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赌局在方圆十里的赌村。

赌村在方圆百里的赌镇。

赌镇在方圆千里的赌城。

设这场赌局的人是齐小小。齐小小很不情愿赌这一局，但他不得不赌，因为他是赌村的村长。不赌这局，齐小小就得灰溜溜的滚出赌村。要和他赌的人限他三天之内交出权力，除非齐小小能赢他。村长就是齐小小的命，要村长就是要他的命，所以齐小小非赌不可。

赌村的村长，权力实在大，大得让人瞠目结舌。

方圆十里，每隔一里，就有十家赌馆，所以赌村有一百家赌馆。每家赌馆有十张赌桌，每张赌桌围着10个赌徒，每个赌徒从早晨进来到晚上出去要输掉不下一两雪花花的银子，当然也有夜不归宿输得红了眼不要命的赌徒，撂在赌馆里的就更多了。所以每家赌馆每天可以流进不下100两的雪花银，一天下来，赌村可以净赚不下一万两的雪花银，这些叫人眼馋得直流口水的雪花花银子绝大多数都会落进村长的腰包。

更让齐小小得意的是，从村头走到村尾，每个赶场的赌徒见了齐小小都会点头哈腰，比见了爹妈还亲，一趟子走下来，少说也要遇上几十个，所以齐小小每天都得当几十回爹妈，那份成就感要多美有多美。悄悄的，齐小小的脚步越走越慢，当爹妈的次数越来越多，滋味也越来越足，久而久之，几乎所有赌村的人都成了他的儿子或孙子，当然没一个是亲生的。因为齐小小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小得还来不及娶老婆。

齐小小一得意，就会去摸下巴。其实他是要去摸胡子，像自己最惧怕的城主那样摸胡子。这样摸时，齐小小就会觉得自己有了几分城主的威严。可惜他还小得没胡子。一番曲径通幽后，摸胡子的手居然只摸到了下巴，一片光秃秃的下巴。那个时刻，没有人看出他内心的失望，就连齐小小自己也没有。所以，他依然风雨无阻的摸下去，就像真的摸到了胡子一样。

不仅齐小小摸，他的儿子们也跟着摸，他的孙子们也抢着摸，甚至一些外来人也学着摸。摸来摸去，将个下巴摸成了赌村的招牌形象。

二、

齐小小最看中的儿子有四个：颠三、倒四、横七、竖八。

颠三的麻将赌村第一，是名副其实的那种第一。据说，任何一块麻将被他“颠”三下就能变成他想要的任何牌，有人亲眼看见他将一副十三烂“颠”成了地和清一色。从此，再也没看见有人和颠三打麻将。

倒四的扑克赌村无双，是所向披靡的那种无双。传闻，倒四仅仅用一张扑克牌就“倒”光了吴喜喜所有的家产，连他新娶的媳妇也“倒”上了自己的炕头，最后，赌村曾经的扑克王——吴大公子被“倒”得悬了梁，两脚一伸，一命呜呼。

横七只赌马，他的马圈里关着赌村最好的马，当然齐小小的座骑除外。横七不贪财，赢了不要人，也不要金银珠宝，只要马，上等的关外好马，他的马全是赢回来的。他赌马很大度，赌什么，怎么赌都由对手说了算，只要与马有关就行。不过，从没见有人在横七的马圈里赢走哪怕一匹马。

竖八最喜欢赌命。他说，敢赌命的人才是真正的赌徒。竖八最怕人说他不像个赌徒，不像赌徒也就不能跟着齐小小，齐小小在竖八心里比爹妈还重要，所以竖八爱上了赌命。当然，没人敢和他赌命，因为要竖八的命也就是要齐小小的命，要齐小小的命最终只会要了自己的命。于是，竖八一路赌过来，无往而不胜，成了赌村最勇敢的人。

然而，就在刚才，最勇敢的人却一路杀猪样嚎叫着奔进齐小小的家。

三、

齐小小的家很“简朴”，除了金子，还是金子。

门窗上镶着金子，院子里飘着金子，大厅内立着金子，卧室内关着金子，厨房内炒着金子，身上穿着金子，手里捧着金子。动着的是金子，静着的也是金子，不小心碰到的还是金子，咪咪笑着的那个人依然是金子——掌管着金子，自然是齐小小。

