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道到家时已是半夜。那时四周没有人语，只有虫声从密密麻麻的草间传来。柳道听到这虫声后，他觉得他成了唐时夜半钟声的诗人，因为此时他的心正与唐时夜半钟声诗人的心相似，都是如细雨滴梧桐那样凄然。柳道推开破旧的大门，老母亲正在那暗淡的屋里为他挑灯补衣。听说儿子又名落孙山后，老母亲的哭声不仅比儿子的还要响亮，而且还长久。但老母亲的哭声是夜半偷偷放出的，她不想让村里人知道她又哭得如此伤心，毕竟这是许多次了。当老母亲把哭声放出时，哭声像个未睡之人游荡于村，听起来怆怆然然。邻居们听到后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柳道从窗中望到了正在补衣的老母亲，她手中的针线来回穿梭于衣服之上，好似一条鱼于水中慢游。一轮弯月从窗中跳了出来，洒下清清亮亮的光，光游走老母亲年老的手上，一白一黑，这是老母亲的手更加苍凉。柳道推门而入喊了声娘。老母亲听到柳道的声音后哭声顿时又流了出来。那哭声如月色一样笼罩四空，但却又如细针一样挑破夜的寂静。老母亲的双手握紧柳道的手说，回来了就好，只要回来了就好了，别的都不重要。柳道难以言语，他只是嗯嗯的回答着老母亲的话。

屋外，夜凉如水，萤光闪闪，竹影相交相叠摆动很是可爱。弯月吐出清清然然的光，那光很似清圆的水珠，但却比清圆的水珠温暖。母子一直闲话到四更。那时萤光没有，夜也更凉，竹影摇乱，天边两三颗星下坠，好似某人从眼中落下的水珠。母子也各自悄悄睡去，而残月挂满枝头。

天微明，鸟鸣人语，小风凉凉，树影与日影交错，叶落片片，毕竟是初秋了。这年的秋来得早，许多树都已含霜，更有时而寒雨，时而天晴，这让他想到了去年的这个时候。那时他还遇见温暖的文字和美丽的人语，可惜，它们早已随秋风散成灰。老母亲在门外敲门，那敲门的声音已把香樟树的叶震落了许多片，许多鸟也受惊而飞，各自飞奔。

门开了，秋风涌进屋内，凉凉寒寒的，好似刚刚有雨在下。老母亲递给他一封信，然而老母亲却面无表情，是喜或是忧，他一脸茫然。

“你到底怎么了？”

很明显，老母亲的语气是责备的意思，但他到底怎么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未知的世界增大，增大如笼罩四方的月光。

“你自己看吧。”

老母亲伤悲地走了，一小步一小步走回自己的房中。他看到老母亲瘦如竹叶的身影在秋光中悲凉的移动，他心里又现出莫名的悲凉。

秋光散落在院中的樟树上，光和影斑斑驳驳的，时而重叠，时而相离。而那光和影一片一片，好似脱去故衣的红莲下水的影子。柳道依窗而坐，他在慢读着来自江南秋天的信。樟树影有时投影到信的字上，有时投到信的空白部分，更有时投到柳道的头上。当樟树影投到信上的字或投到信上的空白部分时，那暗光明显，这使原本凄凉的信更笼上了一层阴暗的影子。

二

现在已是三更，阴雨绵绵，可我不知怎么的总是睡不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是第一个给我温暖的陌生人，所以，我现在细数你到底给了我多少次温暖。父母双亡后我就寄居于姑姑家中，而我获的温暖大都来自姑姑或我的丫鬟小怜，她们都是可怜之人。姑姑受姑父虐待，小怜自幼无父无母，儿时开始时流浪，后来因我见她可怜就她带回家姑姑家中与我在一起。姑父给我的温暖极少，少于你的许多倍，他只把我当成他升官获财的可怜人。如你所见，他的确是个喜欢巴结贵族名流之人。他曾多次强逼我嫁给那个风流无德无才的王望生，但由于我和姑姑以死相逼这事终于以完美了结。上次偶遇你是秋天，那时乌桕叶通红，凉风微微，而你却呆若木鸡。我说什么你都嗯，好似你只会吐嗯字，其实不然，你善文善笛更善书。

