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水微阑
浩然
一
桥东村建于明朝建文三年(1401年),因聚落北九曲河上有石桥一座故名。
相传明朝中期,一场大水灾把桥东村冲的一干二净,方圆几十公里是一片汪洋,村里人大多被这无情的大水淹死。后来从山西喜鹊窝迁来一批人,在桥东村繁衍生息。桥东人把田说成湖,说明当时的水灾时间之长,面积之广。
桥东村地处鲁南,北边是波澜壮阔的沂蒙山区,向南是一马平川的苏鲁大平原。村西有一条川流不息的大河,叫西架河。河上有一座大桥,村民命名为西大桥。大桥连接着从临沂通往运河码头的公路。公路东北西南方向从村后穿过。西大桥气势宏伟,60年代曾一度成为桥东村的标志性建筑。只是六百年前的那条北九曲河,连同那座石桥被无情的岁月摧残的早已不见踪影了。西架河是沂河的分支,滔滔不绝的河水常年不断的流向京杭大运河,然后汇入长江,又奔流东海。
西架河容纳百川,几百里的鲁中山区那不计其数的涧沟小溪不约而同的流向西架河。
饥饿的岁月掩盖不住西架河的美丽。蓝天白云下,西架河河水清晰见底,河面上成群的鹅鸭戏水嬉闹,快乐的青龙虾在浅水的杂草中横冲直闯。不时有兴奋的鱼儿在水上欢跳。河坝上长满了各种颜色的野菜,有挥舞着蓝花飘着清香的景景菜,吹着银白色小喇叭的秫苗秧,顶着紫红色金疙瘩的萋萋芽。
桥东村入社第一位大队长名叫叶胜春。这叶胜春长的人高马大,高小文化,一脸落腮胡,穿一件黑色对襟褂子,腰间别一根长烟袋。这人言语不多,一副黑长脸,右下巴有黑痣,28岁年纪长着40岁的模样。
桥东村是方圆几十里为数不多的大村,叶胜春走马上任那天,热闹非凡。全村十一个生产小队,排队集合。村支书张志明发表讲话,由于个头矮,站在三抽桌子上,右手拿铁皮喇叭,讲了三件事。
第一,宣布叶胜春任桥东大队的大队长。
第二,要抓革命,促生产。
第三,严防小偷小摸。
张志明讲完话,叫新上任的大队长叶胜春也讲了话,叶胜春黑脸一红,站在桌子跟前,说了一句话:“大伙信任俺,俺好好干。”
会议刚结束,村北头的民兵骨干胡大急急忙忙跑来。
“大队长,快去北头看看,发现一名特务。”
“胡司令,你看清了,真是特务?”叶胜春喊着胡大的外号,似信非信。
支书张志明听说有特务,马上警惕起来,急忙吩咐胡大。
“快去找民兵连长,带着家伙。”
几个人随呼而去,很快把“特务”围个水泄不通,“特务”打扮成疯子,蓬头垢面,脏兮兮的样子,大伙你一句我一句没有问出个究竟。
“你是特务?”叶胜春问。
“嘿嘿!”
“你不要装熊。”
“嘿嘿!”
见这“特务”没一点害怕,表情呆滞,胡司令过来了,一拳打过去,“特务”不还手,叶胜春明白了八九,哪里是什么特务,分明是个疯子。在那个阶级斗争的年代里,有谁敢说这不是特务?叶胜春犹豫了片刻。
“书记,我看放了吧,这是个憨子。”
“不能放,不能让阶级敌人蒙上眼睛,阶级斗争很复杂啊!”
