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津的死，是全村的惊讶，也是全村的期盼！

那是二零一零年正月初八日，当全村人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放下一切忧愁，都忙着走家串户、吃喝玩赌，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的时候，因为他孙女儿的一阵尖叫声，他又被带到了人们的映像中。

老津年轻时可是全村长得英俊的三大小伙子之一。他家一共三兄弟，大哥是个铁匠，在村里开了一家打铁铺，生活不算拮据，也并没有多余。他是老二，没有多大文化，只上过小学一年级的半个学期。三弟勉强小学毕业，也许是运气好的原因，在县城里有个工作，这也是老津一家人最为得意的事。

老津三十岁时和隔壁村的一个叫桃花的女子拜了堂，成为了夫妻。那年，桃花十八岁。但，桃花并不是老津的意中人。

在娶桃花之前，老津就和村上一个叫蓝儿的女子私定了终身。老津比蓝儿大一岁半，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蓝儿看上了老津面容英俊，为人老实，虽不太喜欢说话，但说出的话都是言出必行的。老津喜欢蓝儿笑容甜美，心底善良，更有那一声声甜得如蜜的“津哥”。老津曾经给母亲说过他和蓝儿的事，母亲也是高兴得不得了，因为母亲知道蓝儿确实是个好姑娘。虽然蓝儿的父亲是个嫌贫爱富的势利眼，但母亲为了儿子能娶上个自己喜爱的女子，也暗暗鼓励着老津。

蓝儿有两个哥哥，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父母也特别疼爱她。蓝儿虽是有心意要和老津在一起过日子，但她还是叫老津回去和家人商量一番，请个媒人去给父母说。老津和家人商量了此事，就提着两瓶白酒请了媒人去蓝儿家提亲。

提亲的前一天，老津在村口见到蓝儿，就告诉道：“我家请了媒人了，明天就来你家！”蓝儿虽然一颗心已属老津，只是听见老津说马上有人要来提亲时，还是有些害羞，所以低下了头，半天才说道：“嗯！”

媒人来到蓝儿家，说了此事，蓝儿的父亲没有任何的表示，只是对媒人说道：“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你先去传个话给他家，三天后，我在给你答复。”媒人来到老津家，照着蓝儿父亲的话说了一遍，一家人都以为此事有可能成，就只好静心等着。蓝儿知道了父亲模棱两可的态度，只字不敢提，就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父亲会答应。

在老津家请媒人来的第二天，蓝儿的姨妈也带着一个城里的有钱人家的儿子来到蓝儿家。蓝儿的父亲见小伙子是城里的，家里又有些钱，就爽快地答应了。蓝儿看见姨妈带来的男人比自己大了七八岁，还是个瘸子，以着心里已有老津，又仗着父亲对自己的宠爱，就几次说了不答应，只是都被财迷心窍的父亲拒绝了。蓝儿当天见到老津，倾诉着要被嫁到城里去，早就哭成了泪人。老津无言以安慰蓝儿，只是让她静静地靠在自己的怀里。两人约好第二天再见面，蓝儿的父亲发现之后，把蓝儿锁在屋里，一个多月的时间，老津没见过蓝儿一次。突然有一天，蓝儿的父亲放出了话，说蓝儿就要嫁到城里去。老津听了这样的话，心里虽不是滋味，奈何见不着人，便在家默默地睡了三天。蓝儿在被送进城的前一天晚上借故上厕所，径直跑来了老津家，人已经瘦了不少。老津怕蓝儿家人带人来找，就带着蓝儿跑到了屋后面的松林里，抱着痛哭了几十分钟。蓝儿说自己心里只有老津，要把身体给他，老津坚决不要，蓝儿就说道：“你要是不要我，我一嫁过去，我就上吊。”老津知道蓝儿的性格，真个怕蓝儿会轻生，就流着泪脱了衣服……

蓝儿家人不见了蓝儿，就叫人四处找寻，等到蓝儿回来，父亲见她两眼湿肿着进了屋，也没说什么。既然人已经回来，就只有更加严密的看管着，毕竟第二天，城里要来接人。

早上，老津起得很早，一直在蓝儿家对面的坡上坐着。看见蓝儿父亲和她两个哥哥以及很多亲戚簇拥着蓝儿，老津心里虽是万般不舍，奈何不敢前去，唯有满脸的忿怒。蓝儿不停地从轿子里往外看坡上的老津，并不敢叫出声，只让眼泪肆意地流。蓝儿家人把蓝儿送到村口交给城里来接亲的人，就转身回了家。老津看着轿子远去，不敢靠近，就翻了几个山头，一直跟在轿子后面，最后累得跑不动了，便傻傻地目送蓝儿的轿子消失在白蒙蒙的雾里。

