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堵车,回来晚了。”看着已经上桌的菜肴和正座上已经就位的妈妈,我一边说,一边腆着笑脸送给每个早到的家人和亲戚,算是陪了不是。“不晚,这才几点。”没容别人搭讪,妈妈笑呵呵地抢先发了话。妈妈就是这样“护犊子”,不管因为什么,她说我可以,不容别人说。一旁的妻子小梅偷偷地撇了撇嘴,我得意地白了她一眼。
“哥回来了。”我在妈妈身边刚坐下,一个声音传过来,小肖端着菜盘从厨房走过来。她脸色有点发虚,身型也有些臃肿,与印象中的差异太大了。我的惊讶大概通过表情传递了过去,“不认识妹妹了。”她笑着,一边把菜碟放到桌上,一边说,“想大娘了,正好大娘过生日就过来了。”
“好久不见了。”我说。“中间也来过,你没赶上。”妈妈插话道,“有时侯还打打电话。”
“你看大娘记性多好!”小肖笑着说,“哥忙,每次来都没打扰你。”“家里都挺好吧?”我问,“大宝怎么样?”
“还那样吧。”她略一停顿,又说,“都挺好的。”她的表情让我觉得似乎有难言之隐,便没有再问。
开席了,小肖执意要在厨房吃,那怎么可以,执拗不过,也就只好坐下。她算是惟一的客人,一家人热情地招呼,她却显得有些拘谨,给妈妈祝寿之后便很少言语,闷着头,吃的有些心不在焉。突然,电话铃声响了,没等别人反应过来,她已经起身走到院子里去——原来她手里一直拿着手机。不一会,她回到席间,刚一坐定,手机又响了。她难为情地笑笑,再次跑到院子里去。
小肖要走,妈妈有些不舍,大家也都七嘴八舌,劝她吃过了再走,她踟蹰着似乎很犯难。“以后,一旦有空经常过来走走。”我想,她或许有什么急事,便说。小肖应诺着。
天色已暗,我提议送她,两个会开车的大学生立刻自告奋勇地站起来,她一个劲地摆手。“还是我去吧。”我说。她忽然显得有些慌乱,拒绝得语无伦次。这时,小梅拉了拉我的衣角。“那你路上小心,注意安全。”我没在坚持。
小肖走了。
“挺命苦的。”我在妈妈身边从新坐定,妈妈小声对我说。“哈哈,您老太太就别操闲心了。”我笑着说,“都不容易,不是还得过,没啥大不了的。您呐,就只想开心的,好好享您的福就是了。”接着,一片应和之声,妈妈笑的像个孩子似的。
话是说给老人的,脑子里却抹不去小肖的影子。
我认识小肖是在五年前,那时,她30出头,身型单薄,面容清瘦,一头短发泛着灰黄色,一看就是风吹日晒的结果。印象最深还是她的眼神,总是流露着惊惧不安,像离群的羔羊。小梅说她是个美人坯子,假以调养和修饰一定风姿绰约很养眼。果然不假,在妈妈家做活没多久,她的美便显露出来。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仅干净勤快,把家务做的井井有条,还心地善良醇厚,不善言辞,却很讨老人欢心。有这样一个人在妈妈身边,做儿女的放心了不少,当然,对这个女人也就另眼相待,不拿她当外人。
我第一次去她家是一个下午。那天,妈妈电话说小肖家里有急事,她要马上回去一趟,只是错过了交通车的时间;妈妈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不过,第一次去人家,又是农村,孤男寡女的难免给她招惹闲话,还好,我的顾虑小梅也想到了。
小肖的家在华北平原边缘。从济南出发,过了黄河,沿104国道北上100多公里就到了。拐下大路,车子在场院上停下,小肖引着我们走进一排房子的正门。可能是天色已经暗了,或者这房子原本采光不好,屋里很昏暗,说是穷徒四壁有点夸张,至少墙上还有几张贴纸,好像是学生奖状之类的东西。
“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小肖很难为情,“让哥哥嫂子笑话了。”她说。小梅和她应和着,我又走到屋外——一路没停跑得“开锅了”。
按照风俗,厕所应该是在房子的侧面,我找过去,适才注意到,这一排房子分为两截,现在居住的是老宅,旁边接盖了三间,大架已经起来,没有继续建筑,看那丛生的杂草,显然已经荒废有段时间了。
这次前往,我得知小肖真的很不容易。丈夫去年得了脑病,经常会突然昏厥,四处求医,家里准备盖房子的积蓄花光了也没看好,算是废了,不仅不能再在外打工或到地里干农活,身边还时刻离不了看护,幸好公公还算硬朗,爷俩个相依为命。儿子大宝十四,正在县城的中学读书。一家的开销就指望小肖挣的工钱。
再次去她家是在“过秋”时候的一个星期天。满场院堆着刚收获的玉米,几个人正在忙着脱皮,唯独不见小肖的影子。见我和爱人来,他们都放下手上的活,其中一个面色红润的男人迎上来——我想他八成是这地面上见过些世面的明白人。果然,几句寒暄之后,我知道他是小肖的远房二叔,另外的两个妇女是小肖的亲戚,专门过来帮忙的。剩下那三人,一个枯瘦如柴一把骨头的男人,是小肖的丈夫,看那身板和摸样,当初一定是个俊朗能干的好小伙,与小肖倒也般配。同样干瘦的还有那难以颐养天年的老人和正在发育的大宝。三个人一个共同的特点,气色显得缺乏生机,严重营养不良。
