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天
1、片刻感受
春天,被我们遗忘的事物逐渐从遮蔽状态中显现,就象风停后,呵护的手势消失,灯光明亮起来。
梦变得具体。
在深夜,你独自躺在高高的楼上,仿佛守着你的巢。你开始回忆,你开始想起曾经的朋友和爱人,你甚至开始写一封辞不达意的长信。春天的怀抱一紧,一个人和一种温暖的远方突然靠近,你感到一阵幸福的拥挤。
2、春雨
你从梦中醒来听见外面正在下雨。而雨是什么时候降临的呢?你一无所知。
所有的桃树都沉默着不发一言。
雨从天上来,仿佛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一个走在路上的人,他的表情往往很难看清,而他的背景却越来越绿了。
那么多人走在春天的大路上,而你或许是一种停顿,象一件苍凉的旧蓑衣搭在船舷上。
你被梦载远。
一个人停顿了,他的梦却越来越远。
因此,第二天黎明,你才猛然发现桃花一下子红了那么多。那么灿烂……
3、在时光的高速公路上
春天来了,我走进风和阳光。“春天呵,春天是我的品质”(海子)。我久久坐在春天的花丛中,想象一列蜈蚣的小火车把我带走。小小的春天的火车,从泥土中驶出。
而这列蜈蚣的小火车将把我带向哪里呢?花朵的叶子堆满枝条,根向更深更遥远的地方延伸。生活最幸福的地方在哪儿呢?淡淡的小火车从一个日子驶向另一个日子,在时光的高速公路上,我已没有太多的报怨。
二、黄昏的声音
黄昏,一天中最寂静的时刻,一切光最宁静的时刻,一种缓缓下降的时刻,一段最主观化的时刻。
在这个时刻,楼下的小贩喊:“热馍——热馍——”
这就是世俗的声音了。
这声音一阵又一阵击打着我的心胸,温馨而又忧伤。我感到我终于又突然置身于生活之中了。
三、雨夜
我期待的这场雨终于降临。疏疏落落的雨点,大而清凉,溽热渐渐消散,夏季仿佛暂时远离。白昼的月季沾满灰尘,令人想起诗意的古朝代,那些落难的女子。现在,它们洗去厚厚的污垢,丰艳逼人,是雨夜最真实的梦幻。
阳台上,也许还有人和我一样,把疲倦的面孔转向苍茫的天空。雨打在防雨罩上,空空朗朗的韵,人如伫在阔大的芭蕉叶下。雨打湿世界,雨声却打湿内心。在雨夜,有漂泊的心灵在倾听着什么。
楼前的大马路边,男人和女人,在绿梧下并肩站着,静静的,看雨,看雨在昏黄的光晕中亮闪闪的身子。在夜的清凉中,我则幻想拥有一小片稀疏的柿子林,一间质朴的小木屋,几件农具——那才是我小小的家。
而雨夜,总有人急着回家的,一手拿着花朵的灯盏,一手遮挡着雨势,湿漉漉的身影像一扇虚掩的门。
四、树木
我热爱树木,无论孤单的一株,抑或蓊郁的一片。我热爱树木在沉实的大地上投下的厚重或飘逸的影子。
阳光洒在生机盎然的绿叶上,鸟巢像一个搁浅在现实之中的梦,温馨、宁静。盛夏蝉鸣如织,风强劲或若有若无的吹过。天空一片蔚蓝。黑夜,树木显得神秘,在一株树下沉思,看古老的星群旋转闪烁,时光如水,从叶间潺潺流过。如果在一片树林中散步,你将感受到孤独的美妙,领悟到它的内涵,一个人在树木和夜色间微笑或哭泣、沉默或长叹,只有自己知道。
我尤其热爱雨中的树木。阴郁多云的天空下,树木多枝多叶的身子显得诗意而伤感。我热爱雨停后,积雨从叶上滑落地面的过程,我热爱那瞬间的毁灭。我热爱因树木净化而纯美潮湿的空气。
我热爱树木,它让我的心生出翅膀,想飞,想成为一颗果子,在树下,唉!我真想成为一粒种子,在秋天融入泥土,在冬天享受虚无般的睡眠,在阳光风雨中,长成多枝多叶的模样。
五、植物
植物总是纯洁无瑕的,它们在大地的怀抱干净的生长。我对它们充满某种脉脉温情。在这个终日尘土飞扬、车水马龙的城市中,我始终没有放弃与植物完全融入的渴望。植物也从没放弃对我的灵魂的召唤。我活着希望能够成为一株植物是种虚妄的幻想,但死后,希望我的幻想能够变成那个遥远的碧绿的神秘现实。
