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月光
开往二塘坝子的火车总会在午后一点多从老鹰崖底的石洞里钻出来,一望见黑烟,巨德就从茂密的庄稼地里奔出来,迎住巨大的轰鸣,目光窜上哗哗闪过的小窗。火车放屁一样喷给巨德一团雾状的白气,水珠子钻进他的白衬衣,贴住他的肌肤,巨德打个激凌,步子一跋,飞快地跑起来。
车窗里有人探出头,奇怪这个十来岁的孩子为什么疯了一样追赶火车,他赤着脚,脚步扎进铁轨边尖利的石子,疼得车里的人尖声惊叫,巨德一点不在乎,他的身子贴住呼啸的火车,两只胳膊鸟翼一样扑扇,带动瘦小的身子,嗖嗖地飘。穿制服的乘务员认得这孩子,她涨红了脸,兴奋地呐喊,快,快,追上了呀。巨德在叫唤声中越发快起来,近乎要飞了。
天空这时候会有一朵云彩飞出来,罩住火车,也罩住巨德。云下的巨德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个孩子,倒像一只鸟。他贴住火车飞的样子让人误以为他是火车的孩子,或者本身就是火车的一个部件。
一火车的人都让这个部件吸引了。
火车穿过老鹰崖下面的平地,绕一个弯,鸣叫一声远去了,把巨德远远地抛到后头,巨德的步子还没停下来,只是目光越来越失望,到最后,竟模糊成一片,雾状的东西在眼里盘旋着,结成两颗露水,掉了出来。
大地死一般的静。火车留下的气味掺在庄稼黏绸的腥味里,吸进巨德的鼻子。巨德无奈地躺倒在石子上,眼睛盯住血管一样细长无尽的铁轨,脑子空成一片。路边有人们奖赏似的从车窗扔下来的各种小食品,还有一元两元的零钞,巨德对这些竟无动于衷,目光死死盯住二塘坝子的方向,在蓝色的天空下发上好一会呆,然后站起来,沮丧地掉转身子。
火车把他带出了足足二里地,毛家沟掩在远处的小山丘后,高大的白杨在风中摇着手臂,巨德往回走时,眼里的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巨德并不是一个会跑的孩子,毛家沟的人甚至认为,这孩子木讷,迟钝,呆傻得没一点出息。三岁的时候,这孩子带给毛家沟人一个乐趣,那就是只要在地上划一个圈,把他放进去,告诉他锁住了,不能动,你就等着看好戏吧。他就像地下长出的一棵苗,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无论烈日还是阴云,他站的姿势就是苗的姿势。毛家沟的孩子看戏一样围住他,巨德你出来呀,巨德你不怕站死呀,巨德你出来我给你糖吃。毛家沟的孩子后来发现,不论咋喊巨德都是不会出来的,除非锁他的人亲自把那个圈擦掉,否则是没有办法让他出来的。这方法百试百灵,很快成为毛家沟的重大娱乐项目,就连跟巨德一样大小的碎孩随便划个圈,也能把巨德锁住。
毛家沟人边娱乐边说,这孩子有病,活不长的。巨德娘听了会很夸张地说一句,巴不得早死呀,害人精,害够了,害苦了。巨德娘的声音很响,喊雷一样炸在毛家沟大人的心上,毛家沟的大人发誓不再锁了,他们跟孩子说,再敢这样,天爷炸了你的手。
表姑就是那年到毛家沟的。表姑来的那天,天上响着滚雷,雨像刀子一样劈下来,劈得人生疼。表姑找不见巨德,急得满村子喊,放羊的孙六说,火车路边去看呀,他娘下雨前从那边过来。表姑冒着大雨奔向火车路,果然看见一株枯殃儿在雨中瑟瑟。表姑扑过去,搂住巨德就哭了起来。
表姑跟巨德娘的吵架是半夜开始的,巨德一直发烧,表姑用身子暖着他,表姑的身子还是十八岁的身子,热量不是很足,好在她给巨德喝了碗姜汤,不久便出汗了,表姑放下汗津津的巨德,奔向正屋。夜已很深了,正屋的灯黑着,皮匠老子是天黑回来的,饭都没顾上吃,关起门就折腾。巨德娘是很会叫喊的一个人,她的叫喊声是毛家沟的另一乐趣,叫喊声还没飞出院子,就让爬在外面的光棍或半天孩子们听去了,那声音接近猪挨刀的声音,表姑听了直觉毛骨悚然。表姑径直闯进去,冲炕上的巨德娘喊,你起来。巨德娘懒得理她,捂住耳朵睡了。对二塘坝子的这个年轻表妹,巨德娘是懒得理的,倒是皮匠翻身起来了,很暗的屋子里表姑还是看清了皮匠的一身肥肉,她惊呼了一声,逃了出来。皮匠发出爽快的一声叫,又要折腾巨德娘了。
