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高志从牛圈里走出来,牵着黄牛到田边饮水。婆娘站在厨房门口,手拿花瓷盆,望着天边烧得绯红的夕阳。夕阳的光辉撒在墙壁上,整个墙面也变成红色的了,好似一面大大的红旗。田埂上,三两只鸭子扇动着翅膀,摇摇摆摆地向家中走来。路上几个小学生从学校归来,带回一路儿歌,歌声在山谷中回荡,激起一阵栖鸟的争吵。屋后黑狗站在那儿,听蚊子翁翁地叫着。
田埂上,队长和牛都给披上了件堇色的外衣。陈明扛着锄头从队长屋前经过,嘴里叼着个烟斗,烟火在霞光中显得格外的明亮。喷出的烟雾也成金色的了。他向队长夫人说,山梁下带信叫去接电话。说是她儿子高强打回来的,叫她明天早上6点正准时去。陈明说完就走了。狗在陈明的背后吠了几声,也就卧在地上,乖乖地听着黄昏的歌。
家家户户屋檐下的路灯陆续地亮了起来。家中有小孩的屋里电视已经打开。村口的广播正播放着中央新闻。标准的普通话在夜幕中来回荡漾,随着阵阵凉风从村头飘到村尾。
月亮出来了,月光洒在房屋上,院子里,树林间,山头上。到处一片雪洁。沟里的水叮叮咚咚流个不停;田里的稻谷正说着悄悄话;池塘埂上的青蛙将溏中的水溅得啪怕的响。
阳光从瓦缝中穿过,村里各家各户的房顶上撩起了炊烟。山脚的雾还未散去,队长已从山梁下回来。他满脸堆着喜悦,走得很轻很快。他必须将这件喜事告诉大家。儿子高强就要回来了,还要带个女朋友。
高强出门已三年了。初中毕业就到内蒙打工,其间转到上海,最后到了海南岛。一直在外,做父母的好是想他回家。
今天,队长之所以如此高兴,因为他就要娶儿媳了。自己可说对儿子的婚事烦透了。眼下完了儿子的大事,就得考虑女儿了,女儿高小妹今年五岁,比儿子小十四岁。由于计划生育,多年后才得来这个女儿。所以夫妻两人倍加疼爱,生怕哪一点使她受到委屈。
队长走到牛圈处就大声地叫婆娘李群,“李群——高强要回来了。他叫我们将家里好好的收拾一下,今天下午2就点动身,还带一个女朋友回家准备结婚。”队长满脸微笑地讲着。李群从灶前跑出来,一脸的惊喜,两手圈进挂在胸口的围裙里。眼睛立即闪现出快活的神色。
“你快点去弄饭,我吃过早饭到街上去一趟,买写菜回来。他今天就动身,可能后天晚上就到家。一会儿你把我的身份证和私章找出来,我要到银行里提取些钱。现在,我到李永家去,找他来帮我们粉墙。我的事儿还多的很!”说完就匆匆地向屋后去了。李群没有说一句话,高兴地走进了厨房,感觉脚步轻快起来。
消息在一两小时内就传开了。
上午,全小队三分之一的劳动力,集中在胡家屋外的堰塘里。由于连年干旱,今年队长发动大家,将现成的堰塘再挖深些,扩大些,以便多装些水。存储起来等到来年栽秧收水时,不至于栽不下去,或是栽上了又被太阳给晒死。其余的人分别在其它几个堰塘开工。
小小的堰塘,竟然容纳了三十多人。有老头子老太婆,有亲年男子亲年妇女,也有十三四岁的男娃儿,还有一位刚考上大学的高中毕业生。大家都在议论队长的儿子,听说高强就要回来结婚,有几位也在为自己的子女考虑。
那位高中毕业生叫丘远洋,小名狗娃。今年十九岁,小学初中一直和高强同班。家里穷,为了他上学的学费,爸爸不得不出门打工。家里还有一个小妹,年方二八。小姑娘眉目清秀,勤劳善良。爸爸出门了,家里缺劳动力,所以,今天他也来参加这个队伍。不来是不行的,不来就得拿钱。他抡起锄头,埋头在那儿不停地挖。他妈妈负责背土,从塘底背到塘埂上。
胡保修坐在锄头柄上,取出旱烟袋装了一埚,在那儿独自吸起来。朱葱花抱着一只大大的胶水壶,仰起头往嘴里灌水。方全家儿子方维松正站在临时挖出的路旁边,给吴天宝让路。吴天宝背着一大背篮子石头向塘埂上爬。
“哎呀哈——这可把老子给压得!”吴天宝将头一晃,腰一弯,土背篮就从头顶飞了过去,倒翻在地,然后将头向上一仰,石头就全部滚了出去,“老子先来吃一埚烟再背。”他将背篮倒扣在地,一屁股坐上去,开始装烟。
“狗娃儿,你的同学高强就要结婚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找个女人,那娃儿?”吴天宝问道。
“结什么婚,头昏!”丘远洋答道,“我还早着呢!吴大叔。”说完仍然挖他的土。