这时民兵连长刘建军跑过来,一口肯定这就是台湾派来的狗特务,忙命令胡大把特务扭送到大队部。大队部周围围满了社员,几个骨干民兵持枪守卫,几乎是全村戒严,一阵狂打之后,特务已遍体鳞伤。这特务的确牙硬,宁死不屈。什么法子都使了,就是不招。
不一会儿,村北头杨老七家的跑过来,一看楞了,一腚坐在地上,双手扬起,然后重重的拍在地上。
“俺的娘呀,俺的亲娘呀,可了不得了,这是俺娘家兄弟,他是个傻子,俺怎么向俺娘家交代啊?”一阵哭闹之后,大伙散了。
看热闹的小孩子唱起了顺口溜:
一二三四五,
开枪打地主。
地主一翻身,
打倒刘建军。
二
桥东村张姓是大户,刘家其次。其他是各杂姓,杂姓中有姓王的姓朱的姓李的,占了四分之一。这四分之一的杂姓大都是要饭或投亲靠友过来的。别看小家小户的,却异常团结。叶胜春便是这杂姓中的一户。杂姓的社员由于历史的原因,大多是夹着尾巴做人的,他们与世无争,默默无闻。杂姓手艺人多,会铁匠的,木匠的。相对的小日子还算殷实。
张家是名副其实的土生土长的坐地户,像清王朝的八旗子弟,那可是处于统治阶层的。支书张志明走马上任十几年了,那江山坐的稳呀,凭什么?他是统治阶层的代表。张志明二十六岁那年复员回家,正摊上村里建支部,他是书记独一无二的候选人,因为他是全村唯一的党员。
桥东村社会治安乱是出了名的,治安乱是由于桥东村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的。村北二十里,是横跨齐鲁延绵不断的沂蒙山区,旧社会那可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西北抱犊崮山区是马子的根据地,48年张旅长勾结马子来桥东村洗劫过几次,于是张旅长成了个人物,人见人怕。张旅长何许人也?他是村北围子张永年的小儿子,小名张六。张六十六岁学的一身好武工,飞墙走壁,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十八岁招兵买马成立了一个什么旅,自封旅长。在峄县一带可谓是呼风唤雨。张旅长抢劫有个原则,专抢大地主的,当然穷人也无财可抢。玩女人可不分穷的富的,只要看中了,那可没有跑。
张永年是个厚道人,一辈子老实巴交,怎么就养了个逆子。这天张永年召集家族,商量怎么处置逆子小六。经过一致商量,为了张家的名誉和子孙后代不受牵连,设计把小六骗到家里,然后在村南湖用铡刀将六子的左腿一刀轧断,安排家人用白布把张六的大腿包好埋在林上,百年之后好让六子有个全尸。张六腿被轧断以后,三天三夜不醒人事,真是条汉子,没吃药没打针硬是活了下来。半年之后张旅长一条腿骑在驴上,仍鱼肉乡里。玩女人的劲头更加疯狂,队伍发展到二十多人,从断腿以后很少回家。曾经跟随张旅长的小马子虽经改造,仍是当今社会不安定的主要因素。
村北围子张大张二,当年曾跟随张旅长左右,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如今新社会马子行业已不复存在,张大张二沦落成了小偷小摸,1960年正是全中国人民饥饿难耐的日子,小偷的业务变成了白菜萝卜葱,饿的张家兄弟两眼发绿。冬天穿一身油的发亮的小夹袄,越是饿,愈是冷。书记张志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毕竟是本家侄子,眼看快四十的人了,兄弟俩光棍一双。年轻的时候风光了几年,大酒大肉吃过,漂亮姑娘也糟蹋了不少。解放后也受了政府的镇压。如今社会太平了,总不能眼看着这哥俩一辈子这样混下去。
兄弟俩形影不离,没的吃了,就半夜起来翻墙越舍,一夜劳动果实够吃上一集的,哥俩吃饱了,睡足了,就想着女人,村东那郑寡妇就是哥俩的猎物。提个小鸡,拿瓶兰陵白干,三个人吃饱喝足之后,同床而卧。兄弟俩有言在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是从小养成的规矩。郑寡妇图个吃喝,更图个快活,没人的时候郑寡妇也常常流泪,自言自语:“这年月我还能咋的。”
三
眼看到年底了,饥饿的形势由严俊演变成恐怖,先是西架河两岸的野草根吃没了,树皮也逐渐上了餐桌。人们开始恐慌、沉默。随之带来了不安和动荡。小偷小摸、打架斗殴成了桥东村的家常便饭。
“张三家的眼瞎了,”
“是饿的,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就看不见了。”
“老李头脸肿了,一夜之间吃了个胖子。”
“唉,这年月怎么了?”
