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的十八，寒风凛冽，在一个贫穷的小山村破残不堪的泥土房里传来“哇！哇!”的叫声，一个孩子诞生了，起名啊瞒。起名啊瞒，是因为他父亲斗大的字都不认识，只听人家说曹操的小名叫啊瞒，觉得好，也就给他家九代单传的儿子起这个小名，还准备等啊瞒上学后再给他取个文雅的书名。啊瞒的父亲中年得子，异常高兴，亲自背了一头一百五十斤的白猪到地母庙去还愿，又杀鸡宰鸭的，张罗了几十桌酒菜请全村的人大吃大喝。很不幸，第二年啊瞒的父亲就撒手去了，只留下不满周岁的啊瞒和他那有点呆板的母亲，孤苦伶仃，相依为命。所幸的是，那时是毛泽东时代，实行的是公有制，国家按人头分配粮食等物品，对单亲家庭又特别照顾，啊瞒竞存活了下来。

他从小就出他父亲，四方头，大身区，大手大脚，腰围也大，肚皮也大，自小村里人都叫他“大肚瞒”；毕竟家穷，买不起衣服穿，他母亲拿他父亲的粗布裤子给他套上，又用干稻草拧了绳系紧，露出一个个小袋子来，故村里人又称他“草袋瞒”。

啊瞒自小就收到村里人的异样眼光，为了融入村民们的生活中，干活异常卖力，得到村民的称赞如“啊瞒真能干!啊瞒力气真大！。。。”之类，就会很得意。所以生产队长总会给他很多粗活脏活他干，如挑大粪拉牛车挖水井等等。啊瞒干得多，自然也吃得多，也吃得快，还拉得快，是个直肠子。每当他急得时候，双手紧握成拳头，向树林或竹林茂密的偏僻出奔去，一袋烟的功夫不到就很舒坦的大汗淋漓的样子走出来。一次，他握着拳头正要往树林深处奔去，被几个捣蛋的家伙截住，一个扯着他的草袋裤，另两个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和按着他的大腿。啊瞒力气虽大，毕竟年纪还小，一时挣扎不脱，只听见一两声响后，裤裆湿了一片，一股臭气熏天而来，几个捣蛋鬼笑着一溜烟散了。啊瞒就是这样一个力气大的笨牛！气力大有什么用！打架总是吃亏！他村子里有个没母亲的孩子，名叫啊祥，气力也很大，也很精明，常嘲笑啊瞒，啊瞒气不过，与他对打，被他抓着命根子拖着走了百来米远，直到啊瞒伏软。至此之后，啊瞒总是低着头走路，老实地干活，偶尔也会有小偷小摸的作风，如拨人几棵白菜摘人几个南瓜之类。

二

时光荏苒，过了几年啊瞒竟然成年了，长得黝黑厚实，是他父亲的翻版。他和村里的贫穷年轻光棍一样，一年四季衣衫不整、闲游乱逛，看到路上走过个女子，无论美丑，都两眼发直，涎水长流，整天想着挣钱取老婆。村里的啊祥想了个法子，和啊瞒合伙宰私猪。啊祥拿着杆秤和杀猪刀在前，小声吆喝：卖猪肉！好新鲜的猪肉!不快手就没了！啊瞒挑着猪肉跟在啊祥屁后，常常流汗不止，倒也乐意。因为猪肉的市场需求量很大，一头猪不用一个小时就卖完。如此干了一个多月，啊瞒的口袋越来越鼓了，取老婆也就有了盼头，心想：等我攥足了钱，娶了老婆，有了儿子，也算是出人头地，对得起那死鬼老爹了。想着想着，越发得意。但不幸的是，第二天他就被人抓了，罚了款，竹篮打水一场空。啊祥机灵，把杀猪刀往箩筐一扔，一溜烟跑了；啊瞒没反映过来就以被公社干部架住。

卖私猪事件后，啊瞒又恢复了无所事事的生活。不知是闲着无事，还是年轻人精力旺盛，啊瞒去偷窥妇女洗澡，被发现后被骂得狗血淋头，羞愧难当。啊祥听说这件事后，来他，笑着说：“怎么干这种事啊？兄弟！真丢人呀！跟我到外村去烧砖瓦吧！”啊瞒恨不得早点离开，二话没说，一口就答应了。

