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事业的低谷，亲人的背叛，几乎要将他逼疯，生平第一次，他有了逃离的念头。开车在路上风驰，他近乎疯魔的享受着急速带来的快感，午后的阳光慵懒的铺展在蜿蜒的路面上，就像一个放荡而艳丽的女人，蛊惑着他走向无底的深渊。

几只红色的果子忽然跳入了他的视线，像初学步的孩童在路面上爬行，然后一个蹒跚的身影紧跟着滚动的果子映入了他的视线……

事情发生的那么突然，就好像你在静静地看天的时候忽然一只手扼住了你的喉咙那样让人措手不及。走出公安局的时候，他的律师用无比冰冷漠然的声音告诉他，被撞死的那个小贩是个聋哑人，根本听不到他的鸣笛，另外，那段道路禁止行人通行，所以他是不用负任何法律责任的。

律师的冷漠让他忍不住想要一拳打爆那家伙的眼镜，然而他才是最魁祸首，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他人。

夜来得悄无声息，那浓的化不开的黑色仿佛要拉着这个世界一起沉沦。他颓废的回到公寓，点上一支烟，开始对着窗外星星点点的天幕吞云吐雾，仿佛只有在烟雾缭绕中才可以躲开那些如影随形的寂寞。

口袋里有微微的震动，他下意识的拿出手机，神色一瞬间有些迷茫，这不是他的手机。他想了好一会儿才从纷乱的脑子里理出一些头绪，这是今天被自己撞到的那个老人的手机，在被推进急救室时，他握着他的手把一样东西塞到了他的手里，那时他并不知是什么，原来是一部手机，外壳上斑斑的血迹似乎还在控诉着他的罪行，他的放任毁掉了一个无辜的生命，也许还有一个原本温馨的家。他，才是该死的那个！

看着闪烁的屏幕，他突然有些害怕，商场中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他从未惧过，然而此刻他却怕了，怎么办？一定是老人的家属来指责他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尖叫“扔了它，扔了它，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的手指却不受控制的按下了读取键。

“爸爸，我今天在那片竹子林里看到了一只猫，胖乎乎像咕噜一样，咕噜还是那么贪吃吗？据说这几日家那里要降温，记得添衣服啊，别担心我，我很好。”

他隐约记得律师给的资料里显示，死者是个卖水果的小贩，丧偶，独居，有个女儿在h市上大学。

罪恶感如洪水猛兽一般席卷而来，昏暗的星子已经隐去，纯黑的天幕冷冷的俯瞰着他，似乎在嘲笑。那个女孩永远也不会想到在她殷殷切切思念着她的父亲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太平间里，再也无法用同样的思念来回应她。

他动用了一些关系，残忍的剥夺了她的知情权，不，他是在保护她，他只是不想她在悲哀里沉沦，他用这样苍白脆弱的借口安慰自己。

第二日，她的短信又来了。

“爸爸，今早突然发现花坛里的蝴蝶兰开花了，红的紫的粉的，被风吹的摇摇晃晃，像一群飞舞的蝴蝶，哦，就跟我房间的窗帘一样。”

“爸爸，我临走前买的那株水仙开了没有？开了一定要告诉我，你在家要照顾好自己，胃不好一定要按时吃饭，不要太累，也别舍不得吃。”

这是他们父女间特殊的交流方式，女孩子用文字把自己的点滴生活展现在父亲面前，即使远隔千里，却好像从来不曾分离过一样，那些琐碎的语言就如饭桌上的闲谈，真切，自然，让他嫉妒。

短信每天都有，有时候是零碎的见闻，有时候是淡淡的思念，有时候只是“花开了，草绿了”或者“早些睡，起床了”。那样浅白的文字却让他深深地眷恋，那些信息就像一本童话故事，向他描绘着一个可爱又美好的世界，一草一木，甚至一粒石子都仿佛有生命一般灵动，原来，世界还可以这样美好，他像一个稚子学童，被那些短信牵引着，去认识棉花一样的白云，忙忙碌碌的蚂蚁，尽管，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可耻的盗窃者。