方全将下颌靠在锄头手柄上,对着胡保修说:“你的女子原来不是在给高强介绍吗?怎么不开这门亲?他家里日子那么好过,又是独儿子。虽说还有个女子,但女子始终是要泼出去的水,长大后还不是人家屋的人?那么多的家产都是高强一个人的。要是我有一个女子,一定要找个人介绍去,自己以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我哪里是不愿意,那媒婆刚一说,高强就骂。人家不同意,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能将女儿硬塞给他。”胡保修说完,一口痰吐出去,又将烟斗放进嘴里。一缕青烟立即从他的嘴角腾起。
“恐怕是假的哟!我听他们说,队长很有意与你们结亲。他看中你女儿有出息,做饭,洗衣,挑水,样样在行。天天跟几个女娃子,从山上打一大背篮的草回来,把牛喂得肥滚滚的。”赵老婆子一旁接话道。
她是一个寡妇,儿子十年前夭折了。儿媳带着孙子另嫁人去了。其实,在她的心理,对胡保修的女儿胡菊兰恨之入骨。因为胡菊兰曾经骂过她。骂她老“老不死”。她今天这么说,无非是想引起大家来谈论胡菊兰。幸好大家都明白赵老婆子的为人,所以才没有与她多交话。
其实,不仅胡菊兰曾经给高强介绍过,今天在场的吴天宝的女儿吴倩利,也给高强介绍过 。本来两家大人都没有什么意见。可是,高强又嫌弃吴倩利脸上有一块被开水烫伤的疤痕。这当然是在高强长大以后才这么认为的。他们两曾经在吴天宝家中同睡一张床,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平日里还一起上山打柴。而今,吴倩利已经嫁人了,还有个小孩儿了呢。
“其实,你们也不要老是羡慕人家,高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脾气不好,动辄鼓起两个大眼睛,像要吃人似的。从小娇生惯养,他放学回家,要是他妈没有把饭弄好,就把他妈当婆娘一样骂。有一次,还在阶院上检起一只洋芋(土豆)打在他妈的额头上,打了好大一个污疙瘩。”吴天宝的婆娘有气无力地说着。吴天宝当然明白其中道理,于是忙阻止婆娘说下去:“少说两句,不要乱说,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
其余的人也感兴趣了。大家见太阳有些烈,便停下来走到树阴下歇凉。三位妇女开方全儿子方维松的玩笑。其中一位说:“那娃儿,努力呀!以后好叫你老子给你找个婆娘!哈哈!你今年好多岁了?你想找女人了吗?”另外两位跟着笑起来,以至于摇头晃脑。
男子们有的装烟,有的吹牛皮。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高志从街上搭乘了一架摩托赶了回来。摩托的尾部载了一大口袋东西,包括蔬菜,海带,米粉,瓜子,糖果。他从车上下来,给司机负了钱,便朝屋头喊:“李群!李群!”
李群正在弄午饭,没有听见高志的喊叫。倒是女儿高小妹听到爸爸的声音跑了出来,揪住他的衣袖要东西吃。高志从衣兜中掏出一大把牛奶糖,递到女儿手中。高小妹接过糖高兴地跑向妈妈那里去了。
一会儿,三辆大卡车停在了队长屋旁,分别装载着水泥,石灰和沙子。
下午队长又去找了几个帮忙人员。准备明天开工粉墙坎地板。
明天依旧艳阳天。早早的高小妹就起了床,在屋前的池塘埂上玩水。她见人就说哥哥要结婚了。虽然,她还不明白结婚是个什么概念,但她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会有好玩的,好吃的。
“小心点!别滚到水里面去了!”李群从屋檐下的阶院处经过的时候,对高小妹嘱咐道。
“晓得了,妈妈!”高小妹娇滴滴地答道,依旧在那里玩水,将泥块往水里面扔。
屋后的狗吠了几声,李群听到后走了出来,原来娘家亲爹来了。忙请进正房,又是倒茶,又是找烟,又是喊坐“爹,你先坐一下,高强要回来也不早说,高志又到处跑。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叫你来帮忙弄饭,我好帮匠人打点杂。”老爹李有坐在一条板凳上,搭起二郎腿。他端起杯子,灌了一口,仰起头,自个素起口来,然后将口中的水吐在屋子中央。问道:“高志这会儿到什么地方去了?”