二

老津在山上跑了一个早上，下午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滴水不进，躺在床上又睡了两天。母亲知道老津的感受，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就拄拐来到老津床前安慰道：“津儿，起来吃点东西吧，老是这样也不是办法，身体会垮的，还要做活呢。”老津只是睁着眼看楼板，半天不说话，母亲又说道：“你虽是舍不得她，奈何咱们家是农村人，也没有钱，怎么和人家城里人比。蓝儿是个好闺女，只是都是父母做的主，她也不敢有什么说的……”老津见母亲说得在理，只怪自己没能力，不能让蓝儿的父亲把蓝儿嫁给自己。从此，更加地沉默寡言。

倏尔十个月过去，蓝儿的瘸子丈夫来到蓝儿家报喜，说蓝儿生了一个儿子。蓝儿父亲一家都十分高兴，给了瘸子几坛子米酒，瘸子就回去了。过了半年，蓝儿的儿子因为一场痢疾，便断送了小小的生命。丈夫一家人都错怪蓝儿没能看好孩子，不时对她又打又骂，蓝儿由此伤心不已，也因念儿过度，不上两个月，疯了。蓝儿的瘸子丈夫见儿子已死，蓝儿又疯，另外娶了一个女子，就把蓝儿送回了村上。还给了蓝儿父亲一些钱，只说是蓝儿的生活费。

蓝儿回到村上，走出来见人就说着：“我和津哥的孩子死了。”还经常跑到进城前和老津相会的松林里，呆呆地坐着。老津也经常去松林里坐着和蓝儿说话，蓝儿已不认识老津，只是自言自语。蓝儿的家人听见蓝儿说的那些话，想着脸上也没光，曾把蓝儿关在家里两个月，只是蓝儿每天又哭又闹，一家人拿她没办法，就把她放了出来，也渐渐不管了她。蓝儿就整天在外游走了。老津每次见到蓝儿，都会给她一些吃的东西，蓝儿拉着老津就说：“你见了津哥了吗。”有几次，老津都拉着蓝儿说道：“蓝儿，我就是你的津哥啊。”蓝儿只是依旧说道：“你见了津哥了吗。”老津无话可说，只得独自抹泪。

蓝儿回到村上只半年时间，不知在哪儿捡得一根木头，整天抱着。别人见了蓝儿，就问道：“蓝儿，你抱的是什么呢？”蓝儿嘟嘴就说道：“津哥，这是我和津哥的孩子。”一天，蓝儿在路边一个草堆里睡着了，有几个调皮的孩子悄悄走来拿走了蓝儿的木头。蓝儿醒来就问道：“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一个孩子指着村东的石崖对蓝儿说道：“你的孩子在那个崖上。”蓝儿听说，就跑到村东的石崖上去找孩子，不小心摔了下来，死了。蓝儿也被家人挖了一个坑，就埋在了石崖下。老津知道蓝儿被埋后，晚上到蓝儿坟前，烧了一些纸，也流了一回泪。老津家有块地离石崖不远，每次去地里做活，老津都会去蓝儿的坟前坐坐，回忆一些曾经的时光。　

三

第三年，老津的弟弟到城里去工作，很多人见老津还是单身，都前来要给他说亲，家里人很高兴，只是老津一心想着蓝儿，几年间拒绝了十来回亲事。

老津的母亲已是七十高龄，渐渐年老体衰，想着时日不多，就把老津叫到床前，说道：“津儿啊，妈我恐怕是不行了，妈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婚事，你要是能娶了亲，妈我就是死了也能闭紧了眼了。”此后，母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不行起来，老津三弟见母亲牵挂着老津的事，就找了一个媒人，要她帮老津找个媳妇。老津为了母亲的心愿，也便答应了。媒人去到另一个村，看到了桃花。桃花是个孤儿，和叔叔家住。叔叔见媒人前来提亲，知道老津的弟弟在城里工作，就顺口答应了。三个月后，老津和桃花结了婚。

