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君山,最早的记忆是在初中。
说来汗颜,小时候因为家里条件实在太差,父母世代碾着泥巴过日子,不可能像时下的“儿皇帝”们一样,打从娘肚子里,就开始周游列国,事实上,上初中前我甚至从未走出过自己的家乡——当时的国营钱粮湖农场。所以对于域外之地,见识连粗浅都谈不上,只能说是空白。
尽管过去的日子很艰难,但偶尔也会有惊喜,与君山有关的惊喜就在读初一那年。
那年,在全班同学的强烈要求下,一向严格得几近苛刻的班主任意外的答应星期天集体去春游,目的地有两处,岳阳楼与君山。“君山”这个词于是第一次走进我的视野里。接下来,同学们便开始兴高采烈的去做准备工作。不过,我没什么好准备的,甚至有些紧张,因为我害怕家里不会给我钱,事实上,对别的同学来说也许很不在乎的几元钱或上十元钱,对我们全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虽然担心,回去后,我还是结结巴巴的向父母亲去要钱,很难想象,因为还没到月底,当时依然以生产队工分记工资的父母竟几乎身无分文,结果是刚出校门做事的哥哥,将身上仅有的四元钱全给了我。我就拽着这四元钱忐忑不安的踏上了春游旅程。记得,四元钱里,上交了车费和午餐费2.5元,剩下的1.5元就是我全部的零花钱。
忐忑与不安完全是多余的,学生们的快乐根本无法用金钱去丈量。时隔多年,一路上到底有过多少嬉笑怒骂与青春激扬都记不清了,事实上,只要是旅游,我都天真的坚持着一个习惯,尽可能的不去记那些具体的东西。对于绝大多数孩子来说,旅途里的一花一草,一嗔一痴,不管它们有多鲜,也不管它们有多盛,最终都会融入一种模糊,快乐的模糊。就像郑板桥的“难得糊涂”那样,其实不是糊涂,是一种大智若愚式的感悟,一种不为尘埃羁绊,只为生命放纵的彻底轻松。这种境界成人们很难做到,他们总爱记这记那,一座亭,一堵崖,一条河,一张照片,甚或一个字,都会花去他们很多心思,旅游的快乐终归被费心的思量冲淡了。孩子们不这样,他们的游玩,是最彻底的直观美,是天性使然,若要他们立刻回忆或书写,那无疑是一种折磨。因为,成熟的回忆大都沧海桑田,大都支离破碎,大都苦尽甘来。是真相,更藏有一点点玄机。
那天先是到岳阳楼,具体情形却实在记不起太多。残存在心底里的一丝模糊影子就是一座孤零零的古楼,一幅早在课堂里就背诵得烂熟的对联,还有同学们七嘴八舌建议提前结束第一站游览直奔君山岛的场景。直到多年以后,被来岳阳聚会的大学同学“逮”住重游岳阳楼,才发觉岳阳楼远不止那么回事。修葺一新的楼、亭、阁、沿湖风景带,以及精心布局得气势恢弘又别出心裁的周围环境,使它像个承接者,真正将身后的现代化城市以及身前的洞庭湖、遥远的君山岛融为一体,置身其间,恍如踩在历史与现实的臂膀上,顺着城——楼——湖——岛,一路看下去,一定会把你的思绪带进一个暮鼓晨钟又风雨飘摇的年代里。重游岳阳楼,才发觉岳阳的悠远,岳阳的品味,岳阳的人文,岳阳的不拘一格。才发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同样远不止那么回事,前者,只是一种胸怀,是此岸;后者才是一种结果,是彼岸。而此岸抵达彼岸的那个过程,被一代代王朝、一代代百姓、一代代历史翻来覆去的演绎,千篇一律,又日新月异。
看来,文化需要积淀,不可能猝成。起初,它们大抵是一朵火花,无意中被自然或者世人擦亮,惊艳之后,也许瞬间就被湮埋了。然而却小心翼翼留下了生命的种子,日积月累,风吹雨打,在不断吸收人类的智慧这种世间最高贵的营养后,慢慢的演变成文化,或者被后人顶礼膜拜成为文化。所以,文化必定是传承,是天长地久,是海枯石烂。不能传承,就不是文化;不被传承,就成不了文化。
然而,幼小的心灵还是记住了一件事情——猴子山。记住它,是因为出发时一上车就有人介绍,君山岛所有景点里猴子山(也有人叫它猴子洞)最远,最难走,也最有趣。乍一听,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西游记》里的那个石猴子与水帘洞,更莫名其妙的就以为猴子山里一定也能发现石猴子一样的猴头,一定也会发觉水帘洞一样的山洞,一定也将发生大闹天宫一样的故事。一边听,一边在心底里盘算开来,一定要到猴子山里痛快淋漓的玩一玩,并和几个要好的同学约定,比一比看谁先到猴子山。但是,岛内行程却远非我们所愿,大概时间太紧,又或许孩子们脚步太慢,更可能是同学们对新奇事物太好奇,在每一处景点都耽搁太久,就在我们兴冲冲准备赶往最后的目的地——猴子山时,返程时间“刷”的一下就到了。唉,怎么也没料到,出发时的那么一点小算盘扒来扒去,最后竟扒成了回家时的那么一点懊恼——真不该喝那杯毛尖,虽然是平生第一次喝毛尖,虽然是平生喝过的最好的毛尖,虽然是平生喝过的最便宜的毛尖,当时才一毛钱一杯,如今可是几十块一杯了。可是,那一歇脚,就是半个小时,那座可能藏着石猴与水帘洞的猴子山便擦肩而过了。
就这样,在我最初的君山记忆里,猴子山便成了一个小小的憾。及至今天,在这里工作,与它朝夕相处,无数次带家人或陪客人游君山,却总是“山门止步”,静静的坐在茶亭里等,让别人去尽兴,从未去圆看猴子山的梦。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存留那份遗憾,永远的存留。世上,有些梦最好别醒,醒了未必快乐。因为,以我今天的阅历,真要亲见猴子山,极有可能美中不足甚或大失所望,果真如此,不如不看,让少时的梦想一直那么守候下去,多好。有所缺,才会有所圆。
从君山回来,居然还剩下五角钱,我赶紧去还给哥哥,当然,哥哥没要。于是,我甜滋滋的攒下这五角钱。那份快乐,也许很难有人体会,远远胜过如今口袋里揣着个千儿八百。时过境迁,现在每当看着和自己曾经一样的孩子们大把大把的花钱,却真心替他们高兴。说实话,我没觉得这样子有什么不好,只要花在该花的地方。因为很多东西,一味的去重复其实并不高明,记住它们就够了,比如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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