叶胜春走在大街上,步子很沉重。掏出旱烟袋,左手捏捏烟叶袋,空空的。无奈的摇摇头,又插在腰间。
“叶大队,吃了?”乡邻见了打招呼。
“还没呢”叶胜春答着。
“你说这天老爷咋弄的,不让咱爷们过了。日他奶奶我三天没进食了。”
“行了,您娘的x,怨谁呢?”叶胜春瞪大双眼,有点激动。
“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到了,人吃人了!”乡邻自言自语。
“回您娘的家去,明天跟我修河去。”
当天晚上,叶胜春召集十一个生产小队长开会,准备到南湖修渠道,并约法三章,不准偷偷摸摸、不准打架骂人、不准乱搞女人。抓几个典型,谁犯了就游街。果然,一冬天秩序井然。村民在叶胜春的带领下,修了一条东西渠道。
张大张二和郑寡妇睡觉的事叫民兵抓了游了街,郑寡妇敲着锣当街喊着:
“别学俺,俺是破鞋。”
“别学俺,俺是破鞋。”
这话被民兵连长家的听错了,听成是:“来学俺,都是破鞋。”当着大伙的面,连长家的煽了郑寡妇几巴掌,满街笑声一片。
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岁月里,游街成为人们唯一的精神食粮。
一九六一年春天,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形势没有一点好转,大队干部开会,研究对策。
“书记,你带着大伙逃荒去吧,我在家修渠道。”叶胜春说。
“胜春,那辛苦你了,今年上边有纳新指标,有一个是你的。”支书说。
“纳新不纳新的无所谓,我怕饿死人。”叶胜春接着说。
就这样,逃荒的逃荒,留下劳力十字班开始修渠道,一春天又修了一条南北渠道。自己动手在孙林挖石头,建了一座函洞。桥板上,叶胜春刻了施政纲领,这是有史以来,桥东村唯一有据可查的施政纲领。据说是叶胜春一夜没睡觉琢磨出来的。
“一九六零年,生产不占闲。没钱吃包子,没有过好年。挨饿不光咱,全国都贫寒。一九六一年,咱得好好干,修渠种水稻,争取夺高产,兄弟好爷们,当成大事办。”
叶胜春
一九六一年三月五日
石桥板上,字刻的歪歪斜斜,但清晰可见。一时间老少爷们有了点精神,大家不在骂娘。年后逃荒的回来了,脸上一片愁容,变黑变瘦了。到哪里要饭呀,到处是饥饿的双眼,见在家的人又修了一条水渠,大伙过来看看。一字一句念着叶胜春的施政纲领,大伙觉的有了奔头。随之便在村民中有了顺口溜:
“谁要心不平,出门遇见张志明;谁要不平心,出门遇见叶胜春。”
一时间社会风气有了好转。东头郑寡妇手拿菜刀坐在门口,右手比画着。
“谁再想俺的好事,一刀割下来喂狗。”街坊邻居听了哈哈大笑,一时竟忘了饥饿。
四
南头豆腐坊老白头的大儿子春喜要娶媳妇,请了亲朋好友,村党政要员自然会亲临现场。老白头一辈子勤俭节约,豆腐做的又白又嫩,生意做起来是斤斤计较。人称“少半两”。无论谁买豆腐,他认为少给半两才是公平的价。钱是从来不少收。八分钱一斤的豆腐,一斤二两是九分六,少半两总是在少半两的基础上一高称,一毛钱的,嘴里自言自语:“你看这多高的称。”
桥东村的兄弟爷们习惯了他的生意之道。
“好,一毛就一毛,秋天算帐。”
“俺是现钱的”少半两难为情。
“乡亲乡邻的,少不了你的,家里来亲戚了,没法子。”
到年底,少半两的豆腐帐总能全部收回。还有东头杨大爷的狗肉帐,瞎子的酒帐,没有跨年的,头年统统结清。
春喜结婚这天,少半两忙里忙外,穿着一件青大褂,手里拿着向阳牌香烟,见人点头哈腰,办了十几桌酒席,标准一点也不降低,四个盘子八个碗。拜完天地,亲朋好友各自入座,酒席办了十五桌。少半两是算了又算,七人一桌,少半两按十人安排,结果十五桌坐满了,又看见行喜礼的乡邻,妇女左手领一个孩子,右手领一个孩子,背上背一个小的,稀里哗啦坐满了。少半两急了:
“一家只准抱一个小孩,您看看您抱了几个了,全家一起上,两块钱的喜礼够你吃饭的吧?”