母亲因牵挂老津的终身大事，身体才每况愈下，见老津娶到了媳妇，心里一舒畅，就慢慢好了起来。老津虽是和桃花成了夫妻，睡在一张床上，却从未和桃花睡在一头过。转眼半年过去，母亲见桃花肚子依旧平平坦坦，没有动静，就找来桃花询问是怎么回事。桃花羞答答说了只是和老津睡在一张床上时，母亲又着急起来。此时正值严冬，母亲一天夜里起来小便，不小心摔了一跤，一双手都被摔断了。找医生看了一个多月，只是不见好转。母亲临终前叫来老津，嘱咐道：“儿啊，我知道你的心情，蓝儿已经不在了，现在你娶了桃花，她是个好媳妇，你也要好好待她才是。妈我要好是不能的了，不放心的就是你和桃花至今还是两个人，村上有了很多言语，都说桃花是不会下蛋的鸡，你也应该体谅她一下，为娘的就是死了也没有牵挂了。”老津听着母亲的话，连连点头。当晚，母亲就闭目长逝了。办完母亲的丧事，老津想了和蓝儿的往事，又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听着村上的言语，才痛苦地爬上桃花的肚子去。十个月后，桃花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富贵，再过得一年，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家荣。第六年，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金凤。

老津和桃花夫妻两个带着儿女奋斗了多年，修了三间土墙房，从原来破旧的木屋里搬了出来。富贵二十岁那年的夏天，娶了二十里外的一个叫美美的女子，其中一间就做了新房。富贵新婚的第五天，深夜里，房子不知被谁放了一把火，村上的人听见老津喊“救火”的声音，都来帮忙灭火，只可惜是晚上，都提着煤油灯去打水，最终火被扑灭，家里也烧得没剩下什么东西了。由此，一家人又为房子的事发愁。老津的大哥为了儿子的婚事，也耗尽了打铁所攒下来的积蓄。老津的三弟得知此事，给了一部分钱，老津到处借了一些，就又开始上山砍木条，到隔壁村买麦草，半个月后，才在被烧得发黑的墙上加了一个盖子。

第二年，家里添了一个孙女，老津十分高兴，就为孙女取了个名字，叫做水仙。二儿子家荣也娶了五十里外一个叫顺妞的女子。婚礼的当天，全村人都来庆贺。酒席摆完，蓝儿的二哥因为喝醉酒，就说出了放火烧老津的房子的事，全村人都惊讶不已。富贵身体强壮，也是个暴脾气，一怒之下，随手扬起一条板凳向蓝儿的二哥头上砸去，只见一个倒栽冲倒在地上，死了。当夜，蓝儿的家人要报案，富贵害怕被抵命，留下了妻儿老小，连夜离家出走了。一场高高兴兴的婚礼，变成了蓝儿家人纠缠的丧事。老津赔尽了家荣婚事所有的礼钱，蓝儿家人虽然把人抬回去埋了，只是富贵一直命案在身，从未回过家，也是生死未卜。富贵出走的第三年，老津实在没办法，遇着城里一家人来提亲，就把十八岁的金凤嫁了过去。

富贵出走后，村上一直流传着杀人偿命的话，女儿水仙虽是有公公婆婆帮着照顾，妻子美美想着就算富贵能回来也是死路一条，无法承受穷苦的日子，在金凤出嫁的前一天也不见了踪影。从此，一家人迎苦抚养着四岁的水仙。桃花因为家里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无法接受，才四十五岁，头发早白了一半。老津更加憔悴不堪。

四

家里除了种地，并没什么经济来源。老津每逢赶场天，都会背些玉米上街去卖，每次换得二三十块钱，总会给水仙买上一二块钱的糖果，乐得小水仙每次见老津从街上回来，都会拉着桃花的手说道：“奶奶，奶奶，爷爷给我买糖了。”老津看见孙女可怜，就说道：“来，水仙乖，吃糖糖。”桃花看着水仙这样天真，想着美美的出走，不免又悄悄的流了泪。

转眼，水仙长到了六岁，便在村上的小学读了一年级。为了摆脱贫穷，家荣和顺妞不得不外出打工，丢下的大女儿佳佳和小儿子米子也和老津老两口呆在一起。一次，老津去城里办事，因为是同一个城，蓝儿的面容又出现在老津的脑海中。回到村上，老津忍不住心里的想念，傍晚时分，就去蓝儿已经长满野草的坟头前默默地坐了一个多小时。那时下着蒙蒙细雨，地上已经湿透，老津天黑后才离开蓝儿的坟，走到半路的坡上，只因脚下滑了一下，整个人滚去了几丈远。老津想爬起来，奈何腰上没力，只得躺在地上。还好村长经过，听见有人的声音，走过来一看，只见老津浑身是泥。村长一个人抱不动老津，便去老津家里通知，桃花才请着几个侄儿把老津背回家。老津躺在床上，时时想起蓝儿被轿子抬到村口的那一天，他跑了几个山头，直到蓝儿的身影消失在白蒙蒙的雾里。半年之后，老津恢复了健康，村里突然发起要修公路。桃花在家做饭带孙子，老津每天扛着锄头出去。他总想，等修好了公路，日子会好起来，就像城里一般。两年之后，总算修通了一条泥地的公路。老津无事时就会去路上游走，因为有了公路，当年的小路已经不见，每次走到当年蓝儿的轿子经过的地方，老津枯干的眼里突然有了泪水，傻傻地站了几分钟，又去屋后的松林坐了半天。

