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天就是一个白方格,夜晚就是一个黑方格。一日又一日地,时光从这白方格和黑方格中间默默地走过去。
大柱在这白方格和黑方格中间孤零零地走着。这些方格框着他的岁月。方格之间的分界线一点一点割去了他的青春。大柱有时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两间破草房里,透过那些密密麻麻而又单纯简单的分界线回望他留下的日子。那些日子平淡却也不失斑斓,像用淡淡的水彩笔精心地涂抹过了的。有的嫣红,有的青绿,有的金黄,有的灰暗,有的五彩杂陈,凌乱没有章法,有的干脆就是一片空白。大柱看见他的身影像一个小小的跳蚤一般从那些彩色的日子中一路穿过来,像一个无声的线索,一直拉到了现在,走成了坐在椅子上,默默抽烟的他自己。烟雾袅袅地,在破草房内依依飘绕。大柱觉得他的日子又平又薄,一穿就透似的。他觉得在自己的屋中还应该再有些什么。日子这样流下去是可怕的。
大柱把墙角的锅灶点着,做了一点小米干饭。乌黑的大铁锅底,焦黄的小米干饭闪着日子的实在的色泽。大柱拿起自己的大瓷碗,从锅边的大缸内舀了点水,涮了涮。就着从坛子里捞出来的腌胡萝卜,大柱慢慢地吞咽着。牛在屋外的牛栏上哞哞地叫了。
下午,太阳白炽炽地悬在屋西的小树林上面。空气中浮动些微尘。小村还在午睡中,听不见一点声响。只偶尔传来一两声沉闷的鸡叫声。大柱从自己的铺上爬起来。他默默地燃上一锅旱烟,背靠着铺盖沉思了一会。阳光透过小小的,结实的木格窗棂悄无声息地映照进来。
大柱牵着牛慢慢走向家西那片柳林地。他牵着牛从一片小树林经过。小树林中间有一条弯弯的小路,闲闲地生着些绿草。小树林边有一片池塘,水中倒映着疏疏的树木的影子。菊子蹲在水塘边上洗着衣服。她脑后垂着很长很粗的一根辫子。菊子捶打着衣服,那长辫子在她背上悠悠地滑动。大柱一边走着,一边偏转头看着菊子。他在此时心里有了点什么想法。他看着菊子穿在身上的红方格褂子,在水塘的清凌凌的水映衬中,红得分外惹眼。
小村只有十几户人家,由一个一个相似的小院落构成。这些小院落中都有着一个粗壮悍实的男人,一个妖娆秀丽的女人。日子在这些小小院落中滞留着,化成那一缕一缕的炊烟,男人女人的吵闹,以及呼唤孩子的声音。只有大柱没有。
大柱想他是不是也该娶个女人。
菊子揉搓着衣服,她的脸白白地,像一弯月亮。菊子还是个姑娘。
大柱想他得变一变活法。他得把日子翻个个儿。
大柱到集上卖了他的牛。
大柱娶来了女人。
大柱娶来的女人把大柱的日子过得眼花缭乱。那一个一个的白方格黑方格不再平静如初。它们被女人的姿容和腰肢闪荡得像风中的湖水。大柱在这种恍惚中茫然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成了家,可他不知道成家是怎么一回事。女人把日子开成了花。大柱透过这种艳丽去回望他过往的那些岁月,却已经变得遥远和陌生。
(二)
黄昏。女人穿着鲜红的衣服站在屋角边,脚下是一片绿色的菜畦。女人在熹微的暮色里鲜亮如妖。大柱灰扑扑地站在对面矮矮的院墙边。四方的小院。大柱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他就这样把一个陌生的鲜亮的姑娘变成了他的女人,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这样组成了一个家。成为村中十几户人家之中的一户。有了炊烟,也有了奶着的孩子。
大柱不懂。可别人这样过了,他也得这样过。
有一天傍晚,大柱站在院墙边给韭菜松土。菊子端着一个簸箕从墙边经过。菊子站住脚,叫一声大柱哥。
大柱直起腰,拄着锄把,望着菊子。
女人走出屋,幽幽地招呼着菊子:坐会儿。
菊子忙笑了笑,说不了,我想叫大柱明天帮我家耕地。
去呗。女人淡淡地说。
菊子丰盈的身体消隐在暮色之中。女人说进屋吃饭吧。女人晃着身体走进屋中,女人身上怀了他的孩子。大柱觉得他的日子就像女人的肚子,一点一点地饱满了,膨胀了,他却越来越困惑。他觉得他的日子在一点点地改变着,变得有点神秘,有点突然。
屋里红红的。女人点着了一盏小油灯。大柱放下锄头,到水井边洗了洗手脸。走进屋中的时候,女人坐在桌边垂泪。咋了?大柱说。女人偏过脸,一声不吭。
咋了?说呀。大柱有点发急。
女人用一只细白的手揉了下眼睛,闷声闷气地说:她为啥单找你去耕地?她就没有男人?
