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凤死了。
这本身没什么稀奇的,因为我们早晚都得死,“长生不老”的美好愿望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
可是奇怪的玉凤死在自家的床上。
更奇怪的是玉凤临死时穿着大红旗袍,化了浓艳而美丽的新娘妆,姣美的脸庞上雅致的腮红很好地掩饰了因为死亡带来的苍白,那双活灵活现的大眼睛被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显得格外安静,有一种震慑心灵的美;嘴唇微启,深紫色的唇彩闪耀着媚惑的光芒;大红旗袍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她玲珑有致、婀娜多姿的身段。
她仿佛不是死了,而是睡着了,她安静地睡着,犹如一位睡美人,宁和而曼妙。那种美,比起她生前的沉鱼落雁、闭花羞花更多了一丝娴雅气质,因为这一股散发着的气质,她死时的这模样便显得更加灵气生动。
按辈份,我得叫玉凤“姨”。可玉凤只比我大两岁,我们一块儿读书,一块儿长大,一块儿诉心事,一块儿聊心愿。我和玉凤是心照不宣的好友,也是彼此心灵的倾听者。从小到大相伴长大的情缘,让我和玉凤无话不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我从不按辈份叫玉凤——“姨”,我直呼她的名字,叫她“玉凤”,而她喜欢糯糯地、甜甜的、软软的唤我——“丫头”。她毕竟大我两岁,那一句柔柔、轻轻的丫头,唤起了我心底许多的依赖与信任。
只是后来的后来,我因为成绩优异,如愿以偿考上理想中的大学,而玉凤却因为沉溺于早恋,没有考上大学,甚至连二流学院的分数线也达不到。黑色七月过后的那个夏天,我们分别了。记着那天,微风轻拂着玉凤的秀发,她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别样的光芒。她握住我的手,紧紧的,掌心里全是汗。
“丫头,你要好好读书。”
“玉凤,你复读吧,复读一年,肯定行的。”
“我不复读了,不想给爸妈添更多麻烦,家里条件又不好。我想出去城里打工,赚钱养家。”
我望着玉凤,心想,这个女子多玲珑剔透,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因为学业紧张的关系,也因为我寒暑假需要实践的原因,我一直没有回过家。直到大三那年的暑假,我才收拾疲惫的心情,回了一次老家,可是我却没有见到日思夜想的玉凤。
从妈妈口里得知玉凤没有选择复读,而是一个人飞出了山村,进了城,且很有本事,短短两三年时间就为父母盖起了三层楼新房,还存了好几万块钱。
三年,我不过还是个大三的学生,清贫,骄傲,却穷得只剩下自尊。
没有人知道玉凤在城里从事什么行业,只是听说,她进了一家很好的港资企业,因为老板的赏识,所以就破例被提拔到办公室,给老板当秘书。
当然这都是传闻,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村里,是不常知道外面的光景,也不常知道世间的精彩与黑暗的。
那个时候,母亲常对我说:“丫头,你看看人家玉凤,跟你一块儿长大的,如今长出息了,原来他们家多穷酸呀,现在都盖三层楼了。这孩子,心眼实诚,都是为父母着想。你得向她学习呀。”
我点点头,我喜欢母亲夸玉凤,仿佛夸的是我。
最后一次见到玉凤,是在我大四毕业后。那个时候,我大四毕业了,进了一家银行实习。每天朝九晚五,循规蹈矩的生活,让我变得严谨,自信而冷漠。
那一天正在上班,突然听外面保安唤我:“莫小然,有人找你。”
我出了办公大厅,一眼看到玉凤站在面前,还是那么亭亭玉立,浑身上下的名牌更凸现出她独特的气质,短短四年,她已经褪却了乡村的纯朴,变得时髦、有品味,且自信优雅。
“玉凤,几年不见,你更漂亮了。”
“丫头,难得你还记着我。”
“怎会忘记?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谢谢你,丫头。”
怎么明显感觉玉凤的眼神在刹那间黯淡下来了?
“等等,我去请个假。”
我请了假,随玉凤一起,挑了一家装修典雅的咖啡厅坐着。玉凤十指纤纤,托着腮,眼神里分明有许多我不明白的意味。
“玉凤,怎么了?”
“丫头,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呀?”
“其实,我真的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对我来讲,原来就是为父母活着,可是如今,父母也过上了好的生活,我很想有自己的生活,但是……”
“玉凤,发生了什么事?”
“丫头,你相信缘分么?”
“我信。”
“我也相信,但缘分对我来讲,却是那么残忍哦。”
“玉凤,我们无话不说,不是吗?发生了什么事?”