或许是我喜欢你这呆若型的吧，所以，我让我丫鬟小怜整天跟踪你，打探关于你的一切信息。而上次你错认为小怜是个向你讨饭可怜的少女，所以你给了她许多银两。其实，我们都知道你那时已山穷水尽，但却不知你从哪里握起勇气居然施舍这么多给她。我们俩那天笑了许多次，小怜还在那说你的呆笨。后来姑姑知道此事后跟我谈谈了此事的种种，但我们都没有做任何决定。我知道你是个考取功名之人，是个孝子，也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家里仅有一个年迈的母亲，而父亲早已故去。我曾多次想过去找你闲聊和送些钱到你母亲那。钱送去了，是小怜送去的，是在一个雨后的黄昏送到的。你母亲收到银两后在那说了许多谢天谢地之词，还说要见我，但我没去见你母亲，因为，我一直这等你，守候着你。而对于想去找你闲聊，是我常有的想法，但我没有真正做过。我怕，我怕去找你后花你大多时间，更怕因我的自私而误了你与你母亲的一生。但我真的想去找你。我和小怜曾多次偷偷地站在你楼下，偷偷地聆听你从窗边飘出温暖的读书声和温柔的笛声。我们也曾偷偷地看着窗上的你。你倚在窗边，对月朗诗。月光从你的窗上如落叶洒下来，落在我的发上。那时我的发上不仅沾有你窗上的月光，还有你的读书声。月光在地上整整洁洁的，我想到了你的字，你的字也是这么整洁的，我看到了许多次。

有一天下雨了，我和小怜还在下面。而你把窗关了，可我仍不死心地等着你再次开窗。可你却一直没开，我俩于是都病了。小怜的恢复得比我早，因为小怜没有什么忧，而我却有。我的忧仿佛如树影一样被秋光放大，而你却是秋光。你为何不是雨天呢？

姑父这次又催逼我的婚事，我们又以死相逼。但姑父早有一手，他把我俩禁居。最后我只好屈从，原因很简单，我不想让姑姑一直瘦下去，我真担心她有一天瘦成秋风。不过，这次这个李仁功人也不错，仁善，但却没有比你有德才，更没有你温暖的笛声和温和的言语。他对我和姑姑以及小怜都很好，只是我对于他的感觉只限于朋友，千里相逢的朋友。有时我曾死死地要求自己把你忘掉，这样更易死心跟他，但我却做不到。你已如树根一样扎于我的心中，要忘掉你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你曾有过我这种感觉吗？

前几天，我又病了，病的不轻。肚子老是在半夜疼得在床上滚来滚去，且又时时着凉。我现在已习惯在半夜呼天喊地，更喊你的姓名，以及你的乳名。而你却没回答过我的呼应。我的病于是更重，有时半夜会莫名奇妙的流泪，莫名其妙的悲伤。我的思念也日益剧增，有时我能听到我的思念之声如树断咔咔的声响。于是，我又流泪，又悲伤了。这又轮回了先前的悲伤与流泪。

小怜说，小姐不要悲伤，不要流泪了，你们会重遇的，你们的爱只是来得迟缓而已。我听了听，日夜沉思，我们的爱真是如此吗?真是来得迟缓而已吗？想到这，我的悲伤与眼泪又流了出来，仿佛悲伤和眼泪能识别你的一切。只要有关你的某件东西，它们会自动走出，我难以控制。我该怎么办呢？

今早，我和小怜去登山。登到山的顶峰时，我忽然听到了笛声，那笛声如水从笛筒里慢慢流出，而后似烟慢慢朦胧弥漫升腾。于是，我确认你就在附近，一定在附近，否则谁会有如此悦耳的笛声呢？小怜告诉我说这是我的错觉，周围没有笛声，只有薄雾在林中慢慢的散，而后如风消失。后来我清醒了下，的确，周围的确没有什么笛声，只有薄雾弥漫和山鸟清鸣。

回来后，我一直呆在屋里，我实在没有心情去闲游了，我是在太想你了。过几天我就要出嫁了，我怕我看你最后一眼的权利也没有了，以后也没时间想你了，或者说，我已为人之妻就守妇道。你知道我现在是怎么的想你吗?我成为别人之妻后会怎么样？我俩就这样了吧，不见而悲，不见而伤。或许我在年暮守候着你给我的忧愁。

雨滴打屋檐，那声音如你的笛声清丽。你是否......