咪咪笑着的齐小小现在却实在笑不出来，那只摸着下巴的手不自觉的一抖，抖落满屋子阴沉。竖八杀猪样的嚎叫吵得他很烦、很怒、很怕。

竖八叫喊着告诉齐小小一件事，他输了，不仅输了，还输得很惨，输掉的是自己的命，自己那条想送也绝没人敢要的命。最要命的是赢了他命的居然是个小姑娘，一个和村里所有女孩丝毫没啥两样的小姑娘。虽然，之前从没有人见过这个小姑娘。

她是很直截了当的和竖八赌命的。过程很简单。早晨，竖八一如既往的去赌馆溜达，刚进门，便看见一个小姑娘笑眯眯的望着他。从来没人敢这样望他，除了他“爹”齐小小。竖八喜欢别人在自己面前低眉垂眼，在别人的战战兢兢里，他会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他“爹”齐小小，尽管村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连齐小小的一个小指头也比不上。但总算还有一个人不知道，那个人，当然就是竖八自己。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放肆的看着自己，除了齐小小。现在却有了一个，要命的是，这个人居然不是齐小小，而是一个比齐小小还要小的小姑娘。竖八当然火冒三丈，火冒三丈的结果是竖八条件反射地开始和她赌命，赌的结果简直太意外了，竖八输了，输得很惨。他那从来没人敢要的命从一条胳膊输起，一点一点的输，最后竟然连输十局，五官加四肢再加脑袋，刚好输掉竖八所有吃饭的家伙。然而，比要命更让竖八恐惧的是，小姑娘竟不要自己的命，她只要一句话，一句要竖八带给他“爹”的话。

四、

“三天之后，小姑娘要和齐小小赌。”这，就是竖八用命换回来的那句话。

赌局就在哑巴赌坊——那里曾经是吴喜喜的家。吴大公子死了之后，齐小小为了以示宽仁，除了将所有值钱的财物一一充公，搬回自己家里，严禁任何人去打扰吴家仅剩的那个不知何年何月就半死不活疯疯癫癫的老哑巴吴哑巴，并格外恩许将吴家大院改名为哑巴赌坊，除了上缴每天雪花花的银子外，其他一切都归吴哑巴，包括烧茶、扫地、做饭、看守赌具，总之，一切让别人活得更好让自己活得更累的东西。所以，哑巴赌坊的老板——吴哑巴，其实也就是个赌坊里义务打杂的老仆役。

消息很快传开来，有说小姑娘是闹闹玩的，因为谁都知道她不可能赢齐小小；有说小姑娘是来寻仇的，因为尽管村里所有人都将齐小小当成“爹”，但所有人也都知道，齐小小干的缺德事实在太多了，多得就跟一日三餐一样频繁；有说小姑娘不过只是个信使的，她背后其实有个天大的人物，就是十年前赌城易主前的城主，不然，借她一百个胆，也断不敢挑战齐小小。

齐小小不这样想，他知道竖八的斤两。能够笑谈之间就将竖八的器官一件一件的“卸”下，小姑娘绝对不简单。不仅不简单，还可能要命。齐小小从来就惜命。他可是他老子看得比雪白银子还要雪白一千倍的单传儿子，是他老子的老子看得比心肝宝贝还要宝贝一千倍的单传孙子。从赌村，到赌镇，再到赌城，任何威胁齐小小安全的事，哪怕再小，也比天还要大。齐小小不许，他老子不许，他老子的老子更不许。

必须万无一失。齐小小派出村里所有眼线，动用村长所有权力，收集竖八“丢命”的所有细节。三天后，全部信息一股脑放在了齐小小面前，看着看着，他哈哈笑起来，笑得无比得意：小姑娘原来根本不会赌，只会武功，她是凭武功赢了竖八的命。他这才记起，竖八赌命一向赌的是胆量，单论赌术其实一点也并不高明。齐小小彻底放下心来。他一点也不担心小姑娘的武功，愿赌服输，这可是赌行祖师爷定下的铁规矩。

“小丫头会死得很难看！”齐小小满脸灿烂的捋了一把下巴。

五、

齐小小应约，爽快得史无前例。

赌局准时开始，地点就在哑巴赌坊。双方同时约定，各出三人，共赌三局，前两局各选一次赌具，若战平，就比馓子，一掷定输赢，一律不许重复，先赢两局者胜，输者任凭胜方处置。没人知道这里面的小九九，因为没人知道齐小小的另一重身份——赌村馓子王。

