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锁平林日尽西。清风影里暮鸦啼。晚来何处不相思。
一片闲云过远岫,几番枯叶绕疏枝。而今分袂许多时。
——调寄《浣溪沙》
天边的落日如火如荼地烧着,空气中还飘散着归鸟的声音,到底是家乡的思念、轻声细语的幸福,还是天涯羁旅的惆怅、掏尽肺腑的哭泣?也许根本就没有差别。我瞥了一眼腰中的剑,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是微微轻扬的,应该叫做笑吧。笑过了,整整晚风吹散的鬓,继续朝那个江南烟雨的方向走去。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古人的小令悄悄从我脑中流过。怎么想起了这个,这里没有枯藤,也没有老树,路边的寒柳早已青衫不在,可它们既不会枯也不会老,只不过退去了轻装,直待来年。这个南方的小镇,只有些浅浅的道,寥寥的人家,没有小桥没有流水没有瘦马。我是断肠人么,要去的只是天涯?
天色越来越暗,那斜阳怕是要消尽了吧。我加快了脚步。
其实我并不着急。一如既往走着,走着,漫无目的……也许有一天会走到一个可以流连的地方,遇到一些可以留恋的人,发生一些可以流连的故事,然后就停在那里,守候着可以留恋的记忆。
可我还是加快了脚步。离家快一年了,还是不习惯露宿荒野。与漆黑的夜晚对视,思绪便会一点一点把心淹没。
记忆中,娘总会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取出那把剑,那一块白似雪的绸子,静静地擦拭。皎洁的月光从木窗格的缝隙里倾泻而入,落在剑上,熠熠生辉,锃白的剑身射出的寒光又映在娘脸上,娘总在脉脉的微笑,偶尔飘过的凄凉、幽叹、无奈、茫然完好的藏在了微扬的唇角后面。
有时候我会坐在旁边读书,娘偶尔会点一点头,我就高兴的放大声音。更多时候,我只是躺在床榻上,静静的望着,望着娘眉前新添的那道皱纹,发间又多出了一缕白丝。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曾问过娘,干吗每天都要擦呢,又不脏。
娘腾出一只手来摸摸我的脑袋,傻孩子,你爹的剑沾不得半点灰尘。
噢,是爹的剑,可爹又在哪里呢。
你爹为了保护我们,回不了家了。
那我们去找他,爹在哪儿,哪就是我们的家!
等你长大了,娘就能去找爹了。
那我就使劲儿长,使劲儿长。
娘还是淡淡地笑着,那时的我太小,看不到她黯淡了的眼神。
和娘一样,我也很爱笑。我出生的时候,没有清脆的婴啼,小小的脸蛋儿上挂着一抹甜甜的笑。曾有两个卜者来给我相面。一个说是大福大贵吉人天相,一个说是恶魔投胎孽缘转世。
这些都是娘临走的时候告诉我的。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但她依然在笑,笑得那么认真,温柔的眼神仿佛要漾出来。我终于知道娘要去哪里找爹了,我无法跟去。娘把那柄剑交给了我,还有那块早已旧了的白绸。
娘走后一年,我离开了家,流浪,天涯。
终于到了,一家毫不起眼的客栈,于我足矣。
我捡了个僻静的位子,三两花雕二斤牛肉。小二吆喝着忙去了,我盯着桌子上的木纹发呆。突然,店外传来一阵嘈杂。我抬起头,看去。
屋里的客人依然自顾自地吃着饭,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我不忍心了,她,跟我一样,是一个人吗?