转眼到了四月间，雨水比较充足。一天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雨，桃花感觉到屋里有水滴，就叫老津上楼去用塑料膜把漏洞给堵上，老津弄了半天，实在不行，桃花便安睡下了三个孩子，爬起来帮助老津把塑料膜铺张在楼板上，才睡了一晚安稳觉。第二天，米子看见楼板空隙间吊着几个水包，觉得好玩，就去屋外找了一根竹竿，爬上床去，对着水包一戳，水全洒在床上，被子都湿了。桃花进屋看见，忍不住打了米子一顿。米子见爷爷坐在院坝边休息，就跑到老津面前，老津一抱抱住米子，任由米子使劲往怀里钻。

过了几天，阳光明媚。因为要种庄稼，有人用马车拉着肥料进村来卖，很多人都去讲价买肥料。老津听说蓝儿当年的轿子到了半路，就换坐了马车进的城，所以一看见马车，就躲得远远的。桃花叫老津去买一包回来，老津怎么都不肯去，桃花多叫了几回，老津便一趟跑开，没了踪影。桃花无奈，只得又叫侄儿帮忙把肥料背回了家。老津跑开后，就去了松林里，在地上躺到天黑，又去了蓝儿的坟前。

眼看庄稼快要种植完，一天晚上，老津梦见蓝儿跳出轿子，挣脱了所有人的看护，向他使劲跑来。两人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当夜，月亮从东方升起，老津和蓝儿跪在地上，对着月亮拜了三拜，就抱在一起，两人都笑了。过了三个月，蓝儿对老津说道：“津哥，我有了。”老津高兴地用耳朵贴着蓝儿的肚子，听孩子的动静。蓝儿的肚子一天天圆了起来，半年后，生了一个儿子。老津天天去地里做活，蓝儿就在家做饭，每次回来吃饭，看见儿子挥舞的小手，夫妻二人都乐了。一天早上起来，老津下地去做活，蓝儿背着儿子来看老津，蓝儿把儿子放在老津怀里抱着，就去对面的石崖上为儿子摘花，不小心脚下一滑，就摔了下来，老津见状，大叫了一声“蓝儿”，挣扎着醒来了。桃花听见老津的喊叫声，坐起来拍着老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老津喘了几口粗气，没有说话，翻身就又睡下了。

第二天，老津赶牛上山去放，自己也割了一背茅草。下午赶牛回家时，只见天上乌云密布，天色也暗了下来。老津背着草赶牛走到家门口，才放下草，桃花在院坝看着，水仙也走过来看她的爷爷。突然一声雷响，水仙被吓得摔在了地上，桃花看见水仙被吓得哭了，正要过去牵扶，只见老津一声长笑，就跳了起来。桃花抱起水仙，走到门口，大雨已经来了。桃花见老津在雨中跳，叫老津赶快进屋，老津没有听桃花的话，转身一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桃花看见老津的举动，早哭成了泪人。三个孩子见到奶奶哭，也被吓得跟着一起哭了。

五

雨下了半宿，桃花等三个孩子睡着，就去敲了大哥家的门。老津的大哥问清了情况，抽了两口烟，静静地说道：“看来是疯了。”桃花听见大哥的一句“疯了”，顿时瘫软在地上。嫂子安慰了桃花一阵子，便扶着她回去照看三个孩子。当晚，桃花的眼泪一直没停过。清早，老津的大哥带着两个侄儿找了一早上，最终发现老津睡在蓝儿的坟前。

老津回到家，就一直笑，三个孩子也开始怕他了。桃花做好了饭，端到老津面前，老津胡乱吃了一顿，就出去了。过了几天，桃花见老津没有好转，就给城里的金凤带了信。金凤回来看见老津，顿时哭了起来，叫道：“爸，我是金凤啊，你还认识我吗？”老津只是说道：“蓝儿从石崖上摔下去了，摔下去了。”说完就蹲在地上，使劲地哭着。桃花看见女儿和老津这样，也放声痛哭起来。从此，全村都知道老津疯了。