齐小小威风八面的进了哑巴赌坊，身后跟着自己最放心的四个儿子：颠三、倒四、横七、竖八。颠三倒四一如既往的嚣张，进门时，一人一口浓痰，差不多吐进赌坊前“吱吱呀呀”陪着小心的老哑巴嘴里。竖八却耷拉着苦瓜脸，像是魂还没转过来。看到他那熊样，齐小小狠狠地瞪过去，竖八一哆嗦，赶紧将头仰得的比天还高，挤出同样的嚣张样。只有横七不紧不慢，若有所思的走在最后。

一套程序下来，主方占得先机，先挑选赌具，齐小小选的是麻将。颠三心领神会的走上前，正要一屁股坐下去，就听得小姑娘喊道：“这一局我认输了”。围观者莫名其妙，颠三更是云里雾里，脸上布满了壮志未酬。费尽心机来到赌村，费尽心机引竖八上钩，费尽心机设下这赌局，费尽心机让齐小小赴约，居然没下场子，就先认输了一局，看来传言果然不假，小姑娘不过来闹着玩的。

第一局赢得如此顺利，比想象的还要顺利。齐小小一得意，表现出难得一见的慈悲与大度，“忘记”了去羞辱小姑娘。他很大度的挥一挥手，示意周围安静；又很大度的掂摸着下巴，享受起万众拥戴的仰视；更很大度的望着小姑娘“微笑”，仿佛安抚一只草原上受惊的小鹿。齐小小心里的算盘是：赌局结束后，美美的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美人“安抚”个够。

小姑娘却没事一样，开始挑选赌具。

六、

齐小小差点笑出声来，小丫头第二局竟然要赌扑克，看起来小美人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外地人，压根就不清楚自己手上的天牌。这一局，齐小小的天牌当然就是——倒四，那个只用一张牌就倒得扑克王吴喜喜一命呜呼的倒四。他手一挥，倒四来到赌桌前，不可一世的看着小姑娘。

所有人都盯向小姑娘，大家都想知道谁能接下倒四的茬。齐小小更不例外，在他居高临下的视线里，小丫头翻来覆去的被宰了一百次，如果目光真能杀人的话。一切开始凝固，目光开始凝固，纷扰开始凝固，人群开始凝固，赌坊开始凝固，连空气也开始凝固，就在那片赤luo裸的凝固中，每一个人都清晰的听见三个字：“吴哑巴”。没有人不去挖耳朵，没有人不去揉眼睛，没有人不去摸下巴，除了小姑娘，以及越来越近的沉重的脚步声。所有的凝固都汇集向门外一个缓缓而来的老头，像是在问：会是你？如果目光真能开口询问的话。简直难以置信，代表小姑娘接招的竟然是他——那个三年来成天畏畏缩缩、一声不吭、被人呼来喝去的吴哑巴。片刻前还在外面烧茶扫地的吴哑巴居然一点也不意外，就那么走进来，一直走到小姑娘面前，用手使劲比划了几下。小姑娘于是告诉倒四，吴哑巴要加一个条件，就是谁输谁死。

倒四没有理由不同意，他对自己的扑克手法是一万个放心，心底里甚至开始盘算起给这个不知死活的吴哑巴怎么一个残忍而有趣的死法。一旁齐小小的右手不自觉的摸紧下巴，力量竟比平时重了许多。

赌的过程玄而又玄，但逢倒四大牌在手，对面那个吴哑巴看都不看，牌一扔，不跟；可每逢倒四想使诈时，吴哑巴即像倒四肚子里的蛔虫，寸步不让，一跟到底，最后的结果，所有人惊呆了，倒四输得体无完肤。他一下子瘫倒在赌桌上，一根极不甘心的指头负隅顽抗地指向衣衫褴褛的老哑巴，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你、你、你”，再也憋不出多余的字来。