我救了她。其实我并没有做什么,我只不过取出了我的剑,出鞘,剑光四射,我静静地拭着,笑着。对面的桌子旁有人注意到了我,惊叫一声。龙吟。没错,他喊的就是这两个字,之后我才知道,我的剑本就是龙吟。
很多人惊愕的盯着我的剑,他们看到我在笑,笑容里深不见底。他们感到恐怖,一个俊朗的少年,一袭白衣。
原来这屋里全是些江湖中人。我笑得更浓了。我让小二去请那个可怜的孩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出去了。
你笑起来真好看。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好看?那她是怎么得救的?好看的笑容?这次,我真的笑了。
也许,只有她才是聪明的吧。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所会的只有擦剑罢了。他们却把我当成了绝世的剑客,在他们眼里,只要我擦剑的绸子一扔,龙吟刃下,便是无数的冤魂。
第二天的黄昏,我又见到了她,青丝云鬓,羽衫霓裳,明腕皓齿,顾盼生光。
她款款地从我身侧走过,行了几步又偷偷回头望我一眼。她以为我不会认出她,却不知我早已将那双水样清澈的眸子藏在心底。无论是昨日乞儿一样的扮相,还是此刻娇艳的女儿装,明眸里跳跃的精灵总在笑逐颜开地绽放。
今日这一身水天一色的装束,可是女孩子小小的骄傲?脸颊的一抹羞涩的绯红,可是为谁而饰?
然而她还是走了。落日的余辉将她渐黛的裙裾染了层金色的梦,她将残阳远远地抛在脚印延伸的方向,只留下悄无声息的回眸一瞥。
许仅仅是无意间的一瞥,也许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三天,第四天……每一日她都会与我擦肩而过,有时是红衣策马轻逸风尘,有时是紫襦软轿绣帘半掩,每次都是无一例外的黄昏时分,一如第一次遇到的那天。
我希望这是一场美丽的邂逅,可是邂逅的故事不该拖沓了这么许久。有理由的邂逅却没理由挽留,只能木然的放任那七彩的霓裳一次又一次闪过,一次又一次错过。
这一路的流浪,充斥着别人异样的眼光,惟有她一泓碧眸里映出我真实的幻像。她不会知道故事的原委,连我自己也只能茫然地杵在岁月的一隅,该发生的阻止不了,不该阻止的也依旧发生。她了解的,她在乎的,是那个寂寞地拭剑的少年,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的一袭白衣。
直到有一天、我等在夕阳里踽踽独行……却不曾等到她的一笑而过。会不会从此真正错过,渐行渐远的前方永远没有交集。落寞的独行,独行,直至漆黑的帷幕铺天盖地。
这一生一世便只能遥遥相望,或者,只是一个人的守望。无数次的擦肩真的只是擦肩,简单的,陌路人。
仿佛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光,那些懵懂的欢乐,如今也只能在苍穹掩盖下迷惘。
失去了拥有的和不曾拥有的,梦过之后还是一无所有。
从此遗落在天各一方的小镇。
依然每天做著一样的事,笑眸,搵剑。雪色的缎子抹去了所有岁月得惆怅,韶华未央也散成一片茫茫,清泠的剑光洒落在眉间凝结了冰霜。
远处的夕阳把日子一天天燃作轻烟,萦绕在无边的尽头。
这一路走来,多少人觊视着龙吟,多少人曾试图在我面前舞一道剑芒,可从未有人成功。我只是淡然的笑着,有一丝不屑,有一丝冷酷,夹杂着惋惜与哀叹。那些破门而入,或拦道而出的人,就一点点泄了气,弃剑,跪地,求饶,仓惶而逃。偶尔碰上有几分定力的,也不外乎拱手一礼,佯作镇定地夺门而去。
记得很小的时候,邻家大婶曾对娘玩笑说,这孩子笑起来,那眼睛能杀人呢。
眼睛能杀人呢,这话在我耳边回响。只是无心的玩笑吗,还是无情的谶语?
自从龙吟第一次被人认出,我的名号越来越响。昔日龙吟剑重出江湖,从未有人曾接下他一招,近他三米以内的兵器均已折于龙吟刃下。
这就是爹的江湖么?我苦笑着,却不想逃避。也许有一天,她会回来找我。我只能把自己放在一个她找得到的地方,即使那是江湖。
我不知道该不该悔恨。
早已决定挽留,无论用怎样的理由。只是想要等到下一个小镇,等到那个留有我最初记忆的地方。
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我就悄悄的背转了方向。即将回到起点的时候,又一次失去了所有。
离别无非消遣,重逢不过沉沦。夜凉如水影深深。她为惆怅客,我是陌生人。
一去任凭相忘,两心付与谁陈。懒依枯笔写浮尘。无情留浅醉,解语共长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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