“总是找帮忙的人去了嘛!他一天到晚都在忙!”李群取出一支烟递给爹,“你先坐,我还要去弄饭!”说完就走了出去。李有点上烟,吸起来。他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不高,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曾经上过朝鲜战场,十四岁结婚,十五岁就有了儿子。而今大儿子李国也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了。平日两父子走在路上,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两兄弟呢。
他的到来,主要是帮着弄饭,反正在家里也是闲着。自从老伴三年前去世后,一直呆在一边孤苦伶仃的。三个儿子都分开来过,大女儿,二女儿嫁得都很远。只有三女儿李群和四女儿李兰嫁在本小队。平日,李有最爱到李群家来,对于李兰家,一般是不会去的。因为,她不会像李群待他那么亲热。
一会儿,粉墙工已到,另外帮忙打杂的也到了。吃饭期间,大家提了一下高强的婚事。高志将上午的工作进行了一个分配:李永负责粉刷,陈二调泥,陈二的小侄子搭架,李群筛沙。
这两天,村里的人多了一个话题——讨论有关队长儿子的婚事。就像儿子是他们自己的。也有人谈论着队长的不是,或者队长家的条件。总之应该谈的他们都谈到了。还有人说队长应该做主将孙小红娶过来,那女子不但勤快,干事动作麻利。而且为人处世也不错。从小死了爹,懂事早,人也长得好看。就像她死去的爸爸一样,眼睛鼓鼓的,一张清水脸,见人总是亲热的给你打招呼,当你从她屋后经过的时候,硬要拉你在她家里喝水吃饭。真是个好女娃子,又是高强四姨家的女子,本来就是亲戚,结了婚更是亲上加亲。只可惜现在也嫁了人。
晚上,丘远洋坐在桌子上吃饭。母子三人吃得津津有味。妈妈的碗空了,女儿邱枫荫忙将碗夺过去为她添饭,妈妈便对丘远洋说:
“幺儿,你以后上了大学一定要认真念书,你知道,你妹妹因为家里没有钱不能上学,留在家里经常受气。人家老是说闲话,在你没有参加高考前,买起钱纸到庙里烧香拜佛,咒你考不上。幸好,你考上了,不然,人家又会拍起巴巴掌笑你!你只要有本事读,我跟你爸爸就是将房子卖掉,也要送你读完大学。我跟你爸爸再苦再累也有想头。只是你妹妹,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待她。高强那四姨李兰到处说,你就是考上大学也没有钱去读,还给队长出注意。说你妹妹要是嫁给高强,队长就借钱给我们。你自己要争气,我是怎么也不会答应的。”
丘远洋将碗托在手里,细细地听妈妈讲,眼睛早已经湿润。到底是男子汉,有泪不轻弹。但他一想起高强那副德行,动不动就打人骂人,要是自己的妹妹嫁给他,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头,受多少气。他从小和高强同班,高强的什么事他不知道呢?
小时侯,高强仗着婆婆的眼睛看不见,把拉的屎敷到他婆婆的锁孔里。还有几次,将螃蟹放进人家老头子的裤裆里,还有几次将他妈的膝盖踢出污疙瘩来……远洋一想起这些就害怕。何况近几年自己读高中,受到邻里人的奚落,更是对队长一秆子人恨之入骨。他说:
“妈,他高强是个什么东西呢?别以为他家里有几个钱就了不起。你不知道高强就像他二爹,三爹一样。只知道打牌赌博。他给我打过电话。我问他三年挣了多少钱,他说一点也没有。没有生活费时候,就去偷厂里的钢材卖。这次交了个女朋友,你知不知道,前几天高志给他寄去2000多元,说是回家当路费,其实是为了还赌债。这次回家的路费都是家里面寄去的。”
邱枫荫放下碗筷,静静地听哥哥说话。
墙壁上挂着的电灯布满了飞鹅,屋后几个小孩子吼道:“电视剧到了!”