表姑只能站外面吵,你好毒呀,狼都不食崽哩。巨德娘腾出功夫,应了一句,早死早干净呀,他害死我哩。表姑对住门,噎得骂不出声,踢了门一脚,回来了。
以后表姑会隔段日子就来,二塘坝子到毛家沟一天的路,表姑扒上火车会快点,火车都是煤车,巨德见到的表姑总是煤球一样,黑得只剩下一口白牙和两个眼珠。巨德会给表姑打来一盆水,放到太阳下,这个时候皮匠和巨德娘大都不在的,皮匠终日外面漂,干到哪睡哪,憋急了回来一趟,空闲的大多个日子里,巨德娘便自己支配,她有时会去后山野上一趟,有时也会呆在毛家沟的某个屋子里。灼热的太阳下表姑会脱下染黑的罩衣罩裤,露出裹在线衣线裤里紧绷绷的身子,巨德早把院门关好,并且用身子牢牢顶住,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就把表姑的身子全记住了。表姑的头发好长呀,黑得跟煤一样,长长的黑发浸上水,往后一甩,湿扑扑的香味就灌进巨德鼻子里,巨德会死死地记住表姑甩头的姿势,他觉得这姿势好看极了,一下让表姑飘了起来。表姑甩完头,巨德就该换水了,他用一根杠子顶住院门,快快地跑到厨房,换一盆净水,站到表姑身后时,巨德忽然生出一种冲动,好想摸摸表姑的长发,巨德犹豫半天,还是把伸出的手缩了回来。巨德重新回到院门处,替代杠子站在阳光下,一动不动地盯住表姑,眼里竟涌出一股怅然。
夜里,表姑打开她的碎花布包,掏出一炕好吃的,油炸豆花,火烤薯片都是巨德最爱吃的,表姑望住他吃,吃得猛了表姑会让他停下,心疼地告诉他不用急,一炕的东西都是他的,没人敢抢。巨德便把动作放慢,边嚼边抬起小眼睛,油灯下的表姑总是那么灿亮,一头黑发垂下,掩在脸两边,脸便生动得像五月盛开的山野,花香四溢,阳光簇簇,百草的清香瞬间弥漫屋子,巨德一闻见这味,身子就飘飘忽忽的,目光也迷离的不成样子。表姑望住他的傻样,甜甜一笑,那笑就把整个屋子都感染了。巨德忍不住把头靠向表姑,靠近清香味最近的地方。表姑温软的手掌久长地抚住他脸,心疼地唤上一声声巨德。这个时候表姑已经知道巨德这段日子受了什么,身上的青印紫块包括脸上的刀疤早让表姑心疼得没地方放,表姑到现在也不明白,巨德这孩子为啥要受,他要是能跑是可以躲掉许多打的。你为啥不跑呀,表姑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颤,浓重的后音儿是带了哭腔的。表姑真是心疼这孩子,她已教过他不少办法了,可这孩子就是不跑。
我不跑的,问急了巨德会这么说,他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地方发出,沉沉的,穿透黑夜,砸在表姑心上。他们打不死我的,巨德又说。说这话时他把头埋在了表姑怀里。表姑没法听下去了,她紧紧抱住巨德,脸在巨德稚嫩的脸上摩挲,泪水润滑剂一样滋润着他们。
巨德的不跑成了毛家沟又一个热闹话题,几乎所有的人都参与了这场讨论。他咋不跑呀,从春暖花开到冰封雪地,毛家沟的天空里总是响着这样的喟叹,人们全都认为巨德有理由跑开,他应该跑到皮匠老子和娘找不到的地方,至少应该跑到皮匠的皮鞭够不着的地儿,至于他娘,毛家沟人是另有想法的,他们出给巨德一个主意,你可以咬她呀,要不就拿把老鼠药放她碗里。
