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前的庭院，种植着各色的花草竹木，一座喷水池居于中央。小道逶迤其间，晨起，漫步，露珠湿了裤脚，也沾了零碎的花瓣；黄昏，逡巡，惊起难以数计的蜂蝶，萦绕左右前后。二楼露台，冲着汉阳峰的方向，天气晴好，或凭栏远眺，或躺椅遥望，峰峦的轮廓清晰可见。

我喜欢这别墅，一来是它四周围墙外树木郁郁葱葱，隔绝了世间的嘈杂，却离牯岭街不远，绕过山脊，步行20分钟，很方便；二来是它建筑别致，布局精巧，颇有世外桃源的意境。还有一点，谈不上喜欢的理由，但吸引着我，应该是一份好奇吧。

那是咋来那天的黄昏，一个女子独自在庭院里，忽而屈身下去凝神注视，欣赏花上的蜂蝶，忽而沿着小道徘徊，时而张着手臂跳跃，时而原地打着圈圈。飘逸的秀发荡起云朵般的浪花，白纱的长裙飘起漫卷的云裳，朦胧里窈窕婀娜的身姿若隐若现。

我在露台上看得出神。

“你好！新来的邻居吧？”她发现有人在看时，笑着招招手说。

一面之缘，印象却很深，那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透着高雅华贵，宛若凌波仙子。我想一定是哪家的贵妇或者小姐来此消暑的。

楼下住着这样一个美人，休养的情趣莫名地增添了几分，可是接下来的几天，再也没见过她，只是深夜里可以听见高跟鞋敲击石板由远及近，直到随着关门声，便又归于沉静。

我看了看表，已经凌晨2点，忽觉疲倦袭来，离开书台，走到露台上，抻着懒腰，贪婪地深吸着清新略带花香的空气。

“看你灯亮着，想你也没休息啊。”一个娇媚的声音，我愣怔了一下，回头看去，她已站在露台口上。“小姐，夜阑人静，会吓死人的。”我玩笑道。

她娇笑着，“明月当空，花草争艳，期待奇缘也不一定啊。”她说，嘴角顽皮地撇了撇。“哈哈，也对。”我打趣道，“我以我心向明月，明月顾怜佳人来。”

“啧啧，不会是在暗示什么吧？”她笑语嫣然，语气充满着娇柔魅惑，却说得坦荡自然。她穿着白色睡裙，质地薄如蝉翼，月光洒在上面，凸凹分明，那丰满耸立的巅峰，随着说笑的震颤，似乎就要破茧而出。假若单是听那语气和这身装扮，八成会误解为引诱，可是那神情气质，偏偏给你清纯无暇的感觉——天公造物太神奇了！我惊异地一时无语。“哎呀，逗你那。”她说，一本正经的语气，“来了好几天了，还没拜访邻居呐。有时间，欢迎到楼下坐坐。”说完，留下一个媚眼，一声娇笑，下楼去了。

我习惯了夜的静怡，纵是休养，熬夜的习惯也是难改。这下好了，楼下的邻居也是夜莺，互不打扰，也正为着这一节，楼上楼下住着，咫尺一如天涯，彼此难得一见。偶尔的，脑际飘过女子的影子，朦胧里透着几许的神秘，甚至联想起“聊斋”的诡异神奇。当然，想想而已，狐仙花魂的奇缘艳遇，咱是不奢望的。

高跟鞋叩击石板的声音，成了休息的报时钟。这时，一如平日，要到露台小伫一会，平静一下思绪漫涌的大脑，不然，躺下也难以入眠。一支烟还没吸完，突然，楼下传来一声尖叫，静寂里那样的刺耳。顿时，脊背惊出了冷汗。想起前日露台的一幕，不免哑然失笑，再度浮现出“聊斋”的影子，想不出她又闹的哪一出。但是接下来的几声尖叫粉碎了浪漫的幻想，我连忙跑下楼去。

房门关着，我迟疑了，这时，叫声再度传出来，便顾不得多想，举手向门上重重地拍去。门开了，酒气扑面，两个男子闪出来，快速地向院外走去。

女子娇喘泣零，花容失色，衣衫不整，双臂抱胸，偎在床上，身上身边散落着一些百元钞票。

我走到电话旁，在我拿起话柄的一刻，她说：“你干什么？”“报警！”我气愤地说。“不要。千万不要！”她说的很急切，我的手已经按下“11”，这时，停在最后的“0”上。

我放下电话，不解地看着她。“你报警，我的麻烦比他们还大。”她说，“谁会尊重和相信我呀。”