三

一年多后，公社分田到户，啊瞒回来了。一身烟火色，变得更健壮了，也精神了。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望他的表姐，拿出点钱拜托她做媒，好找个老婆。他的表姐嫁到隔壁村，有一张利嘴，常常帮人牵红线，与他素来疏远，但见他又是送礼又是给钱，满口答应了，叫他回家等消息，还叮嘱要执拾执拾，说什么“人靠衣装，马靠鞍”云云。啊瞒坐立不安地等待了十天，第十天他堂姐那传来话：深山村的何老汉有个女儿，长得还可以，就是是个哑巴。若是有意立刻过来。啊瞒一心想讨老婆，哪管哑不哑吧，整理了一番就去了。何老汉很热情，又是烟又是茶，叫他女儿出来相见。啊瞒定睛一看：天呀!比自己还丑。但回头一想：好歹是个女人！也就同意了。回家后，啊瞒把一年多的积蓄拿出来，修葺了父亲留下来的破泥房子，办了一场简单的婚事。

几天后，啊瞒的母亲将不行了，临行前拉着他的手泪流满面地说道：本想养不活你了，都是毛主[xi]的大恩，才有你的今天，我也该瞑目了；你很不容易，我死后就把我的尸体用破席子卷了埋葬在你死鬼老爹坟旁边。说完就撒手人寰了，啊瞒哭得个死去活来。

啊瞒有了老婆之后，就正正经经地做人了，成为村里的一名干活好手。他养了一头健壮的大水牛，犁田耙田又好又快，效率能和手扶拖拉机相媲美，村里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庄户的田几乎都是他犁耙的。啊瞒向来是个老实人，帮人犁田耙田只要求回报干稻草，村里的妇人们都使劲地使唤他，甚至把使唤他当成一种习惯。“啊瞒！明天给我犁那块田！”“草袋瞒！怎么还不帮我耙那块田呀？!”“大肚瞒！你还要不要稻草呀？！”啊瞒笑容都没有，像木偶一般，机械地回答：“好”，“明天”，“很快”。就这样，啊瞒风里来雨里去，过了好几个春秋，居然有了二男一女。虽然啊瞒很勤劳，但是总是解决不了温饱问题，偶尔会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也许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的老婆也会拔人家的白菜，他的大儿子也会挖人家番薯。他家人干得勾当免不了被人发现或抓到，被人发现或抓到免不了被人臭骂一顿，这时啊瞒总是“是！是！”或“下次不会了”应付过去，从不以此责骂老婆和孩子。

四

渐渐，啊瞒的大儿子上学了，对此啊瞒很热心，跑上跑下，还到村里的风水先生家给儿子讨回来个书名，叫立平。他训儿子道：野仔！丢你奶给你！好好读书！要钱买什么书笔薄我都给！你好好读书就行！他儿子也不傻，今天问他要钱买笔，明天要钱薄，后天要钱买书；啊瞒不知道什么，道是读书有关，一律给钱。他儿子立平就拿着些钱吃泡泡糖吃雪糕油饼之类，买什么西游记奥特曼图片之类。啊瞒那管得这么多，只顾着干活养家，还去帮人打井，出生入死地干；只是学期末看到儿子的成绩后怒不可遏，突起眼睛叫骂：死子干你！丢你奶给你！。。。千丢万奶的！但很少打儿子，几乎没有。

其实啊瞒很疼爱自己的儿女的，每年村里年例他都花大把的钱拍下些菩萨开过光手巾和首饰给儿女戴或用，他三个儿女特别是两个儿子戴得珠光宝气，俨然富家少爷小姐，只是穿得衣衫褴褛。村民们总喜欢取笑他说：要是早十多年，啊瞒你可是地主哦！这时啊瞒笑了，说：“是，是。。。”本来穷人孩子早当家，可是啊瞒不用他的儿女干活，只让大儿子带着弟弟妹妹去放牛。用他的话来说：“小孩子能干什么鬼？!”所以田里的活和老婆两人揽下。当他和人闲聊时，一旦聊到他的儿子时，他会若有其实地说：“唉！那小子聪明是聪明，但就是不爱读书！丢矩奶矩!”若得村民们哈哈大笑。一次人家来告知他：你儿子和人打架！他若无其事地说：“这个世界不打弄不了吃的，老实人没出路！让他锻炼锻炼是好事！”人家又问：“那你怎么不打打？好捞世界去呀！”他不紧不慢地说：“我性情已养成，再打也没什么意思！”