当那个女孩再次提到水仙的时候，他突然很想去看看那个让她无比思念的家究竟是什么样子，窗台上不知道开没开的水仙，蝴蝶兰花的窗帘，还有那只叫“咕噜”的大花猫。

金钱果然是个很有用的东西，当他打开那扇挡着他所有好奇的门时，他不无讽刺的想。

他有些失望，房间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好，狭小的空间，陈旧的家居，这样的房子应该同老旧的黑白照片一起收藏进历史书里的，他逡巡着房间，窗外果真有一片翠幽幽的叶子，被风吹动欢快的拍打着窗子，那一窗涌动的翠色让人心情舒畅。窗台上的水仙已经抽苞了，还好他来的及时，再过几天都要枯萎了。他胡乱的想着，忽然瞥见桌子上的相框，相片里一老一少，老人有些拘谨，却很开心，女孩子挽着父亲的臂，那样明朗的笑，似乎可以将快乐传染给每一个人。真幸福，他想，又忍不住叹息。

“喵呜—”

一只脏兮兮的花猫躲在门外，警惕的盯着家里的不速之客，主人已经不在，它却依旧守在这里，他看着它额头上粘成块的花毛，有些心疼，这些天它是怎么过来的?

“咕噜?”他试探着叫了一声，那只猫立即像被遗弃的孩子突然看到自己的家人一样，“喵呜”一声溜到了他的脚边，亲昵地在他的裤管上蹭来蹭去。

从那以后，他那豪华的公寓里就多了一株水仙，还有一只肥胖的大花猫。他从不侍弄花木，也不饲养动物，房间里突然多出了不速之客，他却并不觉得厌烦，相反，未来的生活就像将要开放的水仙花，充满了期待。

他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各大商业刊物上，“年少有为”“商界奇才”各种各样的赞誉充斥着他的耳膜，他却清楚的记得，那些微笑着赞美他的人，当初又是怎样冷漠的看着他在泥泞中跌倒，爬起，再跌倒……

“总裁，　h大邀请您为他们经管学院的毕业学生做讲座，希望您的成功能给那些马上要走上社会的学生树立起好榜样。”秘书将一份邀请函交到他的手里。

有什么好讲的，信榜样不如信自己，有些事情不经历是根本不会懂得……等等，h大?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将那份准备丢掉的邀请函又放了回来，“你安排一下时间”，他对秘书说。

演讲很顺利，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学生们热情高涨，连他都被感染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激情与热忱的岁月。

会后，他在h大的校园里游逛，寻找那个“长满蝴蝶花”的花坛，那条“会从树叶间筛下碎碎阳光”的林荫路，“傍晚会亮起彩灯”的喷泉……

一只橙子咕噜噜滚到了他的脚边，前面，一个满脸红彤彤的女孩子，正弯着腰窘迫的捡起散落的橙子。

“给你。”他将捡起的橙子递到她面前。

“啊……谢谢……咦…?”女孩抬起头，看着他，有些惊讶，“您是……”

“李雯芝。”

“啊？”

他有些好笑的指指她的校卡，“你叫李雯芝?”

“啊，是。”她有些赧然的笑，脸上的小酒窝十分可爱，他也忍不住笑了，她却猛地一拍额头，“要糟，我还有课，对不起，我要走了，谢谢您，再见。”

“喂，你的橙子。”他喊。

“送你了，祝你心想事成。”她已经跑出了很远，又回过头冲他招手，阳光下，那明媚的笑，仿佛空气里淡淡的花香，感染着他。

回到家，他将那只橙子推到在他昂贵的地毯上缩成毛茸茸一团打呼噜的“咕噜”的怀里，学着女孩子的口气“送你了，祝你心想事成。”理智如他，竟然真的相信了“一只橙子可以实现愿望”。

他期盼的信息终于来了，让他受宠若惊的是，她居然提到了他，说他的演讲如何生动风趣，他的为人如何热心，说他帮她捡橙子，说他是个好人，说她希望他可以心想事成，因为好人会有好的。