“丫头,以后你会知道的。”
谈话没再继续。我和玉凤,早已不是儿时那一对无话不说,心照不宣的好朋友,我们之间因为时光的推移,因为年龄的渐长,而变得陌生,也许还有不可信任。
只是没曾想,这会是毕业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玉凤。
在银行上班,渐渐忙碌起来,偶尔打个电话回家,只是与母亲聊聊家常,并不曾说起太多,关于玉凤,我也只是偶尔想起,却未曾再提起。
时光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两年,我与同行工作的的李应谈起了恋爱,渐渐的,更加没有多记起玉凤。玉凤与我的那些童年往事,渐渐就湮灭在了风烟里。
直到……玉凤死了。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我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眼泪突地就如掉了线的珠子,滴滴答答往下掉。
仓促之中回到家乡,看到玉凤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睡美人。我的心,就那样剧烈地疼痛起来。我以为我冷漠到已经有足够勇气面对,然而,我还是哭了,撕心裂肺,痛哭流涕。
送玉凤下葬的那天,玉凤父母并没有给玉凤换装,还是那套大红旗袍,红艳明亮得刺得人的眼睛生疼。
玉凤葬在了我们曾经常一起去挖野菜的那块地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谁都无法真正理解。我陪着玉凤父母整日整夜,似乎悲伤得没了眼泪,变得麻木不仁。
“丫头,这是玉凤床铺下面找着的。看写着你的名字,就想着交给你比较好。”
我接过一个信封,芳香四溢的信封上,玉凤娟秀的字迹清晰而细腻。我轻启,看到了这样的内容:
丫头,当你启开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走了,我走得很安然。因为这个世界,似乎值得眷恋的不多,除了父母,也就是你了。可是如今,我连你们都愿意舍弃,请原谅,我实在是无法面对太多了。
丫头,你知道吗?你去上学了,我去了城里,除了年轻,除了姿色,我一无所有,高中的学历根本就无法进入到大型企业做一份好的工作。
有时候漂亮是一种武器,却也能够伤害自己。就在刚去城里第二年,我认识了杜伟。杜伟是一家大型公司的老总,生得倒也文质彬彬,年轻有为。他看上我的美貌,我看上他的财富,这是一笔交易,如果不是因为我后来爱上了他,也许一切都很平静,我拿到他的钱,他要了我的人。如此罢了。
可是事情往往不象自己想象的发展,和杜伟签订的“合同”是三年,也就是你大四毕业那时。三年到期,杜伟无情地抛弃了我。
就在我找你的前一晚,我去最后一次去找杜伟,可是却发现,我和他曾住过的房子里,已经藏有另外一名女子。“以色侍君,色衰而爱驰”,何况我还这么年轻,杜伟就无情抛弃了我。
丫头,我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宁可不要杜伟的钱,只求杜伟回到我的身边,回到我的身边……
丫头,我走了,身上穿的大红旗袍本来是那个时候,我想着出嫁的时候穿的,如今,我穿着它上路吧……这样,也许不会寂寞。
丫头,对不起,请你以后如果可以,多多帮我照顾一下父母,求你了。
……
眼泪一滴一滴浸染了信纸。
玉凤,你真的好傻!
玉凤走了,我的心,碎了。
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我会慢慢遗忘掉玉凤,开始投入我的生活里。
可是一年后的某一天,qq相加的信息里,出来一位q号为“忆往昔”的人。我看了看资料,资料显示是玉凤生前打工所在的东莞市。我心血来潮便加了他。
“您好。我叫杜伟,你呢?很高兴认识你。”对方很有礼貌。
“杜伟?不会这样巧吧?”这个名字在我脑海灵犀一现。哦,是的,杜伟,玉凤信里曾提到的那个名字。
我决定与他聊聊,看是不是玉凤所说的杜伟。
“您好,杜伟。我叫莫小然。”
礼貌地打过招呼之后,我们便天南海北地聊起来。
最后,我敲过去一串字“杜伟,想请问一下你的网名是不是有什么特定的意义呀?”
“你想听吗?”
“嗯。”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我有的是时间。”
“四年前,我认识了一名美丽大方的女孩子,她长得国色天香,美丽异常,而且心地善良。那个时候,我刚结婚不久,就认识了她,我没办法控制自己占有的欲念,知道她家里缺钱,就鬼使神差地和她签订了三年的包养协议。”
我的心突突跳起来。世事无常,真有这么巧,看情形,果然就是玉凤信里的杜伟。
“后来,三年协议到期时,我觉得对不起家庭,这样下去也对不住她,所以就在她跟我说,不要我的钱,就要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无情地跟她说我不爱她,不过只是玩弄一下,现在时间到了,各自好散。为了让她死心,我还特地让我妹妹住进我和她曾住过的房子,心想如果她来找时,让她知道我已经有了其他的女人……”
“后来呢?”
我的呼吸沉重起来,心剧烈地疼痛,加速跳动起来。
“后来,她走了,没有任何消息,我也没多打听,心想她死了心也好,这样下去,对谁都好,毕竟我是有家庭的人。”
“嗯。”
“再后来,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我一直就活在往昔里,记着她,想着她,念着她,爱着她……原来三年里,我已经不知不觉被她的善良、温柔与美丽所打动,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她。”
“真的?”
“真的。现在我离了婚,想找回她,可是却发现我对她竟一无所知,不知道她老家在哪,不知道她有什么朋友。我们就这样偶尔在一起过了三年。现在想找回,已经不可能了。”
“嗯,这故事,让我泪流满面了。好想知道,谁这么幸运?”
“她有个美丽的名字,人如其名。她叫——莫玉凤。”
“唉……”
没有再多说,我装作累了,道了再见,下了线。
玉凤,玉凤,知道吗?杜伟原是爱你的。
玉凤,玉凤,知道吗?你本来是可以披着大红旗袍出嫁的。
玉凤,玉凤……
没有任何回应,我将脸埋在掌心。
泪水决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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