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冒着酷暑,风尘仆仆地赶到学校,邱显亲老师的办公室里早已聚满了人。邱老师抬头看见我,对我说:“悲秋同学不错啊!上了本科线。”
四百八十分,果真上了本科线!虽然不是特别意外,但我仍然惊喜。
记得考前有一次,文中弼老师在福临街上遇见我妈,曾客气地对她说:“悲秋同学成绩还不错。”言语里颇有几分安慰的意味,母亲只是笑笑。
但我自始至终是有信心的。高考之后,首先回到父亲住院的病房,父亲问我考得如何,我说:“肯定考起了。”父亲满意地点头。
所以,结果来时,没有意外。
其实,我是不怎么读书的。我从小成绩就不好,因而没少挨老师的批,幸亏那时家里兄弟姐妹多,父母顾不上我,不然,就不仅仅是挨批那么简单。那个时候,因学习不上进,被家长打个半死的同学也不是没有。
父母对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期望,只求混个小学毕业,年纪大些就回家种地。父亲曾多次吓唬我说:“没考上初中,到后山上砍个这么大的锄头把给你。”说话间做了个手势,夸张地比划着锄头把的大小。我却不以为然,农民的儿子,回家种田,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好吓唬的。
“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到了我上五年级的那一年,却突然不革命了,要重新恢复原来的样子。于是,我又读了半年“延长班”。“延长班”没有新的课本,老师只有给我们复习学过的旧知识。我才发现,过去曾经认为很难的题目,现在竟然觉得简单!成绩由此不断进步,到期中排名时,就挤身到了班的前列。当时我的班主任是一个姓冯,名叫亿德的,是我本屋场的邻居。她当即对我大加表扬,并给我颁发了一张很特别的奖状:“奖给进步快的悲秋同学。”
平生第一次得奖,那快乐的心情非同一般。也是这一年,我光荣地入了队,戴上了红领巾。虽然,那时年纪已经有点大,感觉有点丑,但心里仍然舒服。遗憾的是,成绩虽好,进初中却不再需要考试——普及初中了!
一不小心成了初中生,父亲的锄头把暂时派不上用场,那就让它在后山上继续长着吧!
进初中后,我继续保持强劲的上升势头,门门功课都不落后,英语甚至还当上了课代表。志得意满,我就有了想入团的冲动。申请书递了一份又一份,思想汇报写了一次又一次,本以为入团是“荞麦田里捉乌龟,十拿九稳会成功”的事情,却不料最终的名单里却没有我。各种打击纷至沓来,恰在此时,最疼爱我的黄霞锦老师又因计划生育手术而休假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一度有了想休学的想法。但我终于坚持了下来。
初中两年是在本村的学校里完成的,除一名女生直接考起高中外,我与其他六名同学则考进长沙县开慧学校继续读初三。
开慧学校,是毛泽东的夫人杨开慧烈士的母校。在那里,我虽然成绩平平,却在一次全区的统考中,意外地获得了第二名。学校因此奖励了我两块钱,回家后父亲一高兴,说:“我也奖你两块!”可钱在口袋里还没有捂热,父亲又说:“学校两块钱,加上我奖你的两块钱,拿来我给你去买一双鞋子。”
初三一年,在班主任陈岳中老师的关怀下,我波澜不惊地加入了团组织,同时顺利升入高中。
在我学习不断进步的这几年中,母亲大难不死、生产队“包产到户”、父亲病情加重……家中接二连三的变故,我的姐姐、哥哥、两个弟弟都先后辍学,全家人读书的只剩我一个硕果仅存。
高中三年,在美丽的影珠山下度过。
每天步行一十八华里上、下学,早出晚归,两头不见天日,其中的艰难曲折,在此不一一细表。后来父亲见我太辛苦,狠下心来把家里的老母猪卖掉,给我换回一辆破自行车。骑车上、下学到底要舒服得多,尽管那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到处都响,十分破旧,甚至还经常闹罢工。
艰苦的日子平常过,一切似乎风平浪静,却不料就在临近高考之际,我患病了!双下肢浮肿得厉害,没有一点力气,连自行车也跨不上去,所以晚上不能回家,只好到父亲的医院去,一来可以在那里打针,二来离学校较近,三来可以跟父亲作伴。
每天清晨上学,我都是拄着拐杖缓步徐行。因怕同学笑话,快到学校时,我就把拐杖藏到路边的草丛里,放学后再取。直到有一天拐杖被偷,能拄的就只有树枝了!
有时候迟到,有时候缺课,有时候作业没完成……老师都能格外宽容。就这样断断续续坚持了一个多月,我的病才慢慢好转。到后来摸底考试,我的成绩依然优异,这令我颇感欣慰。
黑色的七月,也是幸运的七月。
高考过后,我回乡和家人一起,投入到紧张的夏收秋种中去。在休憩时,在闲暇里,那种对同学的无边思念,对过去的深深回忆,对未知前途的隐隐担忧……各种思绪一齐涌上心头,像田野的禾苗一样疯长。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高考分数出来的那一天,我们去学校里查分。
兴奋。激动。洗净泥腿上岸,换上整洁衣裳,我骑着那辆伴我多年的破车赶往学校,就像是骑着一匹奔驰的骏马。同学们一个个皮肤黝黑,也从四面八方赶来。
拿到成绩的那一刻,几家欢喜几家愁。而我,无疑是欢喜的。这次大考,我考出了平时所从来没有过的最好水平,所以我开心。
“春风得意马蹄疾”,跨上自行车,我飞也似地往家里狂奔。一路上,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我全身出油我也顾不上,我要把这个好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告诉我的父母,告诉我的家人,让他们一同分享我此时的喜悦——这可是他们多年盼望的结果呀!父亲曾说:“你若考上大学,我的病就好了一半。”弟弟也说:“你若考上大学,借给你的三毛钱就不用还了。”
“叮铃铃!叮铃铃!”
这是我与父亲的约定。父亲长年卧病,我上学、下学,进进出出,父亲都恨不能亲见,所以就特别交待我:每天出门时摇摇铃,告诉他我出门了;每天进门时摇摇铃,告诉他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父亲就放心了!
“叮铃铃!叮铃铃!”
父亲!我回来了!
我飞身下车,进屋,全家人都等着我,还有隔壁的黄双明大夫。他们全都围了上来。我一身风尘,满头大汗,来不及喘口气,就大声报告:“我考起大学了!超过本科录取线两分!”
大家“哇!”地叹了一声,向我投来赞赏的目光,脸上写满了激动与惊喜,围着我问这问那。特别是父亲,他坐在床沿,手摇蒲扇,脸上的皱纹缓缓舒展开去,盈满笑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向下的弧线。他那慈祥的目光,凝视着我、抚摸着我,让我感到无比温暖!直到今天,我仍然能够感觉得到它曾经炽热的温度。
父亲扬起扇子,用力给我扇了几扇风,忽然又停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父亲抬头喊了一声:“泡茶!”大弟弟得令,飞奔而去。
黄大夫觉得有趣,也学着父亲的口气喊了一声:“打洗脸水!”反应机灵的小 弟弟,也乐不可支地飞奔而去。黄大夫大笑,又喊:“打洗脚水!”大家终于“轰”地一声笑开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无边的喜悦。
……
时光一晃,就过去了三十年。当年的寒窗苦读,在我的生命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时至今日,每当身体小痒,梦魇里与我纠缠不清的,依然是那无穷无尽的、令我绞尽脑汁也解答不上来的海量考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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