毛家沟人很失望,不久之后他们再次看到巨德娘把巨德拉到井台上,手里握着刚从树上折下的枝条,七月的枝条已很结实了,抽在身上比皮鞭还难受,毛家沟的很多孩子都认同这点,换了他们,宁肯挨皮鞭也不挨这枝条。巨德像是无所谓,他的青布褂子很快让枝条抽烂了,血从烂处渗出来,一股一股的,映得巨德娘的脸一片通红。巨德娘抽出精神来了,挥舞枝条的样子比毛家沟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好看。几个半大的孩子看了一阵热闹,看不下去了,唤,跑呀巨德。跃过井台就是一片开阔的庄稼地,随便钻个地方都能让巨德娘找半天。巨德冲几个孩子笑笑,做了一个不跑的姿势。几个孩子失望了,跑回屋里,跟爹娘说,又打了,井台上血染满了。毛家沟的人就跑出来,齐齐地看巨德挨打。这个下午,毛家沟人看到了一个惊人的场面,一个八岁的孩子在她母亲的抽打下显得宁死不屈,他眼里喷射着一种不属于孩子的东西,那东西令毛家沟所有的父母胆寒,他们在井台边窃窃私语,不能再打了,再打准出事。孩子们却被这个八岁的小伙伴激得群情振奋,舞着,跳着,给巨德加油。巨德娘快坚持不住了,内心里她是多么想让巨德跑呀,只要巨德一挪脚,她手里的枝条就会无力地掉下去,她实在不能再打下去了,她把一生的劲都打出去了。可这个八岁的孩子就是不跑。他的身上染满了鲜红的血,两道刺红的血印在脸上盛开。他抺了一把脸,把头递给母亲,再次鼓励母亲打下去。
他的母亲最后嚎啕大哭,彻底败下阵来。毛家沟的孩子发出一阵狂欢,他们涌向巨德,差点把他挤到井里。
秋日的时候,表姑再次来到毛家沟,这次她给巨德带来了一盒画笔,还有几本小人书。巨德还没上学,巨德是不可能上学的,皮匠老子把话说到了绝处。表姑希望巨德能画些什么。巨德并没表现出什么高兴,他照旧把院门锁好,给表姑打水,在秋日的阳光下看表姑洗头,是巨德唯一感到幸福的事。表姑的头发又长了许多,已经遮住了腰,看着散开的头发垂在表姑撅起的臀上,巨德脸红心跳,飞快地把目光躲开了。
这天晚上,表姑再看巨德身上的伤,巨德说啥也不肯了。他像个大人似的把衣服牢牢塞进裤子,两手护着裤带,反把表姑给弄羞了。表姑说巨德长大了呀,巨德红了下脸,牙咬住嘴唇,一句话不说。
这个晚上,巨德听到了一个消息,表姑要嫁人了。表姑是跑来跟巨德娘商量的,尽管表姑很生巨德娘的气,但表姑没别的亲人,只能找巨德娘商量。巨德娘听完表姑的话,说了一句丧气的话,不嫁男人会死呀,你是不是也挨不住了。
这话可以听出,巨德娘嫁的并不好。事实也是如此。巨德娘一直认为,是巨德害了她,若不是提早大了肚子,她是不会嫁给毛家沟这个皮匠的,她可能会嫁一个猪场干部或者小学老师,总之是既有文化又吃皇粮的那种男人。娘无意中看见了皮匠光露的身子又轻信了皮匠的花言巧语,还没想清楚就把身子白送给了给自家做皮货的皮匠,结果酿成大祸。直接导致这场婚姻的就是巨德。而巨德之后娘长久不开怀的事实又让皮匠对巨德的纯净产生怀疑,固执的皮匠认定是娘带了野种来骗他,这便把巨德推到一个危险的地步,好几次他都差点死在皮匠的皮鞭下。
巨德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世上,可既然来了他也没办法,唯一的办法是让他们尽兴打,巨德发现无论皮匠还是娘打过他之后总会露出一丝开心,这种时候他们不再吵架,而吵架是他们给他最多的东西。巨德活了八岁,至少有七岁的时间就活在吵架里。那种吵架是能把人吵死的,比挨打还痛苦。
当然,这个法子也不是万能的,娘好像看出了他的阴谋,比之皮匠老子,娘对他的恨更重,娘除了吵架时恶毒地诅咒他外,皮匠老子不在的很多无聊的日子里,她会折腾出好多法子来让巨德尝受,比如让巨德赤脚站在刚扒出的煤灰里,比如夜里突然光着身子把巨德提到院子里,比如把长了毛的剩饭扔给巨德,然后诅咒为什么不吃死,仿佛吃死了娘也就干净了,或者就能轻轻松松嫁给她想嫁的那些男人们了。
