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一声鸡啼远远地传来。
小巷那么深,又黑又潮。窄窄的巷子两旁拥挤着灰暗的高大的房屋。屋檐上长着茅草。墙基很深。偶尔还有一小畦暗绿色的辣萝卜,灰扑扑地种在墙基边,歪歪斜斜的形状。一只鸡在萝卜畦边啄着什么。巷子中间坑坑洼洼,刚下过雨,最低处冲出一条水沟,两边都是又湿又粘的泥。灰色的房墙上密不透风地倚着黑瘆瘆的玉米秆,它们的根部戳在湿泥里,沤烂了,发出陈年的霉败的气息。
巷子最泥泞处垫着几块半截砖,可是并没有人走。小巷中部向右,是一片水塘,苇子在水塘中和边沿高高低低地杂生着,一株又高又粗的大柿子树长在水塘一边。树身上拴着一头黑牛,它不时地踢踏着,在树下的泥泞中踏出一片小泥窝。
陈家三奶奶从巷口的小街上拐进这巷子里来。她佝偻着腰,头上包了一块酱色的方头巾,穿着老蓝的大偏襟褂子,拣巷子边上较干些的地面小心地走着。她一只手里拄着一根枣木棍子,另一只手里拎着一只白色的小方便袋,袋里装着一捧豆芽。
对面的一幢大房子里,又高又厚的老木门无声地开了。王家二爷爷也拄着一根棍子颤颤巍巍走出来。他看见陈家三奶奶。
坐坐吗?三妹妹。
不用啦,他二哥。我到那边李家称点豆芽来,你吃不?
三奶奶提着豆芽让二爷爷看。
不吃不吃。二爷爷边在门边的石墩上坐下来,两臂拢着拐杖立在两腿间,抄了手。三奶奶也就停下来。
你看。她说。这是五毛钱的豆芽。
噢。
二爷爷淡淡地应了一声。
来坐会呗。二爷爷又说。急着回家干啥去。
不中,我得走。三奶奶说着,羊还没喂。有空咱再拉呱。说着也就摆摆手,弓着身子走过去了。
有一缕炊烟从某桩房子里悠悠地飘上来。大房子遮住了夕阳。铅灰的天空中,有一只不知名的大鸟无声地掠了过去。
二爷爷抱着拐棍坐着。他面前的暮色,渐渐地浓起来。
陈二小开着摩托车从巷子里歪歪扭扭地冲过去。轮子后面“噗嗤噗嗤”溅起泥水。
他旁门的嫂子在巷子里唯一一家百货店门前倚着,袖着手。她的粉红色的半新绸袄在这灰暗的巷子里十分地惹眼。
二娃,二娃。
他嫂子笑嘻嘻地喊他。
他的摩托车在百货店门口“突”地停下来,他壮健的身子随着向前冲了一下。
咋样,嫂子?他说。边从摩托车上跨下来,抹去油污的皮手套,眯着小小的眼睛望着她。今天又麻烦你啦。卖出去多少?
他堂嫂子扳着指头给他算了算帐,末了她说:
你今天起的什么货?
还是那。他嗨了一声,把皮手套摔在门后的纸箱上。两手捧在嘴边呵着气,怕冷似的。去晚啦,便宜货早就让那帮龟孙子抢完啦。我x他。他说着便去推摩托车。
你来啦,我可该下班啦。
他嫂子笑着说。我得回家剁馅子,包包子去。
在这吃呗。陈二小随口招呼着。
算啦。他嫂子一边往外走。又不是外边的。我先去活上面去。老长时间没吃包子啦。
陈二小把店堂里的电灯拉开。巷子里显得更黑了。真正的夜来临了。
小米裹着她妈妈的大头巾,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黝黝的巷子里走着。她手里紧紧地攥着五毛钱。星星在巷子上边,长条形的天上神秘地闪着。遥远的前方传来清晰的狗吠。她很害怕。有个高大的人影从她旁边闪过去,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她回过头去望他,淡淡的星光里她看见那人也回头望了望她。她的棉鞋踩着那漆黑的泥泞,走到那亮着灯的百货店门口来。黄黄的灯光里,她看见铮亮的柜台。她不敢进去,畏畏缩缩地倚到对面的墙上,两手躲到身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陈二小从里间走出来,看见了她。
你买东西?他从柜台里面有点诧异地蹙着眉,眯着眼睛看着她。她慢慢地挨到柜台前面来,把手中的毛票举上去,怯生生地说:买灯罩。
灯罩四毛五分钱一个。陈二小把一只套在硬纸筒里的灯罩递给她,又找给她一块糖。她拿着东西小心翼翼地走进巷子,听见里间传来苍老沙哑的一声询问:谁呀?
老李家的四妮。来买灯罩子。陈二小瓮声瓮气地回答。
隐隐的狗吠声在巷子里响着。
不知什么地方有个女人拖长了声音喊孩子回家。
老黑牛在大柿子树下卧下了。黑乎乎的一团影子。它不时发出一声低沉的“哞”。充满睡意的,安详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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