我叹了口气。

过去的几天，我偶尔也曾怀疑她是吃夜饭的，但总是被她那清醇的气质所否定，此刻，怔在那里，纵然面对眼前的一幕，也是难以相信一个宛若仙子的女子真的干这一行。

“是不是特瞧不起我？”她说，搽干了泪水，乜斜地看着我。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看，后背流血了。”我发现她背部有道溢血的抓痕，“你等着，我上面有消毒消炎的药。”我说。

敷过药。“早点休息吧。”我说，“只能侧着睡了。”她感激地看着我，默然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我失眠了。

当被什么声音唤醒时，侧目窗外，发现日影西斜。寻思适才的响动好像是敲门声，静耳聆听却又没了动静。洗漱完了，来到露台上，只见她站在那里，望着汉阳峰的方向出神。

“不好意思，影响你休息了。”她深情款款地说，“昨天真是谢谢你！”“还疼吗？”我说，“今天还应该敷药，免得感染了。”

她笑了笑，只是这笑少了往日的烂漫和妩媚，隐隐的透着忧伤和无奈。我取来药具，她在藤椅上坐下，落落大方地把背部裙装的拉锁打开，这一刻，温顺的像只羔羊。

“应该没什么大碍，再敷几次就应该好了。”我说，在她对面坐下。“谢谢！你人真好！”她说。

第一次近距离地面面相觑，我发现她远比以往的印象来得美，尤其是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流盼之间千娇百媚，自然却不做作，完全没有风尘女子卖弄的痕迹。此刻，这双妙眼也正直直地看着我，那神情飘忽不定，我想，必是风尘历练让她怀疑这世间的一切，却又难以泯灭天性的纯善，所以表现出那样的错综复杂。不管怎样，这应该是她真实的一面，至少现在没有掩饰。

“我叫陈燕。”她原本微微上翘的嘴角，自然勾画出嫣然的笑容，一颗小虎牙也跑了出来。“你，我该叫你什么？”她眯着眼，多少带些顽皮的样子。“老板？领导？我见的很多，有点权势，有点钱，就颐指气使，不把人当人看的那种。你都不像。对了，还是叫你帅哥吧。”她说。

“把帅字去了，就叫哥吧。”我笑着说。“哎呀，你还真猾呀！哥哥妹妹的，那才容易出事呐。”她说，自己率先笑起来，那份天真烂漫尽显无遗。忽而，面色一板，一本正经地又说，“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也特瞧不起我？”

燕子此刻突兀的重复这一问，我觉得意外，但还是坚定地摇摇头。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少顷，或许是我的神情给了她信心，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淡定，悠然地叹了口气。“人们需要你给他刺激，给他欢乐，供他消费时，把你奉为天使，其实，心里根本连人的起码尊严都不会给你，他们需要的只是满足自己的荣誉和享受。”她说，很认真，我想她是在发泄心中的郁结，便点了支烟，静静地聆听。“这些人得罪不起呀！昨天的那两位，也是来这度假的，一个是老板，一个是什么局长，平时就来捧我的场，出手也阔绰，人也还彬彬有礼。今天就要走了，昨天收场之后，原本只是说送我回来，没想到……”

燕子说着，眼角溢出了泪水。我把纸巾递过去。“我怎么了？我做酒吧歌女，凭自己的姿色和才艺谋生，卖笑，卖艺，不卖身，我错了么？”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燕子显然也没有希望我回答的意思，自顾地继续说，“我需要钱，我不做这个怎么能快点赚到很多的钱。再说，既然是职业，我做又怎么了？”

我忽然觉得压抑的厉害，站起来走到露台边上，注视着遥远的汉阳峰，它正掩映在夕阳的光辉里，而那山阴的一侧，已经黯然的模糊了影子。此情此景，多么象这世间啊，充斥着不公和分化的社会，得意者们，不仅可以不择手段巧取豪夺功名利禄，享受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享受的奢侈荣华，还可以拥有无可挑战的话语权，占据着道德评判的高点，以教父的面孔教训他人，对那底层的人们吆五喝六。其实谁又该指责谁？

