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沉默地坐在院子的中间,肥硕的身体下面是一只倒扣的小筐,褐色的紫榴槐条子编成的,有些旧了,呈椭圆形。那是她第一个孩子的摇篮。而今她静静地坐在这上面,挺着凸起的肚子。天是阴郁的,似乎随时可能下雨。四周围很寂静,同她目光中有些超然的神情很协调——那是一种含着淡淡忧伤的,安详的超然。
不远处是不很高的院墙。由于夜里下了雨,院墙根一带有些潮湿。她的第一个孩子在哪儿一个人玩着。她小小的胖胖的手指团起了几团湿土,又捏住了一只丑陋的甲虫。她看见脚边有一片圆圆的透明的东西,便用笨拙的小小的手把它拿了起来。她没有感觉到疼痛,然而有一小股红红的东西已经从食指触摸那小东西的部位缓缓地渗出来,染红了她小手上残留的泥巴。她瞪着两颗黑亮的黑豆眼,小小的心有一种她还意识不到的惊恐。是的,她惊恐到以至于不敢把那小东西放下。她蹲踞在墙根下,用另一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托着这只流血的手,好一会儿不敢动弹。
妈妈。
她叫了一声,但是没有哭。
母亲有些艰难地扭过身来。她圆胖的脸上搭着一缕黑发,一条新的花毛巾严严地罩住了额头,显得雍容和慈爱。
怎么了?我看看过来。
她托着小手蹒跚地走近母亲坐着的小筐,那片小小的圆圆的东西还呆在她流血的指间——但她不知道那是血,她的意识中还没有这种东西。
流血了。破了。
母亲自言自语着,便伸出她粗糙的结茧的手指把那圆圆亮亮的小东西从她的小手中拿下来,费力地扔到远处的墙根去。
别玩玻璃。
母亲抚摸着她的肮脏的小手温柔地叮嘱。
玻璃——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母亲又摸了摸她软软的黑发的头顶,轻轻说坐下玩吧。她便很乖地坐在母亲的脚下。双手在潮湿的泥地上重新抠起一些泥巴。那个很遥远的混沌的日子她就那样乖乖地陪伴着母亲。
当然她一同陪伴的还有那个未出生的妹妹。
后来她隐隐记起那天她穿着一件盖过肚皮的小小的花褂。光着小屁股。
那一年母亲二十五岁。
在那之前母亲的头发似乎很长,辫成两条长长的辫子。然而在母亲罩起花毛巾的时候,她的辫子已经没有了。不久母亲生了她第二个孩子。
那时的情景对于她来说都是混沌的,神秘的,她说不上什么欢乐与痛苦,她小小的心灵中还没有这些概念。在过了很久之后她才不知怎么弄明白了那天小手上流的是“血”。而不几天之后她又见过一回那种当时没弄明白的东西。那些天母亲不再如往常一样安静地沉默地坐在院子里,她睡到了里间的床上,里间门上垂着红色的门帘,使里间显得阴暗。没有人顾上管她。家里的大人从母亲的屋里进进出出。就在那时,她到粪坑边撒尿时看到粪坑边扔着些棉絮,上面染着那种红色的东西。
就从那些日子开始,她有了一个妹妹。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懂得那种东西的实际意义。然而那个混沌的日子,那些从人生深处而来的东西,却叫她对生命越来越感神秘和敬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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