悦函想到丈夫粗暴的原因来自女儿,对他怨恨又减轻了几分,甚至还替他的行为多想出两条注脚:老刘兴许在外面又碰上不顺心的事,或者还有自己那句话……想到这,一个奇怪念头一闪而过,悦函猛然警醒到什么似的。
那是什么?她极力地想找回那念头:奇怪!那是一片汪洋,汪洋中还有一条小船。为何会想到海?为何会想到小船?
悦函觉得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暗示,她努力地想解开它,终于,她觉得自己明白过来。小船是她的家,小船的舵掌在她手上,它是顺航,是波荡,或者是倾覆,全在她操控之中。悦函心中油然产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意境。源自女性对家族、种群天生具有的宽容与博爱凝结成的神圣使命感——有时极端地表现为无原则地以自我牺牲为代价的忍辱负重的责任意识,这时发挥了作用。尽管悦函对此深奥的人性内涵说不出道不明,甚至自觉不到自身潜藏着它,但她本性里传承着,以一种她完全可以明白的寓意让她明白了。
悦函心里象有只小手在抓挠,平静不下来了。
七
夜已经深了,背静处的俏语窃笑不知何时消失的,向植物园外看去,影影绰绰马路上车流稀疏起来。
燕子八成已经睡下,老刘可能又再抽闷烟。悦函开始后悔跑出来,同时内心深处产生一种企盼:日子难是难一点,平静安适也不错,以后……她开始希望丈夫会来找她。又过了一会,随着时间流逝,悦函有些失望,思绪从飘渺地憧憬回到现实。她冷静地设身处地去想如何度过这一晚。
她想总不能站在这一夜,不然明天一准会病倒,万一如此,吴家怎么办?吴家大人不在家,晓昕要回来吃午饭,吃过饭还要去上学,那孩子只比燕子大一岁,可啥也不会做呀。
悦函觉得好笑,自己没着落居然惦记人家,几次硬把这念头压下,几次又涌现出来。她想,不管怎么着,燕子习惯了总可以照顾自己。晓昕不行。悦函良心不安起来,似乎已经做出对不起人家的事。
突然,她被什么声音惊了一下,才算暂时忘了吴家。
风卷落叶的沙沙声里夹杂着两个声音,那是悦函非常熟悉、非常亲切的,由声音听得出,稚嫩喉咙发出的带着哭腔,一声入耳足已令她黯然泪下;干哑喉咙发出的,沉闷却掩饰不住凄惶,更让她感到揪心裂肺。此刻,她顾不得矜持,迎着声音跑过去。
悦函几乎是扑上去和女儿拥抱在一团,燕子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胳膊,“妈!”她音哑地叫了一声,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脸拱在母亲怀里顶着蹭着。悦函的脸贴在女儿头上,泪水断线珠子一般滚落进松软的发里,双手在她背上忙乱地摩挲,象要替她驱赶走什么又象要把自己的什么传递给她;情状如痴如醉。
“我以后好好学习。上高中,考大学。”燕子终于抽泣着说,惟恐母亲不信,末了一连说了三声“真的”。悦函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地哭出来,其时,她关心的并不是女儿说的这些,她满怀倾注着对家的情感。这时,老刘把一件大衣披到她身上,扭过头去走了两步站在那里。
悦函忍住哭向那背影瞟了一眼,没等孩子再说什么,搂着她向家走去。由沉重的脚步声,悦函知道丈夫不即不离地跟在身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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