已近正午,太阳火辣辣的。大人吩咐大宝去找妈妈,孩子就要跨出门去的时候,小梅把他拉住了,我想她是不想这孩子去受罪。
“汽车能进去吗?”我说。“能。”大宝说,“就是不大好走。”
能走就行。我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沿着蜿蜒曲折的土路向大地的深处前行。小梅和大宝坐在后座上,她问这问那,孩子怯生生地,有问必答。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密密实实地遮蔽了道路,不能再走,大宝说就是这了。我们刚下到车外,小梅利马又把大宝拽到车上。烈日暴晒,热气蒸腾,连汽车都似乎难以忍受,发动机轰响着散发出灼人的热浪。片刻,我已是大汗淋漓。好在没多大一会,听见叫喊的小肖从玉米丛中钻出来。咋见的一瞬间,我忍不住笑了,小肖先是一怔,继而也笑了。难怪她每回家来一次回去时都像变了个人,艰苦的劳作把个丽人作践的哪还有个人样,灰头土脸的,活像个泥泞里爬出来的泥鳅。
小肖要张罗午饭,被小梅阻止了。卸下车上的东西,我们要走,一家人感激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小梅快步走到正在摆弄微波炉的大宝身边,往孩子兜里塞了什么东西,然后回到车上,没等大人们反应过来,车子已经开动了。
那以后,小肖在妈妈家继续干了有一年左右。她走了,开始的两年,每年过年,她都会捎些自己制作的年糕或者新打的棉花过来,再后来我便没了她的音讯。去年,我和小梅特意去了一次,那院落已经破败不堪,没有人居住,问问左邻右舍没有人知道这家人去哪了。回程的路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直萦绕着我。
我曾想她一定过得很艰难,但是也有希望,算来大宝渐渐成人,日子总会好起来。今天,不期而遇,让我大感意外——怎么也想不明白短短几年时间,一个人怎么变化如此之大!
安顿妈妈回卧室休息了,我们在客厅里闲下来,话题自然落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真是苦命的人!”小梅显然比我知道的更多。原来,小肖中午就来了,或许是把这里当成了娘家或许郁闷的需要个倾述对象,一个下午,她不停地唠叨,就是帮厨也没闲着。
那次,小肖离开我家,是因为公公病了,不能再照顾丈夫。她回去之后,一边照顾丈夫晚上的起居,一边白天给当地一个捣腾家具的小老板帮工,跟着他跑车拉木料,没白没黑地忙活,就指望着大宝长大。后来,丈夫死了,没多久,公公也死了,剩下孤儿寡母,家不成个家,但也算是一种解脱,经济不再那么拮据,小肖一直把大宝供到技校毕业。按说日子该有些起色了,可是这孩子却对小肖日渐疏远,据说,是听信了一些关于小肖和那个家具小老板的绯闻传言,觉得没有脸面。他在就近的县城里找了工作,仍旧像上学时那样,只是周末回家应景似地待会。
小肖辞了小老板的工,打算找份别的工作,可是这几年的忙碌,小肖的身体大不如前,经常腰疼得难以直立,始终也没有再找到合适的。她待在家里,一边操持地里的农活,一边打算在路边做个小买卖,然后把那没完成的房子盖好,以备儿子娶媳妇用。然而,寡妇门前是非多,加上原本就有传言,小肖的日子过得也不肃静。久了,大宝连家也不回了,还辞了工跑到济南来。
看样子,这孩子是不打算再回家了,小肖也就断了重整家业的念想,再说,她也没有那个能力。她也到了济南,原想着娘俩凑合着,努力打工挣点钱,将来给大宝安个家——不管在哪,没钱是不行啊。可是,大宝有了女人,已经和一个比他大几岁的打工姐住在了一起,哪里还能容得下小肖。没法,她在棚户区租了间房,开始四处打零工,日子过得还是那样艰难。
今天席间的电话应该还是大宝打来的,下午他已经打了几次,是管小肖要钱的。不要钱,他不会给小肖打电话,一打电话就是要钱。之前,为着给那个女人堕胎向小肖要过两次钱,这次是那个女人宫外孕,需要的钱更多。小肖也是伤心欲绝才不愿意再管,何况,她哪里还有更多的钱哪。
“你想她能让送吗。”小梅说,“谁都要个面子,活的再难,总要留有一点尊严啊!”她叹了口气,算是打住了讲述。
因学致贫,因病破产,因无助无望而荒废人生,因——世间的种种,耳闻目睹的多了,没想到居然真的就发生在身边!沉默,片刻里,甚至连那两个还在上大学的孩子都无言了。
我走到院子里去,点上支烟,深吸了一口,仰面向着夜空缓缓地将那烟气吐出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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