只因为他帮她捡橙子，她就认为他是好人，在她眼里，这世上大约没有什么是不美好的吧?他突然开始憎恶自己，他将她那美好的世界撕得粉碎，却又用一些虚幻的假象来骗她，他是恶魔一般的存在，用高尚伪装着自己的罪恶，又企图从她天使一样的笑容里攫取温暖。

那晚，他小心翼翼的回复了一条短信:水仙开花了。

他开始关心她的一举一动，像个自卑而又胆怯的小孩躲在暗地里偷偷地聆听她的快乐，她的忧伤，她的思念。听她描述像棉花糖一样被风吹散的云朵，像煮熟的蛋黄一样的落日。

时间在水仙不断抽出的花苞里不知不觉的流逝，而他也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学校要放假了，她若回家，那便什么都瞒不住了，她会很伤心，然后再也不会告诉他“花开了，草绿了”，他的天空会一点点变得灰白，就好像从来不曾明媚过。

怎么办？他捏住咕噜的一只耳朵，拎起来，问很不开心被绕了好梦的肥猫，“怎么办？”

花肥猫毫不理会它烦闷又无助的“主人”，一歪头在他的手指上啃了一口，拯救出自己可怜的耳朵，缩成更小的一团，继续“咕噜咕噜”。

他瞧着指上浅浅的齿痕，有些愣怔，有些痕迹一眨眼就可以消失，有些痕迹却是刻到骨子上的，永远无法磨灭。

第二天，他的秘书找到那个女孩，传达了他的意思，她的辅导老师向他们公司推荐了她，而公司也觉得她的确是个很优秀的学生，希望她一放假就可以到他们企业实习，工资会按正式员工的标准制定，而代价，自然是她回不了家了。

能进入实力那样大的公司，几乎会让每个即将参加工作的大学生立即点头，然而，当她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从她的眼里清清楚楚的看到了犹豫。如果是别人，他一定觉得那个学生很不通实务，然而，是她，他是真真切切懂得她的犹豫的，他有什么资格责难她。

“我爸爸是个聋哑人，一个人生活，可不可以给我三天时间，就三天，我想回去看看他……”

他看着她真切又局促的目光，突然间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了……。

他居然答应了她的请求，他觉得欺瞒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饶恕的罪恶。然后，开始惴惴不安的等待她的“审判”。

他不可能隐瞒她一辈子，她有权知道所有，如果，她要宣判他“死刑”的话，他想他也是不会有任何怨言的，如果他注定要堕入阿鼻地狱，至少还有她描绘的童话世界陪着她。

尖锐的电话铃声像一把利刃割破午夜胶着的死寂，是秘书打来的，她乘坐的客车出了事故……

他赶到的时候，她正在被推进急救室，她握着他的手，将一只沾满血污的手机塞到他的手里，“请你告诉我爸爸……假期我不回了……”

他呆呆的杵在那里，仿佛做了一场飘渺的梦，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动作，就好像一个轮回又回到了最初一样，第二次有人在生死关头把手机塞给他，只是因为害怕另一个人会担心。耳边的噪杂渐渐远去，他可以听到胸膛里急促的心跳，他—他在害怕，是的，他在害怕，害怕故事会重演，害怕他的天空会破碎，连灰白都变成奢望，不，这样的惩罚，他受不起。

上苍总还是仁慈的，无论如何他还可以看到她明朗的笑，即使她的眼里再也看不到任何的色彩，至少，她还可以用心去继续那个色彩斑斓的童话。　

他告诉她那片蝴蝶兰开出了二十一朵花，同她的年龄一样，像一群欢快的蝴蝶在阳光下飞舞。

她说，我看不见美丽的花朵了，但我还可以听见花开的声音，你听，那样轻微而又充满了力量的一声，就好像太阳跳出了乌云，碎碎的阳光撞到叶子上。

她说，你可不可以帮我拍张照，下次回家的时候我要拿给爸爸看。

他看着手机上那张照片，红红紫紫的蝴蝶兰花海里，她的笑容将阳光都映照得越发明媚。耳边有什么细微的响声，仿佛春意冲破坚冰，他知道那一定是又一朵蝴蝶兰花开放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