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数捆书堆叠在这里,无人读过。没有历史,也没有沧桑。这里,就是一处自然。虽然它用类似经典的外衣剥夺了纯真的外在。
一页页岩石静静地堆积到高处,造成逼仄的气势,一层一层,由深红,到浅红,再到紫红,错落而有章法。细小的栈道穿了峡谷而去,千转百回。机械地走过,漠然地看过,经由设计师和导游精心包装了的国家地质公园,不像期望中美丽。
脚下是流水,永远是流水,山中有水声,有人声。水不静,有红的黄的游鱼,一大群一大群,泛滥成灾。人也不静,前面后面,高处低处,皆是错乱身影。追随前面身影,上了一道木梯,急拐,再上陡梯,再急拐。湿而硬的苍深峡谷,无树,无草,上面一道弯弯曲曲的灰白天空,没有云,也没有鸟。
只是走。导游说:前面,大家快跟我寻宝去。于是挤到人群中去。这儿没有了水,只是一小片平缓的山坡,覆了大树,躲在岩石后,隐秘,阴湿。树根旁一丛丛长满了青草,细长深绿的茎叶,类似韭菜。导游拔了一棵,说这是野蒜,龙潭峡谷中独有的,据说有药用价值。我看着脚下这一片青草,它们那样地绿着,觉得这枯寂的书籍终于有了字。它活了。
山道变得和缓,像一种接纳。一座山的生命终于展示出温和的一面。光滑的石头路畔,是牵连不断的浅浅石洼,有水,或没水。间或有一株大树长在路边,微小细碎的叶子,中间密密缀了红珠,一疙瘩一疙瘩圆润晶莹的小小红珠。刻板古老的峡谷在深处微露了一点姿色,一点妩媚,或者是生命的欢喜。它深邃的寓意,像关不住的春色,泄露在不经意的点号里。
在一处干涸的石洼中,导游说:看,仙人的脚印。平滑石块的中间,有一小块凹下去的图,分明是一只大脚印,脚跟较深,脚掌较浅,甚至前端还有依稀的脚趾。只有一只脚印,突兀地摆在大家面前。在曾经的长流的涧水中,蓬头垢面,无处栖身的仙人应该是单脚跳过去的。只道人间好,山中却荒凉,遍寻不见吃的,肚肠咕咕,在这里甚至被带刺的树枝挂破了脏污的青袍。狼狈的仙人不知何时离开这峡谷的,只是在这里留下了一种猜想。这层层叠叠的书,也就别有韵味了。
在休息处小憩。那里开阔,阳光又明亮又温暖。游人纷纷坐在石凳上,或斜倚在木栏上,喘息,喝水,拍照。对面的山崖上,很奇特地飞出一线泉,由隙中喷出,凌空而下,划一道圆润而明净的弧线,射入小潭。东南角,又有一柄长石,如薄薄利剑,刺破苍茫之上的苍茫。它兀立于高崖之巅,高得令人心悸,中间有裂纹,似有伤痕的苍鹰,孤傲而决绝地展示在天之下。它像一行孤立的文字,垂直于书页之上,使这套大书有了一抹奇崛的境界。
还往前走。还有高处。到了一列木头长廊,坐下。这里如一口井,四面皆是垂直的岩层。这儿的岩层颜色淡了,不见草,很干净。它们高到天上去,你要仰起头,才能看见顶端。在那里,栖息着永恒的阳光。在高处,阳光那样安静,那样温暖。没有人迹的地方,阳光和岩石相伴,千年万年。我长久地仰头注目那阳光中的岩石。山的生命应该在这里升华了吧,书的诉说在这里无语而空寂。这种空寂,是生命迹象的哪一重?想起李白。山可以看见我吗?像看见一只蚂蚁(这里的蚂蚁很大),一棵草,一粒石子?
谁说高处不胜寒?高处的温暖,可以让你颠沛的生命彻底停留,安歇,然后干净。
(二)
下山时,走了另一条路。山突然变得苍翠。碧绿的山谷中,白雾濛濛。树很瘦,枝很稀,但都努力生长。野柿子树固执地斜立于半崖上,柿子红透,固执地掉落,化为泥浆,融入山野。它不肯让人染指。在树木掩映中,在一处山巅上,有一座极小的木棚,是一户人家。一个女人蓦然掀开了大大的锅盖,热气蒸腾,一锅又大又白的馒头,熟了。一个男人在棚子外的一小片空地上劈柴。不知他们卖馒头,还是自己吃。但在这陡峭的山之巅,有了一缕人间烟火。这由岩石堆成的书册,其中也隐藏着古老的传说吧。
下山的路虽平但坡度陡,小跑着,收不住脚。忽然看见一座小小的石头房子,卵石砌成的地基,卵石砌成的围墙。房子很完整,很牢固,通体灰白。旁边有人说:这是初唐四杰之一骆宾王隐居的地方。
一些隐隐的诗歌,不知都散落在这无数卷大书的那些章节里了。好像一朵野菊,都含着笑。
有人在路边,山根处捡拾橡子。吃过橡子凉粉,很清凉的味道。
龙潭被我读得很杂乱。像穿越一种岁月的感觉。可是在所有黑白空格的日子里,它像一枚玉,镶嵌了一个白空格。我再回首那一个白空格,便可读到一种珍贵的人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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