三弟知道了老津的情况，也回来看望过一次，老津一直站在院坝边发笑。三弟见到老津，就走近问道：“二哥，我是老三，你还认识我吗？”老津只是说道：“蓝儿从石崖上摔下去了。”说完，就又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三弟也知道老津的心病，就安慰道：“二哥，蓝儿还好的，没摔着。”老津抬头呆呆地看着三弟，问道：“真没摔着？”三弟说道：“没摔着。”老津听说如此，噔地一下站起身，说道：“我找蓝儿去。”就狂跑起来。最后，家人又在蓝儿的坟前把他接了回来。

家荣和顺妞得知了家里的变故，便连夜赶了回来，老津却一个都不认识，也一个都不理。一家人坐在一起哭了两天。老津很少归家，要么就在村头蓝儿过的地方坐，要么就去蓝儿坟前守候。村长知道了老津发疯的原因，就对蓝儿的父亲说道：“真是可惜啊，这么好的一个人，又废了。”蓝儿的父亲此时已经很老，想起蓝儿发疯的样子和言行举止，再看着老津，心里也是一阵酸，不由得掉下了几滴老泪。

一次，老津跑到隔壁村去，当他从一个茅房前走过时，看到灰堆里有东西，就弯腰去拾，里面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正在蹲着，看见老津脏花的脸，就吓得哭了起来，跑出茅房，大叫道：“妈，有个疯子看我。”女孩的母亲听见女儿的哭声，就喊着丈夫出来，追着老津打了一顿。后来有人认识老津，就劝道：“他是隔壁村的，去年就这样了的，他弟弟在县城里工作，就别和他计较了。”老津才被放开，东游西逛了几天，又回到自己的村。

村长是个好心的人，见到老津，总是爱逗他，就说道：“老津，今天做了些什么了？”老津只是笑，不说话。村上有几个孩子比较调皮，知道老津总说蓝儿的名字，就故意说道：“老津，蓝儿来找你了。”老津听见蓝儿的名字，立刻问道：“哪儿呢？”几个孩子说道：“在村西呢。”老津就往村西跑去。半天回来，几个孩子又说道：“蓝儿在石崖下。”老津听说，就又往蓝儿坟前跑去。后来，村长知道了几个孩子骗老津的事，便找到了几个孩子的家长，分别把孩子训了一顿，孩子们再见到老津，都只是和他嬉笑，再不敢提“蓝儿”这个词。

家荣回来后，也不放心母亲的身体，就没再出去，每天在家做活。桃花每天都做好饭，只等着老津回来吃。老津有时候会回来，有时就在路上，灰堆里捡些别人丢弃的腐烂的东西吃，一家人虽是担心他，也是没办法。时间一长，就由他了。

又是一个春天，村上有人家娶媳妇。摆席时，老津来了，在地上捡得杂物就往嘴里递。很多人看见，便叫了顺妞，顺妞看见，就叫来家荣。家荣前来拉住父亲，一股劲说道：“你别吃这个，脏呢。”老津扔掉了手里的东西，傻傻地看着周围的人，有几个孩子不懂事，就笑了。村长吼开几个孩子，到厨房里端来了一碗饭，递给老津，老津狼吞虎咽了一回，又到处走去了。没过几天，蓝儿的父亲去世，正要下葬，老津跑到棺材前跪下作了几个揖，村长见蓝儿家人也尴尬，就吼了老津几声，老津似乎感到了羞辱，又跑到蓝儿坟前坐了半天。一个月后，有人来村里放电影，村上的人没见过这个玩意儿，晚上，都坐在村长家院坝里观看。老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赶来了，站在最后。大家正看得投入，老津突然看见屏幕上出现了一顶轿子，就大叫道：“蓝儿，等我，等我！”所有人听见老津的声音，又见他冲过来，都被吓住了。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回身按住了老津，老津嘴里还依旧念着蓝儿的名字。家荣也在，看见父亲如此，又无可奈何，早恨不得有个洞能钻到地里去。村长打招呼道：“把他拉过去，别弄伤他，他这么大年纪了，你们小心点。”几个小伙子才把老津架着送回去。家荣觉得脸上没光，夫妻两人带着水仙，佳佳和米子回家了。桃花见老津被送回来，就给老津端来了吃的东西，老津正要开始吃，家荣过来一把打掉他的碗，吼道：“你要死就快点死，别再整天疯疯癫癫的了，真是丢人现眼。”老津怔怔地看着家荣，怕被打，便躲到了桌子下面去。桃花见老津如此，就一声哭了起来，说道：“荣儿，你别吼他了，你爸也不容易啊。”家荣吼道：“他不是我爸。”顺妞也一边劝婆婆，一边对老津说道：“爸，你起来。”老津只是往桌子下钻。这时家荣又吼道：“你起来。”老津听见，便乖乖地站了出来。顺妞怕家荣打公公，一抱抱住家荣，说道：“你别吼他了，他现在就像个孩子，又这么大年纪了，什么都不懂的。”家荣听顺妞如此说着，便转身往外面流泪去了。