“高叔叔,高哥哥回来了!真的!”邻居家的小孩子叫道,“还带着个女娃儿,已经走到沟里面了。”李群忙放下手头的筛子向沟边跑去。
路边已经站了一大群人,全是些妇女。高强戴着墨眼镜,右手提着一只大箱子,左手牵着在外认识的女人。见了高强的亲人,那女人有些害羞,将头埋得低低的。妇女忙向高强打招呼,“挣大钱的终于回来了!挣了好多钱?”
“有个球的钱,卵子掉前!”高强干脆的回答道。
“哈哈,看那娃儿说的!”一个妇女说道。
李有在一旁问候道:“坐车一定很累,是不是?你爸爸中午吃饭的时候还在说你下午就要到家,我还不相信!果然回来了,吃饭了没有?”
“恐怕还没有,看他那个样子。死娃儿,(李群称呼自己儿子高强一直叫他“死娃儿”)你快点回去!”李群一旁高兴地叫道,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好。
屋内工匠们见高强到家,也忙打招呼。观看的妇女也跟了来,一时间站满了队长家的阶院。
高强与那女人走进正房。屋外的妇女们你一言我一语说起笑话来。刚过门的媳妇孙绣花从门口将头探进去,想偷看一眼那女人长得什么模样。
“长得好看!圆脸,穿了一件绿色连衣裙,高跟鞋。”孙绣花边看边向外面的人报告。
“让开点!我要看我哥哥!”高小妹从人群中挤进去,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叫完后将指头放进嘴里吮吸。
“来!桂香,到哥哥这里来!”高强叫着妹妹的小名。李群靠墙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女人,“死娃儿,你妹妹天天都在挂念你回来,你给他取点吃的嘛!”
“那我就没有带什么吃的呀!”高强将‘那’字拖得很长。
那女人已经坐到了床上,顺势将头仰了过去。两只脚不停地打着床沿。这以来,外面的人再也看不到女人的脸。
“草娃子回来了?”外面高志不知从什么地方回到家就问,他径直走进正房。高强忙取出一支烟给爸爸点上。
“给你外公,还有外面的匠人都找支烟嘛!”高强走到外面,给几位匠人都取了烟。李永接过烟翻来覆去地看,又拿到鼻子上去嗅,“这烟硬是香,看来挣了大钱的人就是不一样!”高强又向各位妇女找烟,几位妇女都推辞了,变得非常客气,说自己不会,从来就没有学过抽烟。
一会儿,外面又来了几位妇女。高强一看是大舅母跟二舅母还有赵老婆子。
“高强,听说你带回一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韩燕子。搞不懂她妈的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高强回答道,忙请二位舅母进屋里坐。
大舅母坐下后,眼睛四处乱瞟。一会儿看屋顶,一会儿瞧床上睡着的韩燕子。二舅母便和李群谈话,在谈话中,不时地恭维李群,“三妹,你真有福气!你好了,高强有本事,结婚用不着你们大人操心。在外面自己就给你们带回来。我那儿子说了几处媒都黄(告吹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估计是他小时侯吃了猪蹄,把一个个的女人都叉跑了。(地方上迷信的说法,小孩子不能啃猪蹄,否则长大后开亲很麻烦。)”大舅母听见二舅母说了这些话,便自个叫起床上的韩燕子来,“那女子,你是哪里的人?”她故意将声音拉得老长。
“高强——高强——”韩燕子听见有人在问自己,但听不懂别人问的什么,于是叫起高强来。高强在屋外听到屋里的叫声,忙走进去问什么事。韩燕子指着高强的大舅母,说她说什么她听不懂。高强问舅母什么事,舅母说:“我问她的家在哪里。”
“那个狗日的,她说的你们听不懂,你们说的她也听不懂。好像她是陕西人。”
“陕西有好远?”二舅母听到陕西一词便问。
韩燕子直盯盯地望着高强的两位舅母。“不远!”高强说,“从我们这里坐火车六七个小时,在再坐五个小时的公交就到。”
外面妇女们听到屋内谈话,也都挤了进去。个个盯着韩燕子,这可苦了韩燕子,弄得她手脚无处停放,高小妹靠在床弦上,嘴里衔着手指头,也望着这未来的新嫂子。
韩燕子的脸有些红了,门外的晚霞射了进来。直洒到蚊帐上面,罩钩子被映得闪闪发光。韩燕子的两只露在外面的胳膊也被照得通红。她鼻子上有几颗麻子,两只浓黑的眉毛像死耗子一般趴在眼睛上面,眼睛不太大,整个脸长得不算好看。穿着的连衣裙差两三寸方可没过膝盖。此时,她将两只手垫在屁股下面。
高志有些不高兴,到外面给牛饮水去了。
乌鸦在屋后叫了几声,妇女们都散去了。丘远洋在院子里吹着笛子,笛声悠扬,和着山间栖鸟扑打翅膀的声音,一起传偏整个村子。
“三姨,听说高强回来了,到什么地方去了?”原来是高强四姨的女儿孙小红来了。孙小红回娘家,听说高强回了家,还带上个女人。所以想过来一睹美人风姿。她挺着个大肚皮,头发散披着。嘴巴上的口红抹得不知有多厚,眼睛周围也被弄得黑呼呼的。按照农村人的话来说,简直像个妖精。她岌着一双拖鞋问道。
“是孙小红来了?什么时候回娘家的?”李群热情地问道,接着又说,“快到屋里面坐。那死娃儿一大早就带上那个女人到街上去了。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你坐嘛!”李群不停地筛着沙,胸前的奶子上下摆动着。
“三姨父又在忙些什么?