五

20世纪90年代以后，啊瞒所在的山村到处都在开垦荒山来种荔枝，啊瞒的时代来了。啊瞒把他家所分到的山地全部种上荔枝，有三百棵左右，整天都拉着粪便挑着水上去浇灌，精心照看。三年后，啊瞒所种的荔枝开始投产。那几年，荔枝的价格一路飙升，啊瞒一担一担地挑荔枝到荔枝收购站，嘴不合拢。虽然买卖是总会吃点亏，但是啊瞒的腰包越来越鼓了，说话气场也大了，牛轰轰的。说要买这要卖那的，上午就推了辆125x的摩托车回来，下午又扛了台大尺寸的彩电回来，还扬言明年荔枝钱下来就盖楼云云。那几年啊瞒虽然起了不少荔枝钱，但是他不会理财，花起钱来像个大马哈。比如全家人一顿只能吃三斤猪肉，他就买了六斤；而且天天大鱼大肉，不但把自己吃胖了，还把儿女们也吃胖了；还买了很多用不着的东西，塞得他那破泥屋满满的。过年例的时候啊瞒牛逼了，拿着一叠钞票来拍那些给菩萨开过光的添丁炮呀手巾呀首饰呀之类。一次，他和一名也是荔枝爆发户竞拍一条金项链，竞把价值几百块钱的项链拍到三千多块钱，最后以三千八百八十八块钱收入啊瞒的囊中。事后，有人问啊瞒：这值不值？！啊瞒笑道：这当然值！菩萨开过光呢！那年过完年例后，啊瞒照例到村长家结账，以支付去年许愿时许下的多少钱。啊瞒掏出钱来，说：“这是去年的许愿钱308块!”村长不接，若有介事地说：“不是三百零捌拾块吗？”明显是欺负啊瞒没文化。啊瞒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翻遍了全身衣袋裤袋都没有钱，只好认真地对村长说：“等明年起了荔枝再一起给。”村长不依，说：“这神的钱怎么能明年给？”啊瞒只好向人人借钱付了。

六

昱年，啊瞒的荔枝又丰收！啊瞒的兜里有了钱就闲不住，做了件大事：和镇上的妓女好上了！啊瞒摘完荔枝后，荔枝肥也不施了，经常装扮得人五人六的样子往镇上跑。村民们都纳闷了：这家伙怎么了？又没有亲戚在镇上！老是往那跑干嘛？!村民甲从镇上回来告诉大家，说：“我看见啊瞒走进新丰旅馆！云云！”村民们炸开了。村民乙：“想不到啊瞒是这样的人！他平常看上去挺老实的！”村民丙：“他就是个大色鬼！”村民丁：“对！就是个大淫魔！大家还记得他年轻时装啊二婶洗澡？”说完就啐了一口。

一周后，啊瞒带着个妖艳的中年妇女回到村子，每晚都带她到荔枝园里的茅房快活。村民们见了都窃窃私语，捂着嘴大笑。一个妇人说：“真不知这鸡怎么敢和他睡？！那个啊瞒！一身泥巴一身恶臭！”另一个妇人回应说：“据说那鸡买了一大瓶香水，上床前喷得啊瞒身个湿透！哈哈······大伙都笑了起来。

话说啊瞒带妓女回来后，天天在荔枝园里享乐。摘了果园里的迟熟的荔枝，宰荔枝园里养的阉鸡　，买了很多酒菜，和那妓女享用。路过的村民没眼看，或啐一口，或感叹一声：“色鬼！”，就走开了。没多久，啊瞒带妓女回村的消息传到他那哑巴老婆耳朵里，他老婆带着他十岁大的儿子去到荔枝园捉奸。哑吧一走进荔枝园，正看见啊瞒和鸡婆在用饭，拿着手中的木棒一路冲过去要打那鸡婆，妓女见势慌了，忙躲到啊瞒身后；啊瞒火了，顺势把哑巴推倒在地上，扑上去把木棒夺了，往远处一扔，口里嚷道：吖的！反了！黄脸婆给我滚回家去！哑巴无奈，跑到河边“嗷嗷”哭去了。十岁的儿子啊立平只是在旁边一劲个哭。