“你看看,不叫谁来,谁哭,多远闻着八大碗香,小孩馋。”乡邻无奈的说着。
实在坐不下了,大部分人站着吃,大人没把酒喝完,菜已被小孩们枪光了。
正堂屋这桌酒席,是全村有头有脸的。张志明那瘦小的个子坐在上首,叶胜春坐在付首,少半两陪着,民兵连长,大队会计,小队队长,喝的昏天暗地。叶胜春喝着酒,吃着菜,心想好几年没吃上这么香的菜了。席间少半两又加了一碗热豆腐,浇上辣椒水,又开了一瓶兰陵百干。叶胜春多贪了几杯,话也多起来。
“书记,大哥,咱不能光过这样的日子啊,咱领着老少爷们干啊,饿啊,可怜啊!大哥,干。”
这时大伙也喝的差不多了,张志明拿起酒杯。
“胜春,你说咋办咱咋办,干。”
大伙你一句,我一句,个个喝的大醉。不觉太阳已落山,叶胜春喝的狼狼仓仓,东倒西歪,走在街上,有一妇女正打孩子,右手拧着孩子耳朵,边走边骂,孩子委屈的嚎啕大哭。
“再哭,看叶胜春来了。”孩子咯噔一声不哭了,吓的往家跑,叶胜春笑的合不拢嘴。
“别打孩子,别打孩子。”
走到郑寡妇门口,正遇见郑寡妇轧碾,见了叶胜春忙说:
“大兄弟,今天喝了,走,到大嫂家喝茶去。”
叶胜春已不胜酒力,糊里糊涂进了郑寡妇家里,到屋里一头栽到床上,郑寡妇看叶胜春直接上床了,心中暗喜。忙插上大门,洗了把脸,爬到床上,此时叶胜春已雷声四起,任凭郑寡妇怎么调戏,叶胜春是安然不动。天知道,叶胜春是喝的太多了,并非坐怀不乱。半夜醒来,叶胜春一看搂着个女人,仔细一看是郑寡妇,一下懵了,下了床拔腿就走。
“你个狗日的娘们,你……”
“大兄弟,你喝多了,没……”郑寡妇答着。
“你害我,狗日的娘们。”
“大兄弟,你……、没有……”郑寡妇语无伦次。叶胜春几步冲出大门。
五
六一年秋后,桥东村的老百姓开始吃上地瓜干了,两条水渠修通以后,从西架河引来了水,解决了干旱问题。地瓜大丰收,全村老少爷们每人分了一百零七斤地瓜,然后切成地瓜干,开始吃上滚烙煎饼了。苦尽甘来,挨饿的滋味不好受啊,如今吃上滚烙煎饼,卷上咸菜英子,一吃那个香啊!人们开始习惯于在自家门口吃饭,端个碗,三五成群,喝着地瓜糊,说笑着。喝完一碗再回家盛上。说着张三道着李四,一边吃饭一边晒太暖。
一冬天大伙也没闲着,叶胜春领着大伙修了大小十二座桥,把生产路修到长三节,全村的生产路四通八达,又把周家地的茅草翻了一遍,年关到了,生产队牵了一头老黄牛到公社上验了,批准以后宰杀了。每户分了半斤牛肉,全村人吃上了饺子。
节后,公社书记来检查春季生产,安排了其他工作,临走问张志明:
“老张啊,这几年你们村怎么一个党员没入啊,可要发展年轻人哪!”
“我心里有数,我心里有数。”张志明答着。
“叶胜春这两年工作可以啊?”