“他呀!这一头,那一头,没有好多时间在屋头过。一天都在忙,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可能是通知大家开会了嘛!”
“哦,你们的墙壁快要粉刷完了。”
“还早得很!粉刷完了还要坎地板,吊顶棚呢!幸亏有你外爷帮忙弄饭,我才有空帮忙筛沙。”
吃过午饭,全村的户主都赶来开会。会议室设在队长屋左边,是一间可以容纳两百多人的大房子。队长的桌子上放着一只茶杯,一只黑皮包。全是装着些文件。
场下,男男女女都在议论高强的女人。队长翻着帐薄,他可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先前在部队当过三年的义务兵,退役后回家正赶上农村选举村干部。干过两年计划生育会计,最后因受人排挤,降至生产队队长。自上任以后,全小队的人都很敬重他。每逢过年过节时,他便用一小部份的钱买些花生,瓜子,烟,以及苹果之类的东西回来。召集大家开会完毕就发给大家。各家一人一只苹果,一支烟,一碗花生混合着瓜子,然后再讲几句。什么新年将至,注意防火防盗,祝福大家过一个快快乐乐的春节。农民好是感激。平日收款,他也自有一套,施行奖惩制度。规定时间内交亲了的优惠百分之十,拖着不能及时缴清的将惩罚百分之二十。很早,他就到富裕的家里把钱借来,缴到乡财政处。然后慢慢地收取欠款还给债主。当然这些债主的好处是大大的。他们可以优惠百分之十五的款子。
这样以来,乡政府年年都会发给他奖金几千元呢!表扬他工作突出,干得有特色,别的村都换了几届干部。他还一直担任这个位子。
同时在他的带领之下,村民将村道公路也修到了他的屋旁,这不但有利于大家赶车方便,向国家交公粮的时候,也不用着再背着上粮站。让一两大卡车将全村人要交的粮拉到乡粮站完事。听说,在修公路中,他捞到近八千多元的薪水呢!当然,这是老百姓不知道的。
今年,他又号召大家扩建堰塘。不出工的家里必须拿钱出来,他按照人平250元算记。干够了的就不必拿钱,干不够的就要补足。
今天他召集大家来,又是为了响应上头的号召,发动全小队的人改头换面。先前是脱贫至富,现在要在精神文明上上一个台阶。他说到:“各位,乡上出了文件,要求大家搞文明村,修文明村道路。我想大家是愿意的,至于怎样搞的问题,我在此给大家一个建议:首先,将屋前屋后的路用石板水泥铺好;其次,人人家中挑个水池,用瓷砖做边;再次,将房屋粉刷出来,地板坎成水泥。我们要做就得做出个样子来,你们说是不是?为了可以顺利地完成,我想还是采取罚款制度,干得好的有奖,不干或者没有干好的是要罚款的。”
会后,村民都没有及时回家,而是聚集在队长的房檐下。韩燕子坐在台阶上嗑瓜子,吴天宝两只手交叉抱着。胡保修坐在一张椅子上,下颌抵在椅子的靠背上面,几位妇女看着韩燕子傻笑。村里的老师马大耳坐在板凳上不停地吸烟,高强挨着他坐着。
“高强,准备什么时候完婚?”马老师问,同时不停地吸烟。
“过几天,等房子弄好了就办。到时候,马老师可要来喝几杯!”高强望着马老师。
“一定!一定!”马老师取下香烟,看着高强,用一种奇怪的眼色。
“请不请我们?”几个中年男子问道。
“请!到时候大家一起来吧!没有什么好款待大家的,白米饭还是有吃的嘛!”