邻家大叔看不过啊瞒的所作所为，教他儿子立平劝他爸。立平等到他爸回家，就小声小气地跟他爸说：“爸！不要嫖鸡了！你不要这个家了吗？！”啊瞒听后，怒道：“丢你个奶给你！小孩子家懂什么？！我和她那个是爱情！再说，嫖妓怎么了？！村长都嫖妓呢！”儿子听后，不知道说什么了。啊瞒又训道：“小子！你好好读书就是了！大人的事你不懂！”

啊瞒被那妓女迷得鬼迷得神魂颠倒，厮混了两个多月，荔枝钱花了个精光。妓女赚完了啊瞒的钱，就和啊瞒翻脸，要离开。啊瞒苦苦哀求她不要离开，还说要和她结婚，养儿育女，云云。妓女怕他偏激，答应了。第二天一清早妓女离开了，还把啊瞒家的大水牛牵走。啊瞒起床发现爱人不见了，就忙得四处打听，一路追了上去，追了十多公里；妓女见势不妙，丢下大水牛独身一人逃了；啊瞒得牛回来，伤心不已，恢复了做牛做马的生活，每天早出晚归，帮人犁田耙田，或帮人打水井。他的哑巴老婆就每天帮他割草喂牛，在家做饭等；而两个儿子像没绳子的牛一般放养。不在话下。

七

2011年寒假，我妈跟我说起啊瞒家的事。我妈说：“啊瞒的小儿子没了！”我问：“他的小儿子才十六七岁吧！怎么没了？”我妈回答道：“唉！怎么没了？他的小儿子是个大盗！偷到大同那边去了。据说是被人打死的，扔在臭水沟里，六七天后才被发现，他骑得那辆摩托车也被扔到哪里的大路旁边。”我问：“那啊瞒呢？啊瞒怎样了？”“啊瞒收到消息，赶到火葬场，认出尸体是他的小儿子，当场晕倒在那里!据说他小儿子还是黑户口，啊瞒要不回尸体！”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的小儿子来偷我家的黄皮子，被我抓到，拉回给老爸处理。老爸叫他帮我家脱粒，我还手把手教他怎样用机器来脱禾苗上的谷粒。他干完活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直直的站在那里；老爸拿了两个硕大的芒果给他，并教导他说：“这是你劳动得来的，你可以拿；你想要什么东西要通过自己的劳动来获得，以后不要再偷东西了。

也不知他听明了还是不明白，只是两眼看着地，不敢说一句话，得了两个大芒果高兴地走了。一个花季雨季的男孩子本该在学校念书，怎么好端端的就没了。我又问到：“不是九年义务教育吗？他怎么不上学堂呀？”“这种孩子从小就野惯了，哪里读得进书！”

第二天的黄昏，我在路上碰到一个人用手拉了一大车干稻草，停在路边，稻草装得很满，胶带松脱，将要倾倒。等我看清楚时，那人却是啊瞒。啊瞒穿着件大白衬衫，没有系纽扣，露出个大肚子来；头发已经斑白了七成，是个倒竖着平头；满脸黑得像牛粪，铺排着些雀斑；五十多岁的年纪俨然像近七十岁的年纪。他见我停了车，张开嘴憨笑了一下，满口已经没牙齿，只有一颗黄色的大门牙立在那里，发出他那管有的话语：“丢距的奶给矩　！胶带脱了，帮手弄一下！我下车去帮他弄好，然后就离开了。

在路上我满脑子都是啊瞒的形象，我在想啊瞒的价值。我曾和老爸有过一段对话。我：像啊瞒这样的人对社会贡献很大。爸：这样的人四肢发达而头脑简单，能有什么贡献？我：他为人犁田耙田很多啊！他还种很多荔枝出产很多荔枝呀！他还为人打过很多口水井呀！老爸沉思了一响，然后才说：但他这种人永远沦落在社会的底层，结局很惨！

你是一头黑乎乎的老水牛

翻犁了多少黑乎乎的土地

风里来　

雨里去

每天都在坚持

日升日落是最好的见证

很可惜

你不知道

你抬头就可以看见蓝天

你只是一昧低头

老是想着

勤劳就能出头

多少次

鞭打你

吆喝你

你麻木了

任凭使唤

到最后

老了

结局就是被人宰杀

其实

只要你抬起头来

平视这个世界

你就会有不同的结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