“哥。”燕子轻声地叫了一声，我回过头来。“我说这些少你兴了是吗？”她说。“没有，我在认真听。”我说，笑了笑，连自己觉得那笑一定很勉强。

“那你怎么不问？不搭话？”她说，那神情一如不解世事的孩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衷，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又何必免强。”我说，“勉强的未必是真的，对吧。”

“我看得没错，哥还真是个不一样的好人！”燕子说，“你知道吗，我很郁闷，很纠结，很苦！有时候都觉得坚持不了了。”“你坚持什么？”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

“我需要钱啊。”她爽快地说。这也是理由吗？我疑惑地看着她。“你一定奇怪，为了钱，还住这样的高档别墅？”真是个聪明女子，仿佛看到了我的心思。“你觉得那些达官贵人会在一个拥挤在棚户里的打工妹身上花大钱吗？不会！那样，他们没面子，他们需要的是至少看上去高贵典雅的天使和公主。”她说，“还有，住在这里至少可以避免那些想揩油吃白饭的街痞混混的骚扰，他们不敢来这种地方。”

我看着燕子，对这样一个天资聪慧的绝色佳人，一时之间，不知是怜惜还是遗憾，久久没有说话。

“哥。”燕子叫了一声，或许是注意到了我的表情，“你来休养，不想却遇到我这么个邻居。”她说。我不善于做作，被她这样一说，真不知该怎样回答。

“我请假了。”她忽然换了语气，又恢复到笑语嫣然的状态，“接下来的几天，要是哥不嫌弃，我可以陪着你。”她这一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信呀？真的！”她说。

“那倒好了，我正想着出去走走那。”有佳人陪伴，免得形单影只，游兴不知要增添几多。“那就算我请你吧。”我兴奋地说。

“啧啧，吃亏了吧。”她顽皮地瞟了我一眼，“我主动陪你和你请我可不一样啊。”说着，手指做了个夸张的点钞动作，我被她逗得差点笑喷了。

清早，含鄱口，柔风习习，半山间漂浮着一片片淡如飞絮的轻雾。远处，烟波浩淼，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几张渔帆点缀于水天一线。如诗如画的景象，让一众观赏的人发出阵阵叹呼。

我侧目看去，只见燕子闭着眼睛，朝阳的光辉曝洒在白皙的面庞上，那神态象是祷告的天使又象是入静的处子。发现我注视着，她嫣然一笑，身躯微倾，靠在我的肩上。

“我们留个合影好吗？”她说。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于是，一个游客成全了我们。翻看着数码机子里的影像，“哥，你敢把照片给夫人看吗？”她歪着头说，做了个鬼脸。“会呀，这有什么。”我坦然地说。

“真的？”她撇了撇嘴，八成是有心装腔做势揶揄我一番，终于自己绷不住，先笑了。“我相信哥身边的女人一定特好！”她说。“那当然了！”我自豪地挺了挺胸脯。

“我那？”她说。我看着她，若是我身边这女子矫情做作，蓄意图谋，我想我不会回答她，不会媚俗去取悦，可是，偏偏这女子纵然妩媚妖娆风情万种的那一刻，我依稀觉得她掩藏着一颗清醇冰洁的赤子之心，虽然这种感觉没有根据，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不然也就不会要她陪伴了。此刻，见她问的真诚甚至有点天真，我没有即刻回答，思量着，只是希望回答的准确一些。

“你知道吗，很久了，在你之前，没有人信任我，更没有人尊重我。”燕子说，“整天带着面具，小心翼翼地，矜持着，戒备着，防范着，蓄意逢迎，有时候我真的快喘不过气来了。我甚至怀疑，这世间就是这样的弱肉强食，你想做天使，却只有通向地狱的门路。”“我能理解。”我说，为适才的慢待多少有了几分愧疚。

“只有在你面前，我就是真实的我，我好快乐，好幸福！”她说，“真的谢谢你！哥。”说着，她仰起脸去，我想是她不想我看到眼中的泪珠。“你是个好女孩，哥知道。”我把手搭在她肩上，指尖轻轻地敲着，希望借此传递一种安慰。