“就只是吃饭呀?挣那么多钱,总得给大家发几支好烟是不是?你爸爸说你挣了好几万元呢!”李永在梯子上插话道。
“他乱说,挣他妈个啥子钱!我已经决定了,结了婚又到外地打工去,打几年工再说。”高强反驳道。
下午,高强的同学丘远洋,吴名,方平一起到访。他们见到高强就说:“高老板,发财了!”
“发个啥子财!?差点没有讨饭。”高强羞愧地回答道。
“总还是有个几万元吧?”方平一旁追问。方平是这四人小学老师的儿子。从小在教语文的方老师的熏陶下,变得能说会道。开口的之乎者也连上文提到的马老师,以及其余几位农村老师都要让他三分。幸亏此时没有买弄,否则就有得高强受的了。但高强知道,在方平面前,自己必须说实话,才可以交差。
丘远洋知道高强的一切,所以他没有过多的问这问那。
“真的没有什么钱,这次回家只是为了结婚,让大家通通气,不然的话,等我带一个小杂种(小孩子)回来,怎么跟大家交代呢?”高强边说边给大家找板凳。
“走,我们一起去洗个澡,怎么样?我这两年的水性好起来了。你呢,高强,你的水性有什么进展?以前我们几个就数你最好。”方平提议道,他将衬衫搭在肩膀上。
“我也有几天没有洗澡了。”吴名跟着说。韩燕子从屋里面冲出来,用既像普通话又不象普通话的声调说,“高强,你干什么去?我也要跟你去!”
“不行!你连走路都走不稳,乖乖地呆在家里,等我回来!”说完四位就洗澡去了。
四位在堰塘中比赛游水,半小时才上岸。丘远洋提议,让大家聚餐,毕竟四人在一起的机会不多。今年,吴名与方平高考落榜,决定再复习一年,明年七月再战。所以大家以后相聚的机会更少了。不如抓住这次机会,大家好好地聚一聚。
“今天晚上大家就在我家里,虽然我家最穷,但大家都是明白的,我想你们是不会介意的。你们认为怎么样?”丘远洋征求大家的意见。
晚上,四个小伙子聚集在丘远洋家的院子里述说着往事。天空繁星密布,地上蟋蟀不停地叫着。空中萤火虫屁股上的绿光一闪一闪。韩燕子端着一杯开水叫肚子饿,便走向厨房找吃的去了。
饭间,四人都喝了酒。大家轮流坐庄,一人蒸一圈。最后由丘远洋执壶,结果,每人喝去十二杯。方平,吴名都已醉去,倒在丘远洋的床上睡着了。高强与韩燕子趁着月光回去了。
第二天中午,大伙都在方老师的房檐下。中午吃饭,自然免不了喝酒。执壶的是方老师,他老人家蒸酒谁敢不喝?先是每人一瓶啤酒,继而喝白酒。等到喝完第五杯的时候,高强就醉了,于是在那里说起酒话来:
“你们知不知道,我老爹钱多的是。他当十几年干部搞了十几万呢!我挣那么多钱干什么?只要在外头有吃的就行了。我前天上街他还给了我五百,他不敢不给我钱。不给,我就不回家,看他怎么办。你们晓得,他又死爱面子,所以说我挣了几万元。其实我一分钱都没有,我回家的路费都是他在家里给我寄来的。”方老师已经忍不住笑,方师娘还一旁夸赞高强有胆识。
晚上在吴名家。饭后大家打了一个通宵的麻将。韩燕子倒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因为高强家里忙,第三天也就没有在他家聚餐。却在中午时分,两位妇女来找队长辩闲话。你骂我娘,我骂你外婆,队长连忙制止他们,让他们一个一个的说。
“你先说,胡翠兰!”队长说。
“都是这个*祸,说老娘的闲话。到处乱嚼舌头,短命的婆娘!”胡翠兰上前说道。
“你才要短命!你那儿子前年就短命了,你那后人(子女)都要短命!”高强四姨李兰抢着骂道。
“你的男人短命,你的房子是庙子。你的男人被阎王爷捆去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寡妇!一天到晚偷人,还要嚼老娘的闲话。“
“哎哟!你妈偷人!你扯老娘的头发!”李兰抓住胡翠兰的头发,像拖死狗似的向自己怀里使劲拽。胡翠兰哪甘示弱,忙揪住李兰的*头咬了一口,差点流出血来。李兰只是“阿呀”一声,便抓住胡翠兰的脑袋,又扯她的耳朵,两人就这样的打了起来。并且边扯边骂对方的娘。
队长忙上前劝驾,胡翠兰心急,一脚踢在队长的膝盖上,队长疼得哎哟一声,“停下,要打架,就给我滚远一点!”听到这一句话,两人倒听话,将对方松开,各自退回几步。
“啥子事了不起嘛!就只晓得打,打死一个就安逸了!李兰,你先说,你们到底是为啥子?”队长生气地问道。
“为啥子?这个臭婆娘说要到你家里来背石灰,她说你这石灰,水泥和沙子都不要钱,你是用大家的钱拉回来的。”李兰气喘不止地说,对胡翠兰怒目相视。
“放你娘的狗屁!哪个说了,断子绝孙,老娘说队长家的石灰是乡上送给大家的!”
