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叔躺在县医院高级病房里。

来宝主任在楼道里大声地给有福叔的几个儿女打手机。“老大，你爹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鼻子里插着氧气，你还做哪样卵生意嘛！不赚钱要死？”吴老大在重庆搞房地产开发，听说资产有几十个亿了。他好多个月没来看老子了，只是托人带穿的吃的用的，样样都是名牌货。　“二姐，你要还有点良心就请个假，你官当得再大，还大过孝心？你一天关心这家老人，关心那家小孩，自己家的老人怎么不关心关心啊？”

吴二姐在一个县城当书记，已经忙得几年都没回来了。老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有福叔能干的时候，连儿子都没指望过，更不指望女儿了。他常常很不屑地说狠话：“靠他们几败子，靠得到？不如靠我脚拇指！”其实儿女们还是非常孝顺，在穿衣吃饭上，每个都尽着好的贵的买，大把大把地送老人钱，还很关心老人的“精神生活”。

那年老人五十八岁。吴老六博士毕业在北京一个大学当教师，是全家的骄傲。春节回老家过年时，老六和老父亲对喝了些酒，就红着脸说：“爹，你自己再找个伴嘛，你看我们都忙，哪个也照顾不了您啊！”老人得了这样的话，夏天就找了个离婚中年女人过生活，第二年，那女人居然又给有福叔生了一个千斤！可是，吴七妹还不满三岁，妈妈就得子[gong]癌死了。村里对有福老人的说法更多了，有的传得很邪乎，说吴有福的鸡巴长得有倒钩刺，一和女人那个，刺上就滴出毒来，做他的女人不死才怪！然而,有的女人就是不信邪,偏偏还是要嫁他。六十八岁那年，他又找了个老太婆，听说还是女方自己送上门的。老太婆什么病也没有，比有福叔小点儿。大家都认为现在有福叔该可以和自己的真命妃子白头偕老了。谁想到，老太婆有天去山崖上采竹笋，脚没踩稳当，从山上摔了下来。偏偏凑巧，她刚好摔在一个岩包子上，一弹，就弹在另外一个岩包子上，生生摔死了！连气气都没抖一下！

“崽妹，你哪天回来啊？”来宝冲着电话里的广州的女白领（吴七妹）吼。

五

三天后，有福叔家五男两女六孙在锰都大酒店开了几个总统套房议事，把老爹留在病床上请了个护工看着。

“今天大家都聚齐了，我们来商量一下该怎么照顾老头子。”六十四岁的大儿子腆起肚子先发言。

“怎么对待嘛，按照农村的习惯，一家住一阵子地来，轮流伺候吧。”大媳妇是贵阳的，长得敦厚朴实。

“这样哪行？我们天天忙，哪有时间照顾他呢！”做卫生巾生意的三媳妇很不满地反驳。

“那要如何呢？”白领幺女涨红脸，横了三嫂一眼，“难道要我们把工作辞了来伺候他老人家？”“没事干去卖卫生巾，三哥是个包工头，就少了你那点钱？”

“崽妹你要浪子讲话就不怪我数落你家几姊妹了。”三嫂子马上像打了鸡血一般，亢奋不已——“你家三哥那年遭小工追债跺到海南去了，你们哪个管过？你家侄子到重庆巴蜀中学读高中需要钱，你们哪个晓得？我们一家最穷，你们哪个可怜可怜过吗？……”

“嘿嘿，三哥躲债还不认识你呢？”五弟妹哼哼鼻子说。

“扯扯扯！”每次一说起正事你们就陈芝麻烂谷子地扯！能有效果吗？”地产大亨很讨厌姊妹间说到钱，听到弟妹蛮横，一顿不耐烦。

“大伯妈又没做什么事情，仔仔（吴老大的孙子）都读小学了，不要他奶奶带了吧？我觉得就是大伯妈照顾爷爷合适。”老六的闺女说。

“不行，我身体也不好，经常要在朝天门广场锻炼身体呢。”

她的话引来了很多不满的眼光，但却没人反驳。

“哎呀，说半天，就没想到请个保姆来伺候外公吗？”吴老二的儿子似乎出了个妙招。　“又不是没请过。谁不晓得你外公脾气倔强，原来请了两个，每个不到一周，都被他老人家赶跑了。

“哎~~~~~~”

“这样不行那样不行，究竟该怎么办呢？”

“凉拌！”

“吵！吵什么死！吵架能解决问题？”在海南省做政法工作的吴老四冷静地听了半天，此时一拍桌子，义正词严地发话了。　“老天！你还好意思说！你能解决问题吗？谁不晓得你是个葩耳朵?”