八岁的巨德还不太懂嫁人是怎么一回事,但表姑的忧伤让他嗅到了一股不祥。表姑从娘那儿出来,一句话不说,双手抱膝,两只园润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孤独极了。巨德很想揽住表姑的肩膀,他想兴许揽住表姑就不抖了。巨德害怕表姑抖,但巨德没办法,巨德的手在空中绕了一圈,停住了,表姑的沉默吓住了他,这是表姑第一次对她沉默,表姑毫无遮掩地把忧伤打开,气氛牢牢地攫住了巨德,一个晚上,巨德都没敢跟表姑说话,他的眼里噙满泪花。
表姑临走时说,巨德呀,表姑以后怕是不能常来看你了。巨德突然掉转身,兔子一样撒开了腿,风在他耳边呼呼地啸,一种绝望的声音在他心里炸开。表姑惊愕地发现,巨德会跑了,巨德原来是会跑的呀。忧伤的表姑瞬间展开了笑容。
巨德正是在八岁那个秋天开始疯跑的。毛家沟人发现,这个原不会跑的孩子跑起来没完没了,而且跑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常常在田野上站着,冷不丁想起什么,突然就疯了,巨德觉得总有个声音在脑子里炸开,轰地一响,锐利、绝望,带着击破血管的疼痛。巨德不知道是自己在跑,还是声音在跑,他像是在追赶声音。声音有时沿着河滩,有时朝远处的山峦,总之是些不着边际的地方。巨德会一连跑上一个下午,看的人都坚持不住了,他还不停下来。最可怕的是夜里,毛家沟人起来小解,猛然就听到沙沙的声音,那声音极近恐怖,来自于完全陌生的地方。浓重的夜色下,八岁的巨德像只精灵,披满月光,嗖嗖飘动,看上去就像是月光在奔跑。
表姑是在巨德十一岁时嫁人的,曲曲折折,还是嫁了出去。
那阵子巨德看上去有点癫颤,神思恍惚得不成样子。有一阵他说不想活了,这个十一岁的孩子把这话说得跟大人一样,而且还是站在井台上说的。毛家沟人都怕他跳到井里去,那样这口几十年的老井就用不成了。毛家沟人用很快的动作在井台四周加了栏杆,这样巨德爬上去就有点费劲,再说也不可能直接就跳进去。可巨德又蹲在沙河边说,毛家沟人没办法了,不可能把沙河也围起来,况且这孩子眼里越来越有一种让毛家沟人弄不懂的东西,那东西就像沙河的水,浑浑浊浊,又像夜晚腾起的雾,总之是让人害怕的东西。毛家沟人怀疑是让鬼魂附了体,这种事以前发生过,驱逐的办法就是请个巫婆或神汉,但皮匠和巨德娘无动于衷。
皮匠已不做皮匠了,他在镇子上开个皮货铺,生意兴隆得很,听说跟隔壁的三秀要好得很,三秀的男人让车碾了,赔了她一笔钱,三秀拿这钱开店,卖烟叶,皮匠每天要从三秀那拿上一把子烟叶,把三秀拿极了,说你嚼着吃呀,皮匠真就嚼给三秀看,还冲三秀做了个鬼脸。据说就是这鬼脸把他们鬼到一起的,谁知道呢,毛家沟人很少到镇子上去,去了也不会进皮匠的皮货铺。他们有事找巨德娘说,可巨德娘也越发不好找了,她现在老去后山,后山那男人也大着胆子来过一次,毛家沟人看了并不觉有啥好,比皮匠矮,比皮匠瘦,说话咬文嚼字,还当是老师,细一打听,才知是个骟匠。毛家沟人就笑了。
这样就把巨德孤单了起来。十一岁的巨德常常傻坐在沙河沿上,望着沙河的水发呆,娘安顿他的拔猪草的事早忘了,猪饿得跳出了圈,把王黑狗娃家的一槽猪食给吃尽了,为此黑狗娃的娘跟巨德娘吵了一天,人们担心巨德又要挨打了。结果没有。巨德娘懒洋洋躺在院子里,她比先前发胖许多,肉堆在脖子里,她冲跑去看热闹的人说,没热闹了,他现在跑得比兔子还快,我哪能撵上呀。果然就见巨德早已跑到了沙河下面。沙河水滚滚而下,卷起的浪花打碎了巨德的影子。
表姑再来时已彻底嫁了人,大约是初秋吧,表姑都穿上园领线衣了,可以看见表姑的身子越发鼓胀了。
那天巨德正好得了病。