大柱呆了呆,说你想哪去啦。
但第二天大柱终于没有去。菊子在田埂边呆坐了一整天。爹一个人赶着牛耕地。天傍黑时爹停了犁,坐到菊子身边抽了一袋烟。昨天是爹吩咐菊子去给大柱捎话的,但爹没问她大柱为啥不来。
天渐渐地黑下来。爹悠悠地吐出一口烟,说闺女,你娘她走得早,该她操心的事留给了爹。你觉得中意谁,就告诉爹,爹托托媒人。。。
菊子捧住脸,哭了。
爹说妮,爹糊涂,你也憋着不说。早知道你看中大柱。。。
菊子说别说了,爹。
(三)
大柱不懂他的女人。他揭开里间门上悬着的红门帘,女人在花团锦簇的被子里躺着。女人的长头发散开了,乌云似地堆满了枕头。女人的脸雪白。大柱放下门帘,闷闷地走过去。女人说你,你去叫个人吧,我怕是快了。大柱头嗡了一下,才发觉女人脸上流着细细的汗。大柱看不清这段日子,只觉得他的岁月又过去了一段。懵懵懂懂的,却又鲜鲜亮亮的。他预感到一条鲜明的分界线又要来了,将划进他的生命。
他的女人为他做着一切。小小的婴孩在花团锦簇的被子里躺着,不时发出微弱的哭泣。大柱从田里归来,把一捆草扔到院墙角拴着的小牛身边去。小牛是刚刚买来的。看到牛,大柱想起那晚菊子找他去耕地。他心中无由地漫过一阵悲伤,还有一点点愧疚。但他知道他不是从前的大柱了,他是他女人平静悠长的日子中的一部分,女人为他方格一般的日子镶了一道艳丽的边,如同孙悟空为唐僧划下的那道金灿灿的光环,他不能走出去。
孩子又哭起来。女人走进屋去给孩子喂奶。
菊子穿着一件青底儿小白花的上衣,似乎有淡淡的芬芳飘过来。菊子从短墙外走过去。菊子看了看大柱,默默地转过脸去。大柱想说菊子都是我不好。但大柱没有说。菊子在秋日的阳光中像一朵淡雅的野兰花。这野兰花转过那边的屋墙,就从大柱的视线中凋谢了。
大柱忽然想到他的日子其实还是又平又薄的。像一张图画纸。女人是开在这张纸上的一朵鲜花,他是篱笆,孩子是一枚小小的果实。可是大柱找不见这图画背后的涵义。
黄昏了。女人蹲在墙边的菜畦里割韭菜。屋里没有开灯,院里很暗,只看见女人隐约的红色的身影。女人才十九岁,娇艳得像一支清晨含露的玫瑰。大柱的小院里有了她平静的忙碌。但大柱感到这好像一种组合,就像把篱笆、鲜花和果实组合到他的一个又一个平面的方格中。大柱在这样的平面里触摸不到什么。他想他的日子就这样流下去同样也是可怕的。大柱觉得他的日子还是没能够翻个个儿。依旧是从日升,再到日落。一天又一天,一个季节又一个季节,一年又一年。他小爬虫一般地从这个方框爬进另一个方框,他始终如一是他自己,没有改变。大柱渐感这种日子的冗长和枯燥,以及一股无可排遣的寂寞。他同他的女人没有多少话说,只有同他的牛呆在一起的时候,默默地抽一袋烟,他才感到安心与踏实。
(四)
一个深夜,村里人听见大柱的小院里传来女人哀哀的哭声。在乡村的夜晚,女人的哭声是不足为怪的,她们哭命运,哭孩子,哭男人。于是小村没有引起什么骚动。男人们和女人们躺在黑暗中议论了几句,便各自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天下起了濛濛的小雨。菊子的婆家吹打着来迎亲,才知道没有了菊子。菊子的爹坐在村西的柳林地边儿上,闷着头抽烟。这一天村人们没有去干活。他们围在菊子家的小院子外头。菊子婆家的人啥也没说,赶着车冒雨回去了。菊子留下的是定亲的钱和完整的彩礼。他们的车子慢慢地驶过大柱家的小院。大柱的女人没有出来看。他家的门关闭着,很肃穆。
从那一天,人们再也没有看见过大柱。
日子不慌不忙地流过去。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大柱的女人领着她的孩子,默默地生活下去。
大柱的女人有时候喂饱了孩子,就一个人端坐在屋门前,漠然地望住什么。她的生命中有过大柱这样一个男人,可现在好像已经很遥远与模糊了。有时候正午的阳光落在她的脚边,她看着阳光,看着阳光一分分地黯淡,枯萎。孩子在脚边坐着,穿着小得叫人心疼的衣服和鞋子。阳光在淡绿色的菜畦上翻飞着。黄色的小蝶翩翩地落在一抹白菜种上。那些泥土反映着太阳光。她的双手平静地垂在膝前。她觉得一切本来都是如此的,这小院是她的,孩子是她的,有关大柱的那一段模糊不清的岁月也是她的。她十九岁之前的那些时光好像是前生的往事,她不愿去回忆。
