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这是一个随时都会发生故事的城市,这也是一个随时都会发生故事的年代。
杂货市场,伴随着喧嚣和灰尘,还有形形色色的商人。
市场二楼的角落是一间破旧的刺绣店,门口摆着几张小椅子,上面零散地放着几杯茶。木制的牌匾显得有些腐朽了:青梅绣房。 雅致的名字。绣房里只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她穿着一件很素的白色旗袍,正在小心地锈着一朵梅花,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纱,一双很年轻的眸子里透出与年龄不符的空虚和寂寞,大概是累了,她抬起头轻轻地叹了口气,针扎破了手指,似乎也没有很痛。刺眼的鲜血滴到如雪的绸缎上,缓缓地湮开一如梅花般绚烂凄婉。
10月19号,已经十年了,有十年没有见过他了。
奇迹的出现往往是一瞬间的。她的眼睛里此刻分明已经有了刚才所缺少的光彩,对面走廊上出现了一个人,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睛,直而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消瘦的面颊,是他,岁月并没有改变他的容颜,最重要的是那淡定的气质,幽雅的步履,还有任何人都无法模仿与比拟的落寞与忧郁。
他没有变,一切都没有变!
命运毕竟没有抛弃她,命运给了每个人最意外却又最恰当的安排。
她转过了身,背对着大门。
“请问.......”身后穿来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澈深沉。
“有什么事吗?”她故意装作很冷淡的样子,但她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我是来找人的,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苏青梅的?”
“青梅今天不在。”
“这样啊,抱歉。”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失落。
这样,就只有这样么?她的心是那样的痛。”
“那麻烦帮我转交给她一样东西。”
“你放在外面的茶桌上好了。”
“打扰了”
“不客气”
桌子上是一张白色的卡片,卡片上的字迹挺拔有力: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多么美妙的句子。
那时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十年,十五年,还是二十年了。
那个时候,那个年龄,情窦初开的年龄。
也是最易于怀疑并且极力探索的年纪。
所以她会怀疑他,会一次又一次地追问他。
而他也会在最浪漫的地方说出最热烈的誓言。
然而他们有他们难以逾越的天涯,再真挚的爱情都难以逾越的天涯。
在那个时候,悬殊的家事和地位就是他们的天涯。
<贰>
第二天他又来了,她问了他一个问题。
“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把她忘掉?”
他的回答让她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我不认为遗忘就是解决心痛最好的方法,我必须想着她,才可以活下去。有时候记住一个人要比忘掉一个人更难,最重要的是,我根本忘不了她。”
他的语言还是那么让人晕旋。
他又留下了一张纸条:
你还相信海誓山盟吗?
她的回答是不。
因为受过伤害的心,会自然的选择逃避。
世间的一切海誓山盟都是因为人的不自信。
因为他们明白世间的一切美丽最终都必将凋零。
早在十年前的那天晚上她得知他将迎娶一名富家小姐的时候就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结果也是同样的,是同样否定的。
因为事实的说服力要远远大于那些空洞的语言。
她甚至想反问他一句。
“你的那些话,也配叫海誓山盟吗?”
<参>
第三天早上她开始睡觉,睡的很不塌实。一直做梦,梦里有从前的,有现在的,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都是关于他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她醒了,到了杂货市场,远远地就望见他在绣房门口站着,她把脸上的面纱又向上拉了拉。
“等了很久吧?”
“不久,我也才来一会儿。”他的指尖夹着半根没抽完的烟。
“你的肺不是不好吗,怎么还抽烟呢?”
他显得有些吃惊,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我的肺?”
“哦,青梅和我提起过,说她有一个老朋友肺很不好,还经常咳嗽,我想说的大概就是你吧。”
他笑了笑:“我只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抽烟。”
“你现在的心情很不好吗?”
“她看了那两张纸条,有什么反映吗?”
