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溪吴家坟有福叔坐在四合院子里打盹.
春天的太阳斜斜地照在老人身上。破败的墙壁,欲倒的老乌桕树升腾起一股股温酸腐臭的气味,味道五颜六色,从院子里飘出来,弥漫在外面一栋栋高楼间。老人已经跨过了八十二个年头,阳光暖烘烘地,把他的脑袋熏得像蔫葫芦一样,无力地耷拉着;双肩耸拱,瘦弱矮小的身躯像一副毫无分量的架子,挑着几件光鲜的外衣.
有福叔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确实有福。他无兄弟姐妹,一个人享受着祖上留给他的一片四合大院;有五儿二女六孙。儿女们个个蒙得祖荫,聪明有为,个个行实,当官的当官,从商的从商,外人谈起他家,无一不竖大拇指;再就是他一共娶了四房老婆,并已经把四个老婆一个个送去了极乐西方。
一只鸦雀从油漆剥落的房梁上飞到有福叔的身旁,唧唧地啄着地上的鸡屎蛋猪粪渣.越过倒塌的土墙,几年都不见绿色的乌桕居然还能长出一片新叶。老人抬起沉重的头,睁开布满血丝的浊黄的牛眼,无所谓地眨巴了几下,几滴浑浊的眼泪马上流了下来——不是哭的,是风吹的.单从那牛眼看,老人曾经该是个浓眉大眼的英俊小伙。
二
“老贱,过哈去芒表看人,王三妈给你谈(介绍)了个妇女,你还是再为娃些找个妈。你看你哦,拖衣落失的。”头发花白的母亲对蓬头垢面的儿子说。“看,看哪样嘛。我的事你不要张罗。”壮年有福有些不高兴母亲的安排。那时“文化大革命”刚结束,有福在生产队当队长,有点号召力。谁想到好日子才开始,他第二个老婆就死于月家病,所以脾气很不好。老婆在的时候,他每天天才刷粉亮,就站在村子前面的垌垌上吹起口哨,然后长声呼唤:“起来得了罗——开工了罗——”妇女们总是先来到,看见牛眼队长就开玩笑:“鼓起一对牛卵蛋眼喊哪样嘛喊,硬是不叫我们睡安逸索?”
“狗卵日还睡呀?没遭日新鲜?”队长话刚落口,一群女人就朝他扔泥巴沙,嬉哈打闹成一团。10多分钟后,男人们也来了,大家吵吵嚷嚷,打情骂诮去田里干活去了。他家原本很殷实,住的四合院是祖先留下来的,紫檀木的窗户上雕龙刻凤,錾有“刘海砍樵”“三顾茅庐”“伯牙摔琴”等故事人物。17岁不到,寡母就给他娶了黄氏,生下长男长女后,婆娘就饿饭死了;过了些年,他又娶了程女为妻,生下四个男孩后,过得红红火火,四合大院都住满了大人细娃。第二个婆娘死后,人们都说,他两个女人的病就是男人八字大造成的。总之,前两个妻子给他留下五男一女,含着悲酸的泪水伸腿去了,让意气扬扬的男人顿时无聊。
有福是母亲唯一的子嗣。母亲共育 有12个儿女,可是那时天灾人祸不断,儿女有的饿死,有的病死,最后就剩了个有福。为了好养,有福的小名就叫贱牛。似乎不信命不行,自从贱牛这个名字一叫,他的身体就一直健康,连一般感冒发烧也很少。父亲让母亲得了个贱牛后,也莫名其妙地死了。老母亲含辛茹苦,战战兢兢把孤儿养育成人,什么都尽着他,家里家外一切事务都不要他过问一点。看儿子聪明,就砸锅卖铁送他去三合读初小.贱牛的小学文凭,直抵现在的硕士博士呢.读书读了两年后,老师看吴贱牛可爱,就把他的名字改成了吴有福。当母亲拉扯了六个孙孙,送走两房儿媳后,头发已经白多黑少,步履蹒跚,挪动一下,就气喘吁吁,似乎也去日不多。外人说,贱牛命硬,克父克妻克姊妹,让人不得不信。
“你和坎上六妹就不要再造孽了,人家儿女一屋,咋个可能和你刹果(有结果)嘛!”目前试探着劝。
“你不晓得就不要乱讲!”儿子几乎是咆哮着阻止母亲唠叨。
有福叔和六妹孃俩人暗地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明眼人一看,六妹孃家的大儿子来宝与有福叔家几个儿子十分相像,都有挺直的鼻梁和洁白的肌肤;读书也得行,年年得三好学生奖状。而有福叔家每个子女读书厉害,在清溪是远近闻名的。多年后,六妹孃家儿子考上了重庆的师范学院,作母亲的居然三天两头来向有福叔借钱,没有钱,东西也要拿点。他们这样的情况,有福叔没说,六妹孃也不讲,旁边人也就只有瞎猜测了。这是后话,有福妈已经去世好多年,她哪知道呢?
三
正午了,一丝风也没有,一朵云也没有;一只母鸡带着一群才出笼的鸡崽崽从院墙的洞里钻进来,“咕咕咕咕”玩耍。
“哎呀,快来人啊,有福叔不得行了,快点来人啊!”隔壁张麻子打完几索“黄十八”(一种纸牌游戏)回家拿钱,从有福叔家经过的时候,看见老人倒在地上了。麻子的喊声唤来了几只肮脏的狗;好大一会,几个娃娃和三四个老人才跑过来。
“帮六妹孃家大崽来宝打电话,来宝在县城学校当主任,快当点!”一个老人催麻子。“三婆,我打牌输了,你要喊她崽送我电话费啊!”张麻子五十多了,单身一辈子,日赌夜嫖,一身痞子气,平时没人理睬他的。现在村里年轻人都打工去了,没人可喊了。
“好好,快当点打撒!”三婆摸了摸有福叔的鼻子,还有一丝气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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