抱歉，我是在写不下去了......

杨鸣燕

庚寅年小满

三

柳道走进老母亲的房中。老母亲在那流着泪，那泪水铺满她瘦弱的脸，看上去如露出石子的秋池。她母亲语气战栗，而生机却盎然。

“你去找她吧。现在是辛卯年了，不知你俩是不是真的来得迟缓。你去吧。”

老母亲的声音呜咽，好似秋风走过落满叶的树。

“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快去找他吧。“

嗯

暮秋的路上，天很苍凉，鸟鸣之声已减，叶也一片一片如桂花俱落。柳道一个人走在孤独的路上，四周无人，他的足音回响，拍打着暮秋的阳光。所以，这使他更加的孤独，毕竟他只是一人，而足音却时时回响。黄昏的阳光绕着树照于清水上，那水顿时通红，晚霞在水中浮游，而他却感不到温暖，他只感到微凉，仿佛他正看到悲伤的人与悲伤的物。而人与物的图像却模糊如烟雨，他只能感受到，而却看不到。

柳道在一朱红色的大门里看到了杨鸣燕，她这时已瘦如秋水，但碧桃的颜色仍未改，且又如旧去香气引人。杨鸣燕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的哭声如暴雨冲打碧荷的声音清脆。柳道叹息，他没走进去与杨鸣燕见面说话，他只看了看朱门里的桃叶，他觉得这桃叶与杨鸣燕相配相成，仿佛这桃叶已在此等她已久。他于是又叹息，多看一眼后就悄悄告别还乡。他心里忽然空旷酸楚，仿佛那里注满了悲伤之词。他回头看她，再看看桃叶，怆然的声音从嘴里流出，好似水那样轻灵。当声音流出时，词语显得悲凉而又凄美，仿佛那里有许多忧伤的景物和忧伤的人。

“别时妾未婚，儿女忽成群”

“别时妾未婚，儿女忽成群”

四

几个月后小怜也自缢身亡，因为小姐死了她该服侍谁呢？或许她又注定如小时流浪，一个人孤独的流浪，她与小姐的命相连。有人在死去小姐的房中发现一封信。信中言辞落满了哀伤的物色，仿佛那里是秋水枯竭荷叶老。

我一直在等你，而你却迟迟未现。我们于是开始怀疑我们的爱是不是如小怜说的那样真的来得迟缓。我现在感觉那不是了，因为你未现。我苦等了多少个无风无雨有风有雨的夜，而你却给我希望，但却总让我绝望。

前几月我和小怜去表姐家，我也了抱下表姐那可爱的孩子，那孩子笑声响亮，很是吸引人。我当时在想，要是我和你也有这样一个孩子多好啊。可惜不会了。我的等待随时间最终破碎，我显得愈发疲惫。半夜病又袭来，那是我对你日夜思念而致，可我又能怎么样呢？

“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我听说一只黄莺死后，另一只也会死去。而你对于我而言就是死去的那一只黄莺，我们的距离比天和地还远。我愿为你拔掉我所有的羽毛与你来世相见相爱。那时，即使不相爱我也会是你窗边的一棵樟树，日光闪耀，树影斑驳，投影于你的书中，听你读书，听你吹笛，听你叹息有我这样一个人。当秋光到时，我把我最美最美的影投于你的手中，让你明白我原来在你的身旁，一直等你回答。而当暮秋，我的叶......

抱歉，原谅我，我实在写不下去了.......

杨鸣燕

辛卯年冬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