“书记大人,你不知道啊,叶胜春有作风问题。”
“有这事?没看出来,这个叶胜春!”镇书记摇了摇头,骑上自行车回公社了。
张志明坐在大队部里,点上一枝葵花香烟,陷入了沉思。连娘们头子哄小孩都拿叶胜春吓唬。他叶胜春是什么?三岁的孩子懂个屁!还不是大人虚的,张志明猛吸了两口烟,又抽出一只续上火,大权旁落的感觉油然而生。
张志明自己从咸菜缸里捞出一块咸菜疙瘩,启开一瓶兰陵白干,开始借酒消愁。这两年世道变了,人也变了,前几年到家窜门的,汇报工作的是络绎不绝,哪天不来三个五个的。现在怎么不见人影了呢?前几年走在街上,那是绝对的权威。大叔二老爷喊的那个甜,如今我带人逃荒,那龟孙胡大,还和我争门子,看我不管了,可我还是一家之主啊!
这时,民兵连长刘建军来了。
“书记,喝上了?”
“来,大兄弟,一块喝两盅。”
“兄弟啊,我正想找你啦啦呱呢,来,喝。”
刘建军坐下来,也不客气。
“大兄弟,公社王书记才走,对咱村的工作不满意啊!说咱有个别干部出风头,有男女作风问题。还为自己树碑立传啊。”
“是王书记说的?”
“那还假,大兄弟,我看咱村干部中你还行。叶胜春这小子,我把他看走眼了,你好好干,年底有纳新指标,有一个是你的。”
“书记,我早看出来了,他叶胜春有野心,想千古留名,那涵洞桥板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还落上他的名,想篡权。”二人说着,喝着,不觉到了鸡叫头遍。
桥东村的确悄悄发生着变化,常听大街上:
“大叔,吃了。”
“吃了,吃了。你狗日的还没吃。”
“你龟孙没人话,我吃你娘头。”
一听就知道是表叔爷们骂大会,如果哪天表叔爷们见了面,突然客气起来,说明两个人肯定有没解开的疙瘩。
村大街上那少有的笑骂声又回到了桥东村·
劳力小伙,十字班,小媳妇,三五成群,饭时端着碗,开始侃洋腔,
“剃头匠子老皮,怪好几天没来了,”
“是的,干熊去了?”
“你不知道,老皮死了,暴病。”
“你胡扯,一个大活人,说死就死了?”
“你不信,我听西庄李老五说的,坑你是王八。”
话没说完剃头匠子老皮挑着挑子过来了,几个人哈哈大笑。
见北头张大张二过来,大伙又取笑他。
“老大老二,郑寡妇又想您兄弟俩了。”
“郑寡妇是你娘。”
大伙哈哈大笑个没完。
这时瞎子张老四扶着邻居小孩的肩膀摸过来。
“常青山,常青山。”
瞎子喊着常青山,连喊两句,没人答应。
“这狗日的常青山,该我酒钱一年多了,跑他娘的哪去了·”
这常青山真是酒牦子,一天三顿,整天喝的晕晕的,还怎么当老师。这民办老师一个月三块钱,一天一斤酒得六毛钱,五天喝完了。没有钱就赊,门市部赊不来,便到瞎子那里赊,瞎子的酒历来是赊帐的,六分钱一两的酒,瞎子的酒是一角,不怕你赊,年底少不了酒钱,况且再加点水,这利钱还不是双倍的。常青山喝酒有个习惯,豪饮。半斤酒一碗,仰头一口喝下。然后捏瞎子一个盐粒子放在嘴里。用手捂住嘴,生怕酒味跑出去。别人问他这酒怎么样,他手也不放松,一个劲的点头。
常青山人穷胆大,不怕赊帐,东头扬家的狗肉帐,几年不清帐。帐要的紧了,偷家里一袋瓜干,顶顶帐,顺便再称二两狗肉,用火纸一包,到瞎子那里要上半斤酒,一边喝,一边说:
“我常青山,一辈子不坑人,从不赖帐,咱讲究,哈哈。”
“常老师,你这样喝法,不教出一伙糊涂蛋出来。”众乡邻一片笑声。
这时一伙孩子走过来,看见常青山在喝酒,编出一句顺口溜:
常老师,好脾气。
娶了媳妇给人家。
常老师,脾气好。
叫媳妇打的往家跑。
六
东头的王正经死了,王正经没有儿子,他侄子来到叶胜春的家,磕了个头。俗话说,孝子头,满街流。