吴哑巴上前一步，忽然就说话了，居然一点也不哑巴。他说，三年前，我和你赌术相当，功夫都在手上，若要赢你，必须另辟蹊径。三年来，我只做一件事，就是无时无刻不拼命去嗅这赌坊里的每一件物品：屋檐、门窗、桌子、椅子、甚至每个人的足印。三年后，这里的每一张扑克牌，无论拆没拆封，我都闻过不下一万遍，功夫已经从手上转到心里，所以遇上我，你必死无疑。因为，你依然要用手，才知道扑克牌下面盖着什么，而我，只要轻轻一嗅，就能闻出它是什么牌！于是，倒四死了，死得一点也不冤枉，他是死在一张鼻子下。

“我是喜喜的爹。”这是倒四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七、

空气开始摇摆，看客开始摇摆，屋子开始摇摆，赌村开始摇摆，命运开始摇摆。

齐小小居然一点也不惊慌，还有最后一局，决出胜负的第三局。这一局，齐小小再也不用指望别人，也再也不想指望别人，更再也不敢指望别人。他亲自出场，坐到了赌桌的一端。齐小小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三年前，他的馓术就已经赌村无敌，赌镇无敌，赌城无敌，这个秘密只有三个人知道：齐小小、他老爹齐大大、以及他老爹的老爹齐公公。

小姑娘会让谁上？她好像没人了，赌村不可能再出一个“吴哑巴”。

议论纷纷里，一个绝没想到的人走到赌桌对面，坐在了齐小小的对面。“横七……”坊内发出一声惊呼，惊呼声此起彼伏，惊呼声震耳欲聋，惊呼声划破长空。横七怎么了？横七发疯了？横七背叛了？横七不要命了？无数道视线一齐追问向他，齐小小也不例外。

横七只是一笑，将馓钟推向赌桌对面：“请”。齐小小倒不含糊，看也不看，两个指头一挑，端起钟神鬼莫测的摇起来。虽然无比惊骇，无比难堪，无比恼怒，他还是有无比的把握置横七于死命。因为，谁都知道横七只是马王，而谁都不知道，齐小小正是流传已久中的馓王。馓桌上，馓王要赢马王，绝对轻而易举，绝对手到擒来，绝对不费吹灰之力。

马王却赢了馓王。居然赢得干净利落，赢得齐小小一脸惨白。

八、

马王怎么可能赢馓王，馓王怎么可能输给马王？

望着一双双绝不相信的眼睛，望着目瞪口呆的齐小小，横七缓缓的站起身，如释重负的说开来，话语就像一匹纵横驰骋的野马无拘无束的穿越大草原：其实有第四个人知道你就是馓王，那个人就是我——横七。而你只知道横七是马王，却不知道横七三年来与马朝夕相处，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于万马丛中倾听马蹄声、记住马蹄声、辨认马蹄声。所以，三年后，我能从奔跑的蹄声里听出马的呼吸、马的公母、马的心情、马的好坏、马的一切……至于馓子声，就更不在话下了。所以，馓王不是输给了马王，而是输给了一匹马。

如梦初醒！齐小小狠狠拽着下巴，尖笑起来，笑得很恐惧。他指着横七咬牙切齿的说，难怪你赢了，从不要钱，也不要命，只要一匹无关紧要的马。原来，所有这些都不过是幌子。这才是真正的局，一个你精心策划了一年的局。

横七朗朗一笑。的确是一个局，不过不是策划了一年的局，而是三年。三年前，你设计夺了赌村，逼死了吴喜喜。我们就开始设这个局。吴老爹先用一年的时间成为了吴哑巴，我又用一年的时间成为横七竖八中的一份子，就是为了接近你，了解你，然后赢你。终于有一天，让我知道了你就是馓子王，从那天起，你的下场就注定逃脱不了了。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下战书，非得绕那么个大弯子，挑个小姑娘出面？”齐小小不甘心的问。

“派一个小姑娘出来挑战，就是为了麻痹你。若是我们一开始就现身，依你的狡猾，多半溜回赌镇找你老爹，你老爹又多半回赌城找他老爹，这样不知该生出多少事来。况且，我们对你老爹以及老爹的老爹一点也不了解，以传说中他们神鬼莫测的赌术，我们实在没有把握胜过他们，吴老爹没有，我也没有，谁也没有。”横七无比谦虚又意味深长的说。

齐小小追悔莫及的叫起来，叫声里满是狠毒与绝望：“我爹爹一定会替我报仇的……”，“蹬”的一声倒了下去，下巴一抖一抖。众人一时鸦雀无声，赌坊一时鸦雀无声，赌村一时鸦雀无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