“我都是把纸条塞到她家门缝里就走了,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他的眉头锁的很紧,重重地吸一口烟,又重重地吐出来。
“我觉得你每次这么一句话,一句话地写很难让人懂你的意思。”
“她一定懂的!!!”他把烟重重地掷在地上,有重重地踩灭。
她被吓了一跳,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激动过。
“十年了!你不能要求别人也和你一样一直活在回忆中。你忘不了是因为你的歉疚,你有什么资格要求被你负了的人也要一直等你呢?!”
她似乎更激动。
“对不起,但是我想,你至少应该写一封长信给她,这是她的地址。”她递给他一张纸条。
“谢谢。”
“不客气。”
阁楼,黑暗的二层阁楼。
他在抽烟,一根接一根。
他也在咳嗽,一声接一声,声音越来越大。
烟雾在头顶吊灯的照射下缠绕成模糊却又深重的蓝色。
他的头上也有些许与年龄不符的白发格外扎眼。
他开始写信。
很长很长的信。
但写着写着就突然揉碎。
再写,再揉。
他不知道该写什么,想吐露的东西太多,反而没有什么东西了。
就这样消耗着时间,
晚上的温度越来越低。
信终于还是寄出去了。
她在窗边很小心地拆着这封信。
当信的内容终于暴露在她的眼前时,她哭了。
信是这样写的:
你已经
把我忘了吗?
外面忽然下起了雨,很细很细的雨......
<肆>-
她还是没有听到她想要听到的话。
中年的心情应该是一种不再那么急切地索求解答,被误会时不再辩解,被伤害时也不再逃避的心情。
可是就在此刻,她却那么急切的想要知道一切的经过。
“我也多么希望,可以这样子就忘了你啊。”
雨越下越大,窗外的树叶被雨水冲的发亮。
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撑起雨伞到了店里。
继续去绣那朵没有绣完的梅花。
继续等着他。
“信已经寄出去了。”
“你写了什么?”
“我问她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
“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会。”
“你太自信了。”
“你说她会不会给我回信?”他的嘴角溢出一丝淡淡的烟。
“我想会吧,一定会的。”
她看见他笑了,这么多天,他终于笑了。
他的笑还是那么好看。
轻轻地翘起嘴角,在面颊上勾勒出一道淡淡的笑纹。 不习惯外滩的车水马龙。
他远离上海滩的这些繁华已经太久了。
还是喜欢浦东安静的小巷子,甚至还可以感觉到黄浦江上刮来的风。
抽烟据说可以缓解心痛,但似乎心痛是越缓解越痛。雨还在下,所以他站在巷子里的房檐下避雨。因为站在房檐下避雨,所以无聊。因为无聊,所以抽烟。
好堂皇的理由,好清晰的推理。
无论雨下多么大,避雨总是暂时的,只要雨不停,就一定会有不顾一切冲向大雨跑回家的时候,到了哪个时候就会明白原来一切的逃避都是没有意义的。
是这样吗?如果是,那么,你为什么还要逃避呢?
他在做梦的时候总是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
天亮了。
<伍>
其实不能说是天亮了,应该说是早上了。
因为天还是阴沉的,雨还没有停。
信却来了。
信一直安静地躺在桌子上,没有拆开。
他不敢拆开,等待的越久就越怕受到伤害,他已经等了十年。
雨水让空气变的清新刺骨,他颤抖地拿起一张不知道是被雨水还是被泪水打的班驳的信纸。
忽然感到肺腔一阵巨痛,一股让人感觉恶心的甜腻气味从喉咙里迅速顶上来,他想把这种甜腻咽下去,却呕出了一口血。
没有任何的杂质,是纯粹的血,直白的血,狰狞的血。
在被鲜血泡胀的纸张上,每个字也都显得那么的狰狞,纯粹而且直白:
不要找我,
不要打听我,
忘了我。
因为直白,因为纯粹,因为没有给人留一点揣测的,幻想的空间,所以才会感觉到那么真切的痛。
他吸下一口烟,还没有来得及到肺里,就已经被喉咙里一口血生生堵住。
须臾之间,鲜血如柱。
他感觉自己的思想和生命都在随着这些鲜血从他的肉体中慢慢流走,慢慢被掏空。
雨终于停了,天边出现了血一样的朝霞。
忘记了是听谁说的。
在有朝霞的晚上,天会下雨,人会伤心。
梅雨时节到了,下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谁会伤心呢?