巨德跟拔猪草的孩子打赌,把一根猪腊腊草吃了下去,赢了王黑狗娃的塑料飞机,回家后就拉起了肚。巨德拉得很厉害,猪腊腊草是很毒的植物,每年都能毒死不少羊只,害得毛家沟人想了不少法子,还是没能把它灭绝。巨德爬在茅厕里,上吐下泄,吃上的东西全都倒尽了,胃里还是翻江倒海,后来他在挣弹着往起站时一头栽下去,啥也不知道了。
表姑正好那个时候到了巨德家。
半夜巨德苏醒过来,飘飘忽忽的,眼睛前面一片模糊。表姑摇着他的头,巨德你醒醒,巨德你醒醒呀,我是表姑。巨德头动了动,软软地倒在表姑怀里。
隔屋爹和娘的吵架声此起彼伏,鸦叫一样尖利而烦燥,巨德挣扎着捂住耳朵,想把这恶毒的声音赶出去。这声音最近又在折磨他了,几乎胀满了他所有的毛孔,一听到这声音,他的身子就气球般轰鸣着膨胀起来,要把他胀破。巨德实在承受不了。表姑拿一块布单挡在窗上,又用一床厚被堵住门,巨德的耳朵稍稍清静了些,能挣弹着睁开眼了。
表姑熬了萝卜汤,又给他灌下一碗醋,揽住他的头问,巨德你好些了么?巨德很想冲表姑笑笑,眼皮眨了下,没笑出来。巨德依稀望见,表姑血白的脸稍稍松驰,跟后便有一层月亮的颜色泛上来。巨德知道是表姑救了他,爹娘从他进门时就吵架,根本无暇顾及他,巨德爬在茅厕里吐时,娘甩出过一句话,吐,吐死才干净。巨德知道娘是拿他出气,娘现在拿皮匠没办法。
巨德真想就这么死了,其实这么死了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十一岁的巨德面对死亡是不怕的,甚至有点喜欢它。可巨德就是死不了,雪地里赤着脚帮皮匠老子在雪上沤皮冻不死,跟娘拔猪草让娘扔到漆黑的山洞里火车辗不死,就连放树时皮匠把那么大的白杨树搡他身上也砸不死,这次吃了猪腊腊草竟让表姑给救了。
巨德在第三次喝下表姑熬的萝卜汤后好受些了,他听见表姑骂娘,吵,吵,除过吵你们还有没别的事?娘隔着屋扔过话,我爱吵呀,有本事你别吵。表姑唰地垂下头,表姑像是让娘击中了,手一哆嗦,松开巨德的身体。巨德清楚地听见,表姑的身体响了一声,很清脆的声音,紧跟着,表姑发出一阵子颤,像是要倒下去。巨德顾不上什么,猛地抓住表姑,一掖就把她掖到了怀里。表姑就那样顺存地偎他怀里,表姑看上去像个孩子,身子抖颤,牙齿咬着嘴唇,这些都让巨德感觉到了。巨德甚至感觉到,表姑玻璃一样脆弱的身体那时是没有热量的。
夜色在一步步加重,那边的争吵还在断断续续,这屋却是出奇地静。巨德身上发出一股热,他感到身子在微微变化着。
表姑终于平静下来,表姑其实没什么,她只是想起了打她的丈夫,表姑后来安慰自己,有什么呢,哪个女人不挨打呢。
表姑用身子贴住巨德的脸,沁着微汗的手掌在他额上抚来抚去。表姑想,有什么比这孩子的经历更让人心痛的呢。表姑索性把自己的苦恼抛到脑后,本来她就不是跑来说自己的苦恼的。
巨德就在那时候闻见了那种气味,这气味曾在他的幻觉中出现过,他跑上山峦或是沙河,这气味就包围了他。他在夜空下奔跑,这气味就在前面,他一直追,一直追不到。巨德知道,这气味就是他的全部,是他的生也是他的死。
不是娘的气味,也不是王黑狗娃姐姐的气味。巨德有一天无意中闻到了王黑狗娃姐姐的气味,误以为就是这气味,结果他弄错了。娘的气味让他想死,王黑狗娃姐姐的气味让他昏睡,只有一种气味,才能让他的身子瞬间打开,获得一种奔跑的力量。
巨德深深地沉醉到那气味中去了。
那一夜,巨德像是一直在奔跑,梦中奔跑的巨德把表姑吓坏了,不得不借助身子的力量,让巨德安静下来,可巨德哪能安静呀,表姑反把自己折腾得很不平静了。
表姑挨打的消息三天两头传来,有些是毛家沟人带来的,有些是二塘坝子传来的,当最后一次巨德亲眼看见表姑身上的血印时,他就知道自己的奔跑没法停下了。
只有奔跑巨德才能把那道道血印驱赶走。
