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被鸟儿唤醒了，是一整夜都没有睡，并非刻意不睡，是根本无法睡着。大清早，起来满大街去菜市场找野芹菜，我分明是想跟随那掸好的酸酸的味回去故乡了。

在江西的那几年，曾经以为，贵州就是我的故乡。省外的生活给了我思想上的错觉，总以为只有出了省，跨了界，和自己的省份有了很远很远的距离，转身面朝来路，那个没有尽头的最遥远的地方，才是我心牵的故乡。它不是我的村子，不是我的小城，整个贵州，都是我无以寄望的故所。甚至，总喜欢飞在自己的天上，把一直寻找和等待的那个白马王子叫做我的故乡，任性地、执着地、也幼稚地一直抵抗着来自父母的些那关怀，狭隘和偏执地肯定再多的爱护也不是我能安定的居住。辗转在不同的小镇、县份、城市，绕过了很多的省份，回到省内，理应是和自己的故乡在一起了。可是，纵使不再将来路和心牵的方向眺望，心里也还是空空地惆怅。双脚踏就在故土，心却依然惶惶，好像故乡永远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的心，无论怎么努力，总还是牵着某一个方向，某一个地点。

是某一瞬，决定放下了，不再寻找。并非找累了，是我知自己一直想要追寻的故乡，无论走了多远、历经了多少的翻天地覆、与多少人成为朋友又和多少人擦肩而过，始终只有父母那里，才是我最牵挂的居所。那个我生活了十四年才离开的村庄，它小小地只占了几亩土、它安安静静的只听得大人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它恬淡的闲适地每天欢喜着将炊烟引体向上。而那一抹袅娜升起的炊烟，像极了水墨画里的一点黑慢慢放大，再放大。我也由衷地爱上了不是水乡的这副水墨画，下雨天气的时候从远而观，朦朦胧胧的，一团一团，一簇一簇，散也散不开，所有雾气一团和一团拉着手，不忍分离一样。出太阳的时候，这些缕炊烟就像是丝绸上的线条，一丝一丝，一根一根，却弯弯曲曲地仿佛学了戏剧的女子正在入戏。

小时候，大清早就出门，只要远远看见父亲用石头堆砌的城墙支撑着的小屋上，红红的瓦砾缝隙之间炊烟正浓，便知道母亲已经在做饭了。于是和父亲、哥哥们又加了一把劲，把裤管挽得很高，埋头又继续把地里的草除掉，然后用锄头将新土翻过来盖着玉米梗或麦根。太阳慢慢直射，小屋的炊烟也渐渐淡了，散了。这时候母亲就会走到院子里比较高的位置大声喊：“孩子他爹，带孩子们回来吃饭了。”所以炊烟，它的温柔或妖娆、它的浓烈或淡薄、它的升起或散去，仿佛无尽的境界，对我是偌大的诱惑和神秘，当它散淡的时候，就意味着我们和父亲在地里的疲惫就将告一段落了，只要母亲一唤我们，刚才在地里“奄奄一息”的生命仿佛瞬间得到了真主的召唤。锄头一扔，鞋一穿，精神顿好，并百倍强硬。所以有时候，身子往前翻土，头却时不时地就要往回看看屋顶的炊烟。

我想，我的故乡，就是那时浓时淡的一抹炊烟。无论是下地、是晚上把牛邀回家、还是去镇上读书回来，不自觉地第一眼总会朝屋顶看看，若炊烟正妖娆而上，那定母亲定在家里做了好吃的了。这时候心就安了，定了，落了。而屋顶的炊烟，在没有电话的年代，似乎就成了母亲和我们联系的一种方式。兴许，母亲自己都不知道炊烟刻在我心里的那份幸福和欢喜。只要看到炊烟袅袅，母亲就一定是在家的，她在，我仿佛就找到自己的故乡了。它是父亲一石头一瓦砾建造的小屋、是屋顶婀娜多姿的烟雾、是母亲的那份安静的等待和付出，更是父母给我们的那份温暖和踏实。而母亲要给我们做一餐饭，实在是不容易的。当我们都下地的时候，母亲得把玉米颗粒抹下来，然后将石磨架好，把玉米粒一小勺一小勺的倒入石磨洞口，再慢慢一圈一圈拉着木架子转动石磨。米粒都磨成了粉末，母亲又得拿着筛子把粉末舀起来，一道一道把糠筛掉，如此折腾之后才可以真正开始做饭。所以基本上一个早上母亲也只能是做饭而已，我们去地里就不能空手而归，每个人手里或多或少都要有点野菜拿着。母亲掸的野芹菜，黄而脆，鲜而嫩。连根拔起的芹菜最是极品，根的肥，根的嫩，根的白净，母亲曾经给我们说那是最好的肥肉，菜叶子充其量也只是瘦肉。每次吃着，肥肉，瘦肉，骨头都综合为一体，味道自然就更美。而我们一家子最喜欢的，便是太阳最强烈的时候，把饭泡上冷水，做一个辣椒水，坐在院子里的树下用芹菜边蘸辣椒水边吃。辣椒是母亲自己种的，选最好的种子，所以很辣，每次吃的时候都有要把辣椒水喝干的冲动。有时候，天气干燥，母亲就带着我们流浪土地寻找野芹菜，从这块地到那块地，从这座山翻越那座山。可是那种流浪，是一份亲近泥土的坦然、是一份无为的自由自在、是一份意味喜获的满足和感动。

如今，很久很久都没吃到这样一道牵牵念念的菜了，就像很久很久都没看见小屋袅袅燃起的炊烟一样，就算回家，也有电池炉代替了那幅永远的水墨，它们，烙在我心里是我永远都回不去了的。图个大清早人少，即使知道菜市场找到野芹菜的机会很少，一夜未眠，也还是执着地不休息，出门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