“是你吧?你应该会为我伤心吧?”
“你太自信了。”
他忽然想起这句话。
是啊,我太自信了。
她其实应该很熟悉这种地方的。
在她离开他之后的几年时间,就一直住在这种阁楼里。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也会住在这种地方。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他住的地方。
很轻易的就推开了房门,看到了楼梯上班驳的血迹。
二楼同样很安静,除了鲜血,就是烟蒂。
还有在床上浑身苍白的他,手里还攥着那封信。
没有任何的表情,没有悲伤也没有惊愕,他死的心安理得。
如果说这个世上有一种东西可以补赎所有的罪恶,那就是生命。杀人偿命,犯了再大的过错,只要死了,也都可以得到宽恕了。
反而是那些没有去宽恕的活着的人,会永远无法宽恕自己。
她发了疯一样地扑向他的尸体。
他不再吝啬自己的眼泪,不再吝啬自己的思念,也不再吝啬任何任何的话语。
她抱着他,吻着他。
“我不怪你了,你快起来,我没有忘了你,我怎么会忘了你,我记得我们的青梅竹马,我相信你的海誓山盟。我爱你,你看看我,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青梅啊!”
这是他多么想听到的话,但现在却无论如何也听不到了,纵然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听不到了。
天空一阵闷雷滚过。
又下雨了。
在有朝霞的晚上,天会下雨,人会伤心.。
果然是这样。
我想起来了
这句话
原来就是你对我说过的......
<陆>
他死了。
是真的死了。
第二天在他的葬礼上,她没有发现一个他的亲人,在所有的人里,她能认识的只有他儿时的一个玩伴。
“请问,这位先生的亲人在哪里?我是他的朋友,有话要替他转告给他的亲人。”
“亲人?小姐弄错了吧,他真的有话要转告给他的亲人吗?”
“怎么,他没有亲人吗?”
“有倒是有”那个人很重的叹了口气。
“不过在十年前,他的父母逼他和一个千金小姐成亲,他因为不愿负了他身边和他青梅竹马的丫鬟,拒绝亲事,弃家而去,早已和他们家族的人断绝一切关系了。”
有谁可以揣测现在的她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她慢慢地揭开脸上的面纱。
露出了一张刀疤密布的面颊。
就在十年前的那天晚上,当她得知了真相后就毁了容。
她虽然恨他,但仍旧爱他。
她不想再爱别人,她想为他守一辈子的活寡。
但她害怕。
怕自己不坚定。
所以她割花了自己的脸。
断绝一切,永不相忘。
但这一切和他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没有错,天大的错误都是可以一死了之的。
如果说负心薄幸是一种错,那么不信任,当然也是一种错。
既然同样是错。
我想我会和他做出同样的选择。
<柒>-
这个世上有许许多多时间的轮回。
比如一个世纪,从遥远的一百年的起点到下一个一百年的起点。
这种时间的轮回和宿命的轮回不同。
宿命的轮回是相像的,时间的轮回往往却背道而驰。
比如从1926年10月19号到1936年10月19号,这十年的轮回,就是从分离到相聚。
再比如,他们重逢的七天,这一周的轮回,就是从相聚又到分离。
但事情都不是绝对的,任何事情都不是的。
她笑着想:只要我死了,这一周的轮回就是一样的,一样的轮回也将持续一生.那么,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她还想了很多死法。
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割脉。
那朵梅花已经绣完了。
雨也停了。
窗外又出现了朝霞,只是不知道这个夜晚又会是谁在伤心呢。
看着窗外的红霞似血,再看看身边的鲜血如霞。
她也感觉到了那种思想和生命随着鲜血慢慢流走的感觉。
但她不觉得恐怖。
因为她想死于鲜红和苍白。
因为她想和他一样的死去。
如果,
如果我能和你一样的死去。
那么是不是也就等于终于能够,
死在你的怀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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