“你不要乱赌咒,小心报应!”李兰又骂起来。
“都给我滚回去!不要啥子事都找我!”队长生气道。韩燕子站在台阶上一直望着两位妇女。
“不要以为你跟队长是亲戚,就可以了不起,老娘不怕你!”胡翠兰说完转身就走。
以下的几天,队长除了忙工作上的事外,就是找帮忙人员。到处买鸡鸭,买猪,又找人到街上购东西,准备为儿子完婚。
晚上,队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儿子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不成材,就知道花钱,老子天天在为他着想,他认为是应该。不知道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女儿又小,真想将高强赶出家门,将女儿留在身边防老。
其实在他的心里,他一直看中的姑娘是丘远洋的妹妹,他是看着这姑娘长大的。那姑娘从小家教好,有一副好德行。对父母孝顺,会齐家。可这在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相情愿。人家根本不会同意的。这让队长好是难受。
这些天,他看到儿子带回来的女子,不但长相不怎么样,而且还喜欢挑三拣四。整天就知道吃饭睡觉。见了人也不喊一声,目无尊长。他在心里越想越生气。
十几天过去了,家中的活路完工了。一切焕然一新:洁白的墙壁,蓝色的吊顶。队长再请来村里的吴开明老人,写上对联贴在门上。牛圈处也贴了一副。左联是:鸡犬牛羊壮,右联是:家和万事兴。横批:万事吉祥。
结婚这天,队长家好是热闹。院子外的树上挂满了火炮,一直噼噼啪啪地响了一个多钟头。附近的小孩子忙在树下检没有爆炸的火炮。院子中摆了十张桌子,上面铺着报纸。阶院上坐着两个吹唢呐的人,眼睛鼓得圆圆的,腮帮子涨得像皮球。他们一直在那里懒洋洋地吹着。客人们将脖子伸得老长,挣着瞧新娘子。新娘子身穿红色婚纱,领口处系着一只洁白的蝴蝶结,头发盘得高高的,一直坐在床上。高强忙着向来客找烟。今天他打扮得格外得体,上身一件黑色西装,内加一条‘皮尔卡单’牌子领带;脚踏一双红色皮鞋,也是名牌。远远看上去,像个县级干部,不他老子高志威风多了。
队长不停地进进出出,一会儿和客人谈话,一会儿帮着安排。负责安排来客的吴开明老人,是村里最有学识的人。至少大家是这么认为的,不但通晓八股,《大学》,《中庸》也略知一二。他站在阶院上的石柱子处,叫帮忙人员找烟,接礼物。见有客人来到,边大声叫到:“有客人到,请帮忙人员接客!请来客上坐!”说完便换一个地方,观察周围的动静。
高小妹今天也打扮得格外漂亮。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脚上的花凉鞋格外显眼,他手中擎着一只酥肉,和几个同邻小孩子追赶着。一不小心撞到了桌子上,手头的酥肉被摔得两米多远。一直追着她们的狗衔起来就跑开了。高小妹从地上爬起来,见有如此多的人看着她,不好意思哭,跑到厨房中去了。
李有穿了一件新衣服,帮着料理客人送来礼的口袋。
上午十一点时分,吴开明老人喊开了:“姑舅姨婊,四门真亲,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及所有亲戚朋友,来客,都请找座位坐好!今天高强新婚,人生第一桩喜事。各位来宾有幸分享二位新人喜事,快事一桩!现在开始拜堂,希望他们两人永结连里,请新郎新娘就位!”四下的人不肯坐下,都站着观看这盛大的仪式。高强手挽着新娘子,走到阶院中间,面对着靠墙而坐的高志李群。
高志显得极其严肃,李群则笑容满面。众人有说有笑,几位妇女频频点头。