王正经的侄子磕完头,转身走了。叶胜春把烟袋从怀里抽出来,熟练的从烟叶袋里取出烟叶,左大拇指把烟叶按实了,从挎包里掏出火柴,点上烟,吧唧吧唧抽开了。
王正经和老婆几十年分居,象两平世人,一辈子不合。王正经的老婆早就说过,活不来往,死不合葬。王正经一个人过了一辈子,老婆把他撵出来,没地方住,就南北借房子住,实在没有住的地方,就一人孤零零的住社场。
王正经是桥东村独一无二的人物,应该说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王正经原名王学劲,因为他事事认真,老板板,人送外号王正经,在他眼里,满村子乌合之众。眼前这世道,男盗女娼,溜沟子,拍马屁,干歪门邪道的。王正经一律视为下人。就是在湖里干活种庄稼,他另有一套。比如种玉米,株距多少,行距多少,那得按尺寸来。邻居劝他,用步子量一下就行了,王正经一本正经予以反驳。那不精确。他老先生用尺子量好,划好线,点上窝,他说种庄稼必须讲科学,干活要讲究套路,不能吊儿郎当。等他把地量完,点上玉米,人家的苗子一尺高了。到秋天,不讲科学的玉米收成还不错,王正经的玉米还没出天樱呢,你看他的玉米横竖成行,可没有结穗的。王正经无依无靠,收成不好,只好借着吃。人说吃一堑。长一智,王正经不以为然,他那追求科学的劲儿是毅然决然。王正经种了一辈子地,却年年欠收,可王正经那严谨的科学态度从没改过。
王正经种地认真,与人交往的态度也是如此,他从不借别人的家伙耢子。比如铁叉挠钩扬场掀,他样样都有,但从不外借。耽误自己使用,那是对自己不负责任,用别人的东西那是占人家便宜。王正经就这样按自己的法子活了一辈子。他闺女结婚头一年送节礼,自然是爹一份,娘一份。送他的一份,他坚决不要。闺女觉的爹一辈子不容易,年轻的时候就出去单过,自己出了门子总该孝顺一下。王正经本着脸,原数退回。说了一句:
“等你生娃的时候爹也不去了。”
从此闺女不上门。王正经的老婆是个活泛人,做事知道眼高眉低的,可遇见王正经这样的人怎么也活泛不起来,结婚没半年,两个人已视为仇人。王正经的夫妻生活可是严格按照计划来的,他是半个月一次,按初一十五,雷打不动。王正经老婆需要的时候,他坚持原则,不能丁吃卯食。不需要的时候,他是非完成任务不可。他认为凡事有个计划,这种事更不能例外,多了伤元气,少了又不规律。精满自溢,又是浪费。就这样,两个格格不入的人终于分道扬镳。
叶胜春来到王正经住的社场,看看屋里空空的,一点粮食也没有。这个殡怎么送,总得叫他占个木头吧,这上哪里弄钱去?闺女家不指望,女婿在枣庄干煤窑被砸死了,闺女得了偏瘫,王正经老婆听说男人死了,眼泪渣没掉,说该埋哪埋哪。还是那句话,活不来往,死不合葬。
叶胜春实在没法子,召集大队几个干部,商量成立了老年会。三十家一个老年会,谁家死了人,那二十九家一起上,出钱出人。大伙一听有道理,就这样通过了,原则是穷富结合,劳力多的和劳力少的结合,亲戚邻居结合,干部和群众结合,五保户由生产小队负责。
第一个老年会由叶胜春带头,又找了二十八家就开始了。在会的每家两块钱,五斤煎饼,收齐钱,买了木头,买了白布。就这样,被王正经看作是一群乌合之众的人就这样把王正经入土为安了。
七
象瘟疫一样害怕的饥饿好象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贫穷和愚昧依然在桥东村根深蒂固。小偷小摸打架斗殴通奸的骂街的依然是村里的一道风景。年复一年,桥东村的老少爷们已经习惯并重复着这种枯燥的生活。
村街口应该说是桥东村的政治交通和文化中心,叶胜春时常会背着手站在这里,用他那政治家敏锐的眼睛观察村里的变化。只要小偷小摸少了,流氓习气的事没有了,村里安静了。叶胜春心里会感到莫大的欣慰。有时会有人恭维叶胜春几句,叶胜春到满不在乎。心里说,没本事能干大队长。
