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妹妹走了。
妈妈幽幽地说。妈妈看了她一眼,看她的反应。
——哦。
这只是早晚的事。她想。
她平平静静地走进她和妹妹共居的小屋,发现妹妹拿走了她所有的照片。
这年的五月不是太热。
田里还有最后一块麦子。
那天她是穿着妹妹的褂子下地的。一件花褂子,又肥又大。她显得傻傻的。她弯腰卖力地割,但总是很慢。风很轻,世界很静。不远处有一家人在场里忙碌着。她不时向他们望一望。她看见那家唯一的儿子躺在麦堆上,懒洋洋地望天,也望她。她的目光澄澈,空明而悠远。她儿时的伙伴,现在是一个小孩的父亲,他悠闲地横躺在麦堆上,望天,望她。他的父亲有时停下手中的叉把,朝他扫一眼,骂一声:“光吃不干,懒种!”她用小镰轻轻勾掉一个麦穗,转脸瞧着他,暗自笑了。他分明还是个小孩子呢!可村里如他当然也如她一般大的同伴都纷纷成家了。她用被麦芒刺得火辣辣地疼的小臂抹了把汗,望着这块孤零零的麦田,又想起妹妹。
妹妹还不到十八岁,小柱子也不到十八岁。她不明白。
妈妈“刷刷”地割到前头去了。妈妈永远那么任劳任怨。她心想。
歇着的时候,妈坐在田埂上,静静地,目光疲惫而忧伤。她坐在妈的背后,偷偷地打量着妈。妈头上顶着一块手帕,在风中似乎也不动。五月的天空闪亮而透明,阳光微微有些泛红了。妈很美,是那种健康的,丰满的,充满泥土气息的美。这种美极朴素却有极珍贵。它是母性的。
“给你妹妹写信,告诉她千万别胡来。咱怎样站着走,还得怎样站着回来。”妈的目光望着无际的远方,语调忧伤而安详。
“我知道。”
妈沉默。
她更沉默。
五月的风从空旷的田野刮过。她看见了那个小父亲飘动的黑发。他握着叉杆,懒洋洋地在麦堆周围逡巡。他有时也看她。儿时他们曾经有过纯真的友谊,她知道他爱笑,还害羞。她又笑了,无声地。
妈扭头看了看她,又转了过去。目光平静而忧伤。
“那个春霞还没嫁呢。”妈幽幽地说。
她无语。
“那个小妮子。”妈又说。
她张了张嘴,说出了一句话,声音有些沙哑,内心有些激动。
没什么的,妈,我也喜欢我的老师。
沉默。遥远无边的旷野,依旧是五月风。父亲的目光透过空气飘过来,传送一种味道。布谷鸟的叫声遮满了青色的天空。
他长得比小柱子还好。妈。
好有什么用?人家是老师,不会看中咱们这样的,妮儿。
风中她看见自己黑发的影子和花衣的波纹。她仰了仰脸,内心有点痛。
她拈起小镰,头也不回地走向麦地。
父亲的目光和那个儿子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从背后飘来,栖息在她的花衣上。
那个春霞还没嫁呢。妈说。
春霞说她要等父亲,等一辈子。
布谷鸟又叫了。
布谷。布谷。
(二)
张七的老婆匆匆忙忙地回家了。老四把她扔下的那袋草装在自己的小三轮车上,登了几步,看见了她和她的母亲。“真是老糊涂!”老四笑嘻嘻地朝她们嚷到:“落蛋鸡。”她直起腰,朝老六莞尔一笑。阳光真白。老四有气无力地骑了几步,仿佛自言自语地嚷道:“去她的,我干嘛帮她捎着!”边说着,竟真的一手握把,侧过身去把满满的一袋草推翻到地上去了。老六哼着小曲儿扬长而去。她困惑地笑着,目送了老六很远。
一个人也不错。她想,老四就是一个人。
可是春霞能一个人过下去吗?她挺可怜,可父亲是她们的,是妈妈的。
她叹了口气。
远远地,张七慢腾腾地走来,来寻他们的草。她眯起眼,望着老四的影子,默默地笑了。
午后,雨倏忽而至。窗外的梧桐树在风中雨中摇曳作声。她把那鲜红的伞打开,合拢。合拢,打开。心中乱纷纷地。
妹妹来信了。
姐,该结束了。妹妹说。
为什么要结束?!
两个牧羊娃走远了。一个灰姑娘的眼神飘向河边,每一朵都很美丽。如这不停息的雨点,失落在岁月中。
为什么要结束?!
她想不出理由,她知道所有人都给不出答案。
你知道老四为什么要扔掉那袋草吗?
因为他愿意这么做!
这是五月的尽头,明天该走了。
妈,我去看看老师。
她撑开伞,走进雨中。
你别像那个小妮子。
妈忽然说。
满天的雨不曾停息。
(三)
田地里新割的麦茬如一道道齐崭崭的伤口,在雨中静默。伞很小,她整个地湿了。六里的土路,弯曲,泥泞。她一直倔强地向前走着。迷茫的目光冷漠而深远。
丫。这恁大雨,到哪儿去?
看我们老师,叔。
她从雨衣中闪出的那两道目光中穿过。那是一种充满力的男性的目光,充满浓厚的疑惑和关切,温暖得叫她想哭。
当她一身泥水站在办公室门前时,雨更大了。办公室中空无一人,迎接他的,只有一把冰冷的锁。
她怔了片刻,把伞收拢,忽然伏在墙上哭了。
时已黄昏。
她从怅惘和悲伤中抬起头来,擦干泪水,轻轻拿起那把倚在墙上的伞,撑开,重新走进雨中。是周末吧,没有学生,楼里的灯也没有亮。暮色浅浅地融进五月的风雨黄昏。
然而她站住了。湿冷的雨从伞边扫过来。她知道这是收获的季节了。
他远远地站着。浓浓的黑发,深深的黑眼睛。
她恍惚了。
那天在麦地,也有蝴蝶般飞来的目光。她只看见伞的暗红的影子。以及雨。
她微笑了。笑得很有点悲凄。
老师。
她似乎听见自己在心中喊。
他也微微笑了一下,然后默然地走过去了。
只剩下风雨阑珊。
回到家,夜已深了,母亲看了看她,目光里有淡淡的忧愁。
她打点一下行李。明天该走了。她告诉过朋友们五月的最后一个日子她一定回去。
(四)
吃过早饭她背起背包走出家门。
带上那件花褂子吧。她想。妹妹和小柱子真是一对放牛娃。
她忽然想对妈说,别再拆春霞的信了,妈。
但终于没有回头。
她要经过小镇去坐车。
走过五中门前时,她想。五月了,老师家的小孩儿,该有两岁了吧。
-全文完-
▷ 进入飞雨点点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