日子本来就如此。没有什么可懊悔,也没有什么可怨尤的。
(五)
十几年后的一个傍晚,村里的二狗娘正坐在锅灶前烧晚饭,二狗匆匆地跑进家来,叫着娘,娘。娘说你鬼嚎啥。二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她死了娘。谁死啦?小王八羔子你慌个啥。她死啦,大柱家的。
大柱的女人睡在她一生中最后一个日子的一个夜晚,十三岁的儿子小康前天跟村里人出去打短工。月光透过窗棂幽幽地照进来。大柱的女人听见窗棂响的时候她正要昏昏睡去。她听见一个压低了的男人的声音。她蓦然走进了十九岁之前的梦,这个男人的声音穿透了十四年的岁月追踪到今夜来了。兰子。男人轻轻地唤着。她的身体和灵魂都在夜风中飘起来,她发现自己走进了那个前生的梦境。她在空旷的原野上轻盈地走着,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呼唤。兰子。她回头了。那个男人的眼睛是那样的熟悉,她仿佛一下子走回了自己的前生。
她从容地穿上衣服,下了床,轻轻地开了门,同时也关闭了她后半生的岁月。
这个夜晚是她最漫长的一生。她为这个夜晚活过了三十三年的岁月,也为了这个夜晚而死去了今后或许更加漫长的岁月。
又一个白天缓缓地到来,阳光躲在云层后。大柱的女人关着门。院里没有动静。二狗把粪筐抛在墙外,赤着脚爬上大柱家的矮墙,他看中了墙里面探出大半个头的红萝卜。他跳进墙,没有先去拔那红萝卜。他蹑手蹑脚走到大柱的屋门前,想透过门缝看看大柱的女人在干什么。天快上午了,她还关着门。二狗从门缝中看到了一双穿绣花鞋的脚,飘飘摇摇地悬在半空。
二狗没有吃成红萝卜。
(六)
小康回家的时候,院子中生满了荒草。他听人讲起三年前的故事。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悲哀,他到他娘的坟上去坐了一个下午。阳光落在那坟头上,然后像落潮一样慢慢地褪了回去。
当夜小康离开了家。
三十年过去。大柱的小院荒得像一座废墟。
三十年后的一个黄昏。二狗领着孩子打田里收工回来,他看见大柱家的短墙外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他陌生而遥远地望着二狗。二狗停下脚步,好奇地望着他。
你这孩子。你知道我吗?我是大柱。
那声音的语气让二狗想起早已过世的爷爷讲过的一个神话故事:很久很久以前。。。老头儿的声音那样缓慢,平板而淡漠。
在这黄昏,在这废墟般的荒园外面。
二狗陷入了一种诞妄。
他不由得喃喃着从娘嘴里听来的几个词语:大柱,菊子,小康。。。
没有,没有。老头儿说。没有菊子,没有小康。什么都没有。
大柱坐在这院墙根下,就像四十四年前他坐在自家的椅子上,回望他过往的日子,那一个一个五彩的方格。那时他想着把日子翻个个儿。他像个小小的跳蚤,从那些日子中一路穿过来。他扛起过一些梦幻,那些梦幻像电影特写一样贮存进他生命的底片。
小康回村转他的户口的时候,正是夏天。那时小康已在一座小城安家落户。小康办完一切手续,临走时专门绕到那座早已破败不堪的小院看了看。在那里他碰见了二狗。二狗模糊地认出他是小康。但他没有同小康打招呼。小康也好像记不得他了。儿时的那些记忆,恍若隔世。
又是许多年后的一天,白发苍苍的二狗坐在门前的老榆树下,给自己的孙子讲着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一座荒凉的,没有人住的小院外面来了一个白发老头,在墙根下坐着,一动不动,直到死去。。。
太阳落山了。星星亮起了。
又一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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