村里也出了不少新鲜事,按照老支书张志明的话说,世道变了。就说这三对的队长一职,挨饿的时候叫谁干谁不干,争着去要饭。现如今刚吃饱饭,争队长打的头破血流。南头的贾老头,三年自然灾害吃树叶,吃树皮,硬是没饿死,这刚吃饱饭没几天,一命乌呼了。问他儿子咋回事,不知是真是假,他儿子说是吃多撑死的。老天就会开玩笑,没饿死倒撑死了。
听说缺半两的大闺女红儿跟着胡司令私奔了。你说这胡大,儿子都七八岁了,你怎么不想想老婆孩子。要说这红儿怪老实啊,浓眉大眼的,扎着一对长辫子,整天帮着他爹做豆腐,豆浆把小姑娘养的白白嫩嫩的,上身穿一件蓝褂子,干净利索。这在旧社会是个做太太的料。做梦没想到跟胡大这龟孙羔子跑了。跑就跑了呗,走了二十多天,两人又回来了,可能带的钱花光了,也许是没有介绍信,走投无路了。红儿这姑娘没当回事,见人还啦在外边的所见所闻,火车多长,楼房多高。这事就跟没发生一样。
八
根据上级指示,老支书张志明召开了紧急会议,说现在要注意一个新动向,部分地主没有改造好,有的地主开始翘尾巴,有的村民想单干,这是资本主义倾向。看看谁家的地主羔子搞破坏,挖社会主义墙角,另外要继续抓小偷小摸,搞好生产,抓住通奸的要进行游街。支书张志明进行分工,自己领头修水渠,铺生产路。叶胜春领头批地主,对地主进行改造。民兵连长刘建军整顿男女作风问题。
在支书张志明心里,这次分工一改过去的常规做法,把矛盾的焦点推给叶胜春。不能把修水渠,修桥铺路的成绩叫叶胜春一个人占了。他要重新站在桥东村的历史舞台上。按张志明的话说,这叫政治手腕。
“大兄弟,听说地主羔子张二江要搞沈家大闺女,不能叫这王八羔子占了咱贫下中农的便宜,”
叶胜春点点头,抽完最后一口烟,翘起右腿,朝鞋底上使劲磕了下烟灰,转头走了。
“大兄弟,你大胆干,到年底有纳新指标,那准是你的。”张志明又补了一句。
支书张志明领着几十口人修水渠,水渠没修好。剩了两袋子水泥,送给公社王书记了,上次王书记来村里检查工作,有意无意说家里盖锅屋正缺两袋子水泥。
工地暂时停了,叶胜春一听火了,水泥是老少爷们的,怎么能送人呢?直接找到张志明,两人一见面就吵了起来。
“大兄弟,你别生气,你听我说,”
叶胜春牛脾气一上来,不问三七二十一。
“不能影响工地生产,水渠修不好,两袋水泥钱你掏腰包。”
“行,我掏。”两人不欢而散。
晚上支书张志明把民兵连长刘建军叫来,问整顿男女作风的工作怎么样,刘建军说没听说有什么问题,红儿和胡大这事已过去了,没听说有来往。
“重点是郑寡妇。”张志明提醒说。
“叫郑寡妇说清叶胜春的事。”张志明单刀直入。
“我问了,郑寡妇说没那事。”
“大兄弟,你想想,一个男人喝多酒上了女人床,能没那事?”
“我试试。”刘建军起身要走。
“大兄弟,到年底,来了纳新指标,有一个是你的。”张志明又送上一句。
九
一九六六年八月,桥东村响应上级号召,开展了史无前列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出现了一系列新的革命形势。由于郑寡妇检举有功,被提拔为村妇联主任。大队长叶胜春被免职,罪名有三个:一、有作风问题拒不交代;二、搞个人封建迷信,为自己封碑立传;三、对文化大革命认识不清。刘建军被任命为大队长。胡大当了民兵连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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