三哥挖苦着弟弟。

大家都记得那年刚刚死了三妈，四哥把父亲接去过冬，都说海南暖和，老人肺不好，在南方很适合生活。一天早上，有福叔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起来吃了点八宝粥就看电视。由于听力下降，他把电视声音调得很高。

“看看看，看哪样鬼嘛！大清早把声音搞那么大，我们好不容易一个周末，想睡个懒觉都不得行！”老人正在看《山城棒棒军》，眼泪鼻涕笑得一丝丝掉下来，谁想四媳妇气呼呼地从卧室跑出来，气呼呼地关了电视。等有福叔反应过来，他哪能受这样的气？听着媳妇“砰”地一声关上寝室门，老人大骂：“狗日的！没得孝心！老子转去了，不受你们的窝囊气！”说罢收拾行李。四儿子胡子拉碴，不敢教育老婆，只有默默帮父亲收拾，然后送他回了秀山。因为这样，吴家另外几姊妹好多年不理睬四嫂。

“这样看行不？迎凤不是修了老年公寓吗？我们把老头子送到公寓里去吧。花费多少钱，七家平摊。”看大家嘲笑四哥，做民政工作的吴老五这样建议。“好！非常好！早该这样！”

“我们都只有一个孩子，将来谁能指望孩子啊，也只有进老年公寓了，吃穿都现成，还有同龄人耍。”“这就说定了！”

“定了！”

……

“嘣嘣嘣！”有人猛敲门。坐在门边的七妹开门，冲进来气喘吁吁的来宝：“你们还在这里争论啊？电话也不接，你们爹不行了！”于是七姊妹七家十八个人（七妹夫还没有，四嫂没来）随着来宝，开起奔驰宝马直杀医院。

六

十八个人围着病床，看老人挣扎，个个严肃不语。

有福叔一时痰堵气憋，紫乌了脸色拼命喘息。医生专家一阵手忙脚乱，又是吸氧气，又是注针药，揪这里掐那里，半个小时后，终于又把有福叔从阎王那里抢了回来。

“好好照顾。”医生们出去了。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嫡孙外孙看不出有谁松了口气。

“你们哪个到医生办公室来一下？”一个护士向18个人喊。

18个人面面相觑，一时茫然，然后把目光投向老大。

看到众人的目光，大嫂脸色很难看。“我去吧！”老大说。

几个医生专家正在研究透射片，见吴老大进去，一个老医生说：“你父亲身体基本没什么，可以放心了。”

“啊，谢谢了。我们是不是可以给他办出院手续了？”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告诉你啊，你父亲年纪那么大，一定要有固定的人照顾，千万不要让他一个人生活了。不然再次倒下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知道知道。谢谢了。”

老大面无表情出来了。

经过十几天的医治护理，有福叔精神焕发，能吃能喝能睡觉了。其实他也没什么大病，就是年纪太大了，感冒咳嗽总来找麻烦。以前像这样也搅扰了三四次，每次一病就显得很严重，结果都是住几天院，享受大家几天清福，就又没什么了。儿女们被他“折磨”得已经有些不耐烦。“爹呀，你有什么小病小痛就自己去医院看看嘛，不要等病重了才想起。”吴二姐说，“你看大家都有工作，都非常忙，不能放下事情来照顾你。”书记的话听起来蛮有道理。

“我不要你们服侍，我晓得吃饭穿衣；你们忙你们的去！”每次老人都是这样回答，口气很生硬。

出院后，吴老大用他的宝马车把老人送回了四合院。他说：“爹，我要回重庆去了，你自己好好的啊。”“去！去！”老人嘶哑着声音。“来，这一万块你先拿起用。”老大递给父亲一捆钱。有福叔接过来，顺手丢在乱七八糟的八仙桌上。

七

秋末，天气冷得可以穿羽绒服了，来宝骑着自行车去迎凤老年公寓看了看，一大片房屋修得很好，每个房间安排就像宾馆一样，一下很高兴。但是有关负责人说，公寓还没完善，估计还要一年多才投入使用。来宝失望地返回来，在医药公司门口买了几蛇皮口袋木炭，给有福叔送去。　

“来宝——”来宝刚转身要走，有福叔就喊道。

“做哪样，有福叔？”

“宝啊，你妈妈过世有好多年了？”

“五年了，有福叔。”

“哦~~~来宝，你回去吧，好好教书育人啊。”

八

大雪降落的时候，有福叔自己去镇里的敬老院，希望能去“享福”。“有福叔，您有儿有女，不符合进敬老院条件啊！您回去和子女享受天伦之乐吧。”敬老院负责人轻言细语地说。

九

又一个春天来了。有福叔居然能迎来他八十三岁的生日，简直是个奇迹！

有福老人柱着一根镶金的拐杖，慢慢地穿过宽阔的马路，经过一片高楼大厦。这里曾经就是村前的垌垌坡，曾经是有福叔叱咤风云的地盘。老人困难地抬头望了望高楼，叹息了一声，又慢慢地走向自己家那幢历史悠久的四合大院。四处房子有四个女人的温柔气息，有孩子们年少时的欢快声形。屋子里的柜子里呢？有政府慰问的棉衣棉裤，有银耳燕窝人参鹿茸，更有孩子送的大叠大叠的百元钞票——有福叔抽了抽鼻孔，用衣袖揩了揩眼角——空洞的眼里已经干涩无泪。正当他踏进院门的时候，经历了几百个春秋的老乌桕树被虫子蛀空了，实实在在倒了下来，巧好砸在堂屋瓦上。正房一阵稀里哗啦，也塌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