几天后，老津的三弟特地回来看老津，给一家人都买来了一些吃的东西。三弟递给了老津一包糕点，看见老津吃得乐了起来，忍不住回头擦了几次眼泪。于是对家荣说道：“你爸现在这样了，他也不容易，多照顾他，别总是对他吼来吼去的，他也不想这样。”还给了老津一件衣服，就怕冻着他。大家看老津活着这般造孽，心里都有个不情愿的想法，希望老津的生命快点结束，然而老津似乎精神充沛，依旧每天笑声不断。

后来，老津不再四处漂泊，他找到了一个安身之所，就是之前的老房子。老房子虽是破旧不堪，上面搭了几张塑料膜，总是能遮风避雨。老津就睡在当年他睡的那个地方。家人看见他每天在里面，心里也有了安慰，不时给他送去一些吃的东西。老津在老房子里住了半年，桃花看着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就给老津抱去了一床被子。一次，桃花去看老津，老津也许是真的累了，还打起了呼噜。桃花把被子盖到老津身上，看着他睡得很安静，心里只是一阵酸，就跑回了屋里。从此，已经六十三岁的老津安静了下来，很少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村上似乎已经忘记了老津。

六

转眼冬天来临，又到了过年的时间，地上白蒙蒙的雪铺了十几厘米厚。老津一个人睡在老房子里，屋外传来的一阵鞭炮声吓醒了他，但他并不知道是什么日子。老津胆怯地起来躲到门后，看着外面的雪，听着鞭炮声音离他很远，又回去安静地睡下了。一会儿，桃花端着一碗饭走进老津的房子。桃花叫醒老津，老津傻傻地看着桃花，桃花说道：“快吃吧，一会儿就冷了。”老津筷子也不用，用沾满灰尘的手指抓起就吃了。初二的那天，桃花又端来了饭菜，走到老津的房前，看见自家的狗从屋里跑出来，桃花心想：“真是狗不嫌主人疯。”从初三开始，雪渐渐大了起来。初四一天，桃花带着水仙来给老津送饭，桃花嘱咐水仙道：“仙儿，以后雪太深了，奶奶来不了，你就给爷爷送饭过来，知道吗？”水仙看着桃花，怯怯地说道：“我怕爷爷。”桃花摸了摸水仙的头，说道：“仙儿不怕，爷爷从小最疼你了，他又不会打你，你不用怕。”桃花和水仙走到门前，桃花把饭放在门坎处，就喊道：“吃饭了。”老津听见桃花的声音，走到门口，就把饭拿了进去。桃花看见老津把饭拿了进去，就对水仙说道：“仙儿，以后你给爷爷送饭来时，不要进去，就把碗放在这里，爷爷会出来拿进去吃的，知道吗？”水仙看着奶奶，点头说道：“知道了。”此后几天，每次做好了饭，桃花都会装上一碗，让水仙给老津送来。

雪越下越大，也越堆越厚。初七下午，水仙给爷爷送来了饭，喊了一声：“爷爷，吃饭了。”就走了。老津因为睡得太死，没听见水仙的声音，一碗饭就被狗给吃了。老津睡到半夜，感到肚子饿，凭着微弱的白雪之光，就想走到门口抬碗吃饭。老津走到门口，不料撞了身边一根立着的木头，木头一歪，他头上的一根横木就被雪压塌了下来，正好打在老津佝偻的背上。老津向前扑去，头打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老津身体被横木压着不能动弹，就一直趴着任由头上的血流出，凝结……

第二天是初八，中午，水仙又给她爷爷送饭来时，正好看见了爷爷趴在地上的一幕。

随着水仙的一阵尖叫声，老津又被带到了人们的映像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