这时,吴天明又开口了:“开始拜堂!一拜天地——天经地义,美满婚姻,和和气气。”高强立即跪到铺着的地毯上,韩燕子不知所措,结果,还是高强扯她的衣服才跪了下去。
“二拜父母,养育之恩,永生不忘。父母在上,家庭兴旺。”新郎新娘都转错了方向,大家一阵欢笑,有人捂着嘴,有人按着胸口。赵老婆子一只手端着茶杯,口里的茶喷得一地。韩燕子一阵脸红,高志看有些生气,但他到底没有表现出来。坐在那儿像一只木鸡。
“夫妻对拜——恩恩爱爱,沧海之水,巫山之云,出于两处,今日汇集。所谓有缘千里,无缘咫尺。礼毕——送入洞房——”老人将声音拉得老长。
高强四姨及几位亲戚一起上前围住新郎新娘,将他们送入洞房。洞房就是正房。等他们进去后,外面客人都找了座位坐下。
洞房里面又折腾了半天,先是三爹家的小女儿帮着铺床,铺好后向新娘要喜钱。新娘给了小女孩一只红包;大姨家的小儿子又端着一盆洗脸水进来,等新娘洗毕又是发喜钱;接着是一小孩子站在一旁说好话……这样一下来,韩燕子准备的二十多个红包都送完了。
高志高强父子都在外面陪客人,李群和大姐二姐们聊天。各位帮忙人员各就各位,搭桌子的搭桌子,找板凳的找板凳,搭碗筷的搭碗筷,大约中午两点,午宴开始了。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请入席就坐,在用餐之前,先请我们的队长,也就是我们的户主给大家讲几句。慈母疼女,慈父爱儿。在我们这个地方,一直是优良传统。今天他儿喜结良缘,很荣幸,能够邀请大家来参加这个盛会。好得很!啊——现在,就请他给大家讲几句!”
高志站在吴天明的旁边,从衣袋中取出一张纸条,慢慢地打开念道:“各位亲戚,各位朋友,今天犬子结婚,欢迎大家的到来,薄酒一杯,不成敬意。希望大家原谅!今天各位能来,算是看得起我高某,谢谢大家。马上就要开饭,请大吃好,喝好,喝痛快!”说完就走进屋中去了。
“撞——烧——各收一!”吴天宝端着一大盘菜从厨房中走出来,一路吆喝着。
“让一让!各收二!”胡保修也端着一盘汤碗走了出来。桌上的人都在用餐纸擦着碗筷。未入席的人等着下一轮。新郎新娘走出来,新郎敬酒,新娘找烟。
桌下的狗等着人给它扔食物,将近餐毕有人大叫:“乡上来人了——”高志忙到屋外一看,是乡长跟几位财政部大人,同行的还有村委书记——高强的大舅李国。几位干部从轿车上下来,忙向高志道贺。高强也赶了出来,将几位大人请进屋。吴天宝立即吩咐厨房帮忙人员,准备酒菜为几位大人搭桌摆宴。
席间,几位大人划拳饮酒,高谈阔论。李国已干十八杯。脸上早已布满红霞。但还得将各位大人所蒸的酒喝下去。几位大人物吃起来一点也不斯文,他们大口大口的嚼着饭菜,将酒杯碰得叮当响。高志坐在下方,一直笑脸相陪。
傍晚时分,客人已去大半,留下的全是些亲戚。电灯亮了起来,院内稀稀落落的人来来去去。几个小孩子点着检来的散火炮。“啪!”一颗响毕,“啪!”另一颗又被点着。孩子们见火炮点着,立即捂着耳朵,欢喜地跳起来。
屋外起风了,队长在今天这个时候没有为牛饮水,而是李群牵着牛站在田埂上。远望着对面的山头。
高志点着一支烟,坐在办公桌旁。
高强和韩燕子在洞房里调笑。
“小呀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狂……”小学生在路上唱着歌儿,回来了。
三更时分,全村的人都进入了梦乡,只有高志卧室中的灯还一直亮着。
2003年1月25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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