“天使魔鬼原本出于同门，一念之间，分道殊途。”我说，“你人在风尘，洁身自爱，这份坚持，哥很欣赏！只是，置身淤泥而不染谈何容易，尤其你天资卓越，所遭遇的那份辛苦与险恶常人恐怕难以真正理解啊！我想，你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却仍然甘愿于此，一定有某种苦衷。”

燕子一直仰面沉默着，半晌，转过头来。“我16岁那年，家里遭遇变故——爸爸去世了，妈妈原本身体不好，悲伤之下也病了。”她说，“我辍学了，外出找工作，可是年龄太小总是找不到，最后，一家洗浴中心留下我，让我做些打杂的活。有一天，我给一个包间送点心，那里面有七八个人，男男女女的。我刚进去，一个男人一把抓住我，说，‘这个纯，八成还是个没开苞的雏！’他动手动脚的，我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旁边一个姐姐说，‘还是个孩子。’却被那人扇了一巴掌。屋内的人都呆住了。这时，坐在中间沙发上的一个秃顶中年人把手中的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抓着我的那个人连忙说，‘小弟是替大哥选的。’说着，把我推到那个男人面前。那时，我都傻了，包厢里的人都看着那个男人。他端详了我一会，什么也没说，突然，从身边的包里取出一叠钱和一张名片塞到我手里，他说，‘丫头，这不是你呆的地方。回家去，别让我在这再看到你。以后，有谁敢动你个指头，你就给我打电话，我废了他！’他说话霸气十足。我说谢谢，他显得不耐烦地挥挥手。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贵人！”说到这，燕子眼里流漏出无限的感激之情。

“你知道那是5千块钱啊，我从没见过那么多钱。”燕子继续说，“有了这些钱，我回到家继续上学，后来考上了大学。我一直没有给他过电话，但是一直珍藏着那张名片。直到大学毕业，我拿着赚来的5千块钱去找他，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几经辗转，才知道他在省第一监狱。那天我去探监，他根本不认识我，甚至不记得曾经的那段往事，等我讲清楚以后，他突然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后来，我又去了几次，但是每次他都不见我。去的多了，管教也熟了，他告诉我，‘他犯得的是涉黑案件，进去以后，树倒猢狲散，连两个非常贴乎他的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情人都跑了。他人财两空，十分沮丧，很不配合改造。那天我去看他，给他震动很大，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向挥金如土，在女人身上更是花钱无数，却只有这区区5千块钱，只有一个小女孩记得他。’管教希望我能配合着改造他，说刑期快满了，希望他因为感化出来后不至于从蹈覆辙。其实，不是因为管教的话影响了我，我只是想报答他，希望他出来后不至于穷困潦倒，活的有点人的尊严，所以我要在他出狱前多赚点钱。我想他不会见我，但是，我可以把钱托付给管教，在他出来时给他。”

燕子娓娓而谈，似乎她只是在做一个轻而易举的事，为此付出的那些心酸丝毫也没有提及。我却听得热血翻涌，如鲠在喉。

“哥，你说我是不是很傻？”燕子看着我，那乖巧的神情，让你万难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看似柔弱的清纯天真的女子竟然如此义薄云天！“快解脱了。”她继续说，“下个月，他就要出来了。这个世间也再没有了‘曲菲菲’！哥，你知道吗，这里只有你知道我的真名。”

太阳已经远离了水面，湖上波光粼粼，朗朗的晴空里，几只大鸟振翅盘旋。

“哥，我现在的心情就像那飞翔的鸟！”燕子欢快地说，如释重负一般。

接下来的几天，五老峰、三叠泉、锦绣谷、石门涧，还有那远在星子的秀峰留下了我们的足迹，她真的犹如一只放飞的春燕，而我感动着、欣赏着、快乐着，从那游人投来的目光，还可以感觉到羡慕的骄傲。

我下山的前一天，燕子要走，在庭院的门口，我第一次主动拥抱了她。

“哥，我们还会再见吗？”燕子伏在我的耳边轻声的说。“会的。人生何处不相逢。”我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以你的心性，我想，要么永无再见，要么一定可以再见！哥，希望是后者，也相信是后者！”我说。

燕子没有说话，我感觉肩头被她轻轻地咬着，片刻，她仰起头，“一定不会是等小妹老了丑了的时候。”她顽皮地做了个鬼脸，“哥，保重。再见！”说完，飞快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亲，嫣然一笑地转身而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