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蔡邕《琴操》，载一故事曰：

其思革子、户文子、叔衍子，三人相与为友，闻楚成王贤而好士，三人俱往见之。至于豪岩之间，卒逢飘风暴雨，相与俱伏于空柳之下。衣寒粮乏，度不能俱活，三人相视而叹曰：“与其饥寒俱死也，岂若并衣粮于一人哉？”二子以革子为贤，推衣粮与之。革子曰：“生则同乐，死则共之。”固辞。二子曰：“吾自以相与为犹左右手也，左伤则右救之，右伤则左救之。子不我受，俱死，无名于世，不亦痛乎！”于是革子受之，二子遂冻饿而死。其思革子抱二子尸而埋之，号天哭泣，揭衣粮而去。往见楚王。楚王知其贤者，于是旨酒嘉肴，设钟鼓而乐之。革子怆然有忧悲之色。楚王心动，怪而不悦，乃推樽罢乐，升琴而进之。其思革子援琴而鼓之，作相与别散之音。王曰：“子琴音何苦哀也？”革子推琴离席，长跪涕流而下，对曰：“臣友三人，户文子、叔衍子，窃慕大王高义，欲俱来谒，至于硗岩之间，逢飘风暴雨，衣寒粮乏，不能俱活。二子俱不以臣为不肖，推粮与臣，二子逢冻饿死。大王虽陈酒肴设乐，诚不敢酣乐也。”王曰：“嗟乎，乃至是耶？”于是赐其思革子黄金百斤，命左右棺敛，收二子而葬之，以其思革子为相。

这让我想起以前读冯梦龙《喻世明言?羊角哀舍命全交》的故事来，这故事见于《列士传》——

羊角哀、左伯桃二人相与为死友，欲仕於楚，道遥山阻，遇雨雪，不得行，饥寒无计，自度不俱生也。伯桃谓角哀曰：“天不我与，深山穷困。并在一人，可得生官；俱死之后，骸骨莫收。内手扪心，知不如子，生恐无益，而弃子之器能，我乐在树中。”角哀听之（据《后汉书》卷二九李贤注补），伯桃入树中而死，得衣粮前至楚。楚平王爱角哀之贤，嘉其义，以上卿礼葬伯桃（“伯桃”原作“之”，据《后汉书》卷二九李贤注改）。角哀梦见伯桃曰：“蒙子之恩而获厚葬，然正苦荆将军家相比（《后汉书》卷二九李贤注引作“近”），欲役使吾；吾不能听也，与连战，不胜。今月十五日，当大战以决胜负，得子则胜，否则负矣。”角哀至期日，陈兵马诣其冢上，作三桐人，自杀，下而从之。君子曰：“执义可为世规。”（《御览》四二二）

《列士传》是汉代刘向辑录的故事，原书早佚，散见于他书的故事，尚有季札挂剑、莫邪子、侯赢自杀送魏无忌、荆轲刺秦王等，都讲古人重义尚诺的事迹，千载之下读之，犹令人血脉贲张。懂得以历史来引导当下的司马迁父子，在编写《史记》时，就首先为让位的吴太伯、仲雍作世家，为义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作列传。今世风不古，唯利是图，好好的《赵氏孤儿》故事，被逐利小人的电影改得面目全非。公孫杵臼曰：“立孤與死，孰難？”程嬰曰：“死易，立孤難耳。”公孫杵臼曰：“趙氏先君遇子厚，子强為其難者，吾為其易者，請先死。”（《史记?赵世家》）公孙杵臼以死为易的精神，被庸人更换成“老婆和母亲溺水，你先救谁？”的利益命题，可有谁想到两个都要救，救不上来，自疚以死呢？人若都沦为逐利小人，毫无崇高可言，也难怪有识君子要考虑值不值得舍生拯救这等人了。

我们生在一个很有钱然而缺乏“崇高”的时代，其实也卑琐不足道。然而连我这样读古书仅仅初具常识的人，也有人说“你要写点书挣钱”才好。于钱，我仅取衣食足为度，而人生天地间，风景不独在食色，外此尚有道路多条，而安顿身心性命，是生活在没有崇高的时代的首选。“君子居易以俟命”，即使看不到崇高时代的到来，我也认了。老婆说：你网上的东西被人剽窃，你知道不？我乐意公诸同好，所以虽然花了大量精力，坏了眼神，却不欲谬种流传而自密。只是像司马迁那样著述风世的能力，我不具备，骂世非吾愿，伤生我不乐，只好借古人杯酒，浇自家垒块了。

2012年5月23日于教科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