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自己是个男人，就开始有意去承担男人该干的事情。从三十年前的放马放猪，割草拉磨开始，到如今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这几十年过去，已经开始注定，对于生活，对于人生，有些是一辈子不能放下的。

在我们村口，有一口老方井，边长大约1.5米，水深十几米，上边一个大辘轳，厚厚的圈着粗麻绳，麻绳的底头栓着一个柳罐，妈妈打水的时候偏多，她一下一下往上摇，当柳罐摇上来，就把水倒到水筲里，然后放下柳罐，再摇，再倒，直到两个水筲都满了，稳定好辘轳，担起扁担，挂上挂钩，随着有节奏的步伐，朝着家的方向。

等我长到三四岁的时候，除了发现妈妈特别漂亮，也开始体惜和心疼妈妈，再打水的时候，我就带个小桶，妈妈在前边挑扁担，我在后边拎小半桶水，妈妈哼着《泉水叮咚》，我在后面如跳街舞。从方井到我家，是一路小上坡，好不容易扑腾到家，妈妈喘着粗气，笑笑摸着我的头：“傻孩子，我知道你心疼妈妈！”看着我的小半桶水剩下了一个水底儿，我惋惜的把水倒到了一个大碗里，端给了妈妈：“妈妈，你喝点水吧！”

我们家乡的水质好，于是用我们家乡的水泡我们家乡的粮食，粗粮细作出的插条，包子，就特别好吃劲道。奶奶是个勤快了一辈子的人，14岁结婚，生完孩子三天就下地拉磨，她习惯说，运动对人是有好处的。7岁的我，会给奶奶烧火，推磨，包饺子。奶奶也会使唤我：“大孙子，真乖，真长大了，能帮奶奶干活了！”

喜欢被夸奖的我，如打了兴奋剂，干起活来如一个小毛驴，满头大汗也不知道休息，尤其被父母奶奶夸奖后，更明确了，自己是男人。男人就该多干活，就该多承担。爷爷很早就去世了，于是父亲成了当家人，忙活完农活，别人都在休息猫冬，父亲就开始夏天背着箱子出去买冰棍，冬天四处奔走卖蜡花。

我跟弟弟很盼着夏天能剩几块瘫软的冰棍，冬天能带回几块大块糖，有时候看着父亲背着空箱子回来，我俩就去闻箱子里的奶味儿，妈妈跟奶奶一边数着零钱，一边安慰我俩：“听话，卖一个冰棍就能赚三分钱呢，不化就得卖，只有化了的，不好卖的才能吃。攒钱好给你们娶媳妇啊！”弟弟看样子根本没听进去，失落得眼泪要掉下来。

只有我，若有所思。因为我知道，我是男人，男人是要多吃苦的，男人要把好吃的分给家人的，男人是要娶媳妇的。于是爸爸每次打鱼我都跟着去，并且主动尝试撒网，每当因为我撒网而捕捞上来了鱼，我都特喜悦，特有成就感，哪怕鱼很小。爸爸打柴也带着我，给我准备了一把小镰刀，教我如何站姿，如何下刀。每当帮奶奶烧火的时候，我心里都想过，这柴也有我打的，虽然不记得是哪一捆。

几十年过去以后，如今我成了当家人。原生的农村生活被推到了城市浪宇，简约静谧的田园佳话，蜕变成了喧嚣，新生，纷呈的都市情缘。老妈每天都跟着秧歌队去歌舞，老爸还是闲不住，偶尔出去打打零工。媳妇的工作三点一线。我多少继承了父辈的小买卖基因。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还真是有过风光。可是意外倒闭后，一切都大变了样。

从负数做起，是太难了。以前春节前夕，我最多的一年送出过70份礼。如今这70个人，死的死，升的升，躲的躲，就算有几个左邻右舍，也都在一旁偷着看笑话。想站起来，腰还要自己挺，想往前走，这步还要自己迈啊。几十年的积累和努力，已经归零。我只剩下了父母，妻子和儿女，家都没了。

那天大早我开始用脚来度量悔恨，把街道踩扁，把尘埃踱伤，把郁闷挂在路灯上，一片一片，开始撕心。我只剩下了父母妻子和儿女，只有人组成的家。老妈，还在烧早饭，老爸用借来的网说要给女儿遛几条鱼吃，妻子尽力把皱眉舒展，说要跟人去踩蘑菇，我瘫在小板凳上，借眼看天。

可是日子还得过。小女儿的鱼吃得很香，蘑菇一斤可以卖到两元钱，我站起来看看前方，有父母有妻子，有儿女，这可能还是家！老妈低着头，把碗都刷薄了。老爸在解救，网兜里剩下的小蝌蚪，妻子在给小女儿讲三打白骨精。我梳里了一下思绪，骑飞了单车。那满天点点繁星，怎么都在瞪我。

二岁的小女儿多次问奶奶，楼上那个家是不卖了。奶奶有些淤塞不会言语，不，不，是要修，要修理。儿子若有所悟但时常问爷爷，什么时候可以回原来的家。媳妇的眉宇实在不会掩饰，越来越会用手洗衣服了，把女儿的布娃娃一个一个找出来，用旧衣物给它们做很多新衣服。

老妈的牙松动的多了，但是她变得更会烧饭了，总是把简单和缺色的生活，布缀得有些声气。她总说：“有人就好，活着就好！”爸爸还是很坚韧。虽然确实瘦了，但是硬朗的，不仅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性格，他喜欢喝点酒，没有菜也可以，他的信条坚持是，吃亏是福。当从无到有，真的没有来得及品食，那个忙啊，忙忘了很多，忽略了很多，当从拥有一下子回到穷白时，先是突然的傻了，然后一点点的，明白了很多，很多。

老妈说，别急，慢慢来，粗粮野菜我们也活过，老爸说，13岁就下地挣工分，现在不还没下岗么，你们当然是有的是时间啊，知道努力就好。老婆这会儿说，让我给你管管钱吧。大女儿在教小女儿做手工箱包呢。傍晚时分，儿子电话让我回家吃饭！

我先帮老妈把脏水倒掉，然后去放生那几条蝌蚪，儿子女儿们就交给媳妇了，我准备把店铺盘兑出去，把欠人家的短人家的都还了。把胡子好好刮一下，一切重新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