有天皮匠老子也带来这样一条消息。皮匠老子快要跟卖烟叶的三秀结婚了,听说三秀的肚子怀了他货真价实的孩子,这就让皮匠不得不频频回来,催巨德娘办手续。可巨德娘这边出了问题,后山那个骟匠在一次雨中失足摔下山崖,成了残废,巨德娘突地反悔了,说啥也不答应皮匠。但这时候已由不得巨德娘了,答应不答应都没关系,皮匠把话扔到屋里,屁股一掉去了镇上。皮匠走的好不轻松,他冲呆呆地望着云彩的巨德说,你个野种,这下解放了。
巨德听不懂皮匠在说啥,对娘的哭喊也没一点兴趣,巨德只对皮匠说过的一句话感兴趣,那个骚娘们,差点让男人一刀劈了。
一刀劈了。巨德忽然走进厨房,忽然提起菜刀,他的动作把娘给吓住了,哭喊着的娘本来是要拿他出一顿气的,跑出来一看,巨德手抡着菜刀,劈里叭拉就把院里一棵树劈断了。巨德娘跑到村巷,冲人们喊,不好了呀,杀人呀。毛家沟人这次没来看热闹,毛家沟人知道,巨德娘早不是巨德对手了。
日子到了冬日。整个深秋表姑都没来过,断断续续的消息也越来越少,现在索性听不到了。巨德常常站山岗上,望住二塘坝子的方向,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白花花的阳光下,巨德望着望着就望出最后一个晚上的风景。那晚他好像没睡,表姑也没睡。娘跑到镇上找皮匠去了,临去时还抓了一把老鼠药,说要死给他看。表姑先是跟他讲完了那个男人,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呀,表姑说她不想活了,后来就指给他看伤。伤痕累累的表姑最终伤心地哭了,眼泪洒在巨德的胸膛上。那个晚上巨德的身体都在发着一种轰响,类似于青苗拔节的声响,巨德听见自己在催自己,快点长呀。巨德的牙齿咬在一起,嘴唇出了血,手一刻也没离开表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表姑牢牢抓手里,后来表姑让他抓疼了,说巨德呀,想不到你这么有劲。巨德就觉浑身充满了劲,岂止是劲,什么也有了。他不容分说搂过表姑,把全身的劲给了表姑,他说,表姑呀,等我长大。表姑听不懂他的话,表姑想把身子挪出来,结果让他箍得更紧了。表姑挣扎了下,说,巨德呀,你已经长大了。表姑说这话时脸红了下,跟着身子热起来。屋子里那股气味一下浓起来,巨德感到自己喘不过气,表姑也喘不过气,巨德腾地从炕上跳下来,赤脚跑到院里,跑出村子,跑到田野里,他闻见一田野的气味,沙河的水哗哗作响,巨德控制不住脚步,整个身子充满了气的要爆裂,只有跑下去,不停地跑下去。
后来他看到了表姑,不是炕上的表姑,表姑在另一个世界上,风中的世界,巨德拚命追赶,眼看要追上了,一阵风起,表姑又到了风的另一端。
整个深秋,巨德都在做同样的事,追赶。只要一想起最后那个夜晚,他就没法不让自己奔跑,那个夜晚他离表姑那样近,近的都能听到表姑血液奔响的声浪。他渴望那声浪停下来,停在某个地方,那样他就能追赶上了。他不知道追赶上做什么,但他必须追赶上。
空气中又多出另一种气味,一种让巨德不敢承受的气味,可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自那个夜晚以后,它就牢牢抓住了巨德,巨德无法摆脱。是跟前一种完全不同的气味,却又来自于同一个身体。是的,身体。巨德不能承受了,巨德又要奔跑了。
冬日白花花的阳光下,奔跑的是毛家沟十一岁的孩子巨德。
而他的表姑,再也不能来了。谁也不敢告诉巨德,冬日的某个夜晚,表姑死了,是让男人失手打死的,一木棍下去,表姑就没再抬起头来,她好像挣扎着喊了声,巨德呀……
开往二塘坝子的火车又来了,汽笛响过,穿制服的乘务员就看见,那个长了老高的孩子,比兔子更猛的速度,追了上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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