看来,我古典的肺不适应这个空气日益稀薄的后工业的天空。因此,我的脸色十分憔悴,眼角过早刻上沧桑。我需要葱郁的植物来为我提供清新的呼吸。
1778年的某个黄昏,在巴黎近郊某地,当那个叫卢梭的孤独漫步者,拖着沉重的思想的影子,穿过葡萄园和草地的时候,他看到更大的开阔地,那儿长满更多的植物。他停下,久久凝视,心中充满感动和喜悦。只有这时,他才暂时忘掉淤积在胸中的根深蒂固的忧郁。忧郁是种疾病,而植物是高明的医师,它们从灵魂的角度对症下药,为我们根治。
在生存中,总有某种力量,迫使我们倾斜或者弯曲,这种姿势会令我们感到一丝丝道德上的尴尬,但植物的这种姿势在我们看来却是种美学。对植物而言,这仅仅是种生命的自然需要。植物的生长要简单的多。
植物依靠它们的根保持其在风中的稳定性,但我们却依靠我们的脚走来走去,走向与家园更远的方向。这种特点注定我们容易被自己或者别人绊倒。
六、抒情的阴天
阴天具有抒情性,就我们个体而言,它具有更加强烈的主观色彩。
一个人行走在空荡荡的大路上,四顾无人,他抬起头,但看不见云彩,天空灰蒙蒙的,于是他开始想象阳光,其实阳光还是有的,只不过消弥在那片“灰蒙蒙”中。他想象“灰蒙蒙”之上另一个光辉灿烂的形而上的大境界。当他平衡视线,恢复姿态的瞬间,一阵风从心中飘唿而过,他动了动,开始行走。现在,我之所以能够描述他,因为那个人正是我。
但我不会在阴天里走得太远,如果不是向着归家的方向。在阴天,如果你是一个沉思者,你注定遭遇孤独。在阴天,孤独的心灵如梦方醒般的迅速复苏,它渴望灵魂的伴侣,渴望如一支幽笛般的呜咽着倾诉自己。因为阴天,我们寻觅的家园,便会由漂泊的云彩凝重成非理性的岩石,把我们砸成所谓严重的内伤。
雨还未成为湿淋淋的事实,夜晚,我们点燃孤灯,也点亮我们自己。春天,你可以虚拟爱情,冷冬,就只能靠自身的光焰取暖了。但注定做不成梦的,骤阴的天气即使不结冰,也会更涩重的冷,梦的羽翼只能折断在现实的阵旧蛛网上。
阴天的气候,无论是何节序,都能滋生期待。有期待就有歌。我们开始抒情。
尽管,这时幸福者更加幸福,孤独者更加孤独。
七、伤感之秋
无论怎么说,秋天都是伤感的季节。一年四季,我独对秋天怀有最复杂的感情。秋天总是与诗歌、月亮和酒联系在一起。在秋天,我理性的双脚踉踉跄跄,我需要扶住点什么,才不至于摔倒在内心的泥沼。
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吹动云朵和落叶林,如果你仔细闻闻,如果你精神的嗅觉灵敏的话,你就会在秋天清爽的体香中嗅出丝丝缕缕挥之不去的颓丧。这种颓丧别具一格,不是干脆利索的绝望,而是绵绵无尽的无奈,它难以超越又并非一定使你压抑。它带有强烈的宿命色彩。秋天使我更清晰的感受到时间,它似乎让我和时间更加接近。整个秋天,我感到我就像一块卧在河床上的石头,我的存在激起了更多的流水。一种无法抗拒的力若无其事、心安理得的掠去我们生命中的干甜、丰腴。我们最终成为一枚干瘪的坚果,浑身布满无言的沧桑。
但一个个秋天仍然一如既往的从我们的内心经过,在我们的灵魂中留下思想的遗传基因。比如,我们把白香山的“醉折花枝作酒箸”和秦少游“手挼红杏蕊”,这两人的文学动作作以比较,我们就会发现其中深刻的相似。文人大都爱花,因为花朵是生命的纯粹具象。总有一些传统的东西,溶入我们的血液,成为宿命,让我们无法脱胎换骨的改变。在伤感之秋的深处,屈原的落叶,李白、杜甫的落叶,苏东坡的落叶,纷纷扬扬铺满我们脚下亘古的土地。
八、深夜的火车
那个小镇靠近铁路,我来时,刚刚通车。白昼的喧哗往往淹盖了火车的轰响,但夜晚,这种声音就特别清晰,每每把我从沉睡中惊醒。记得我曾在某本书的边角写下这样的句子:“火车来了,是在深夜。梦被碾得稀碎。”这个句子有点忧伤。
我记得那时的情景。似睡非睡中,就听见火车从远处驶近,开始隐隐约约,象钢笔尖从一张白纸上划过,后来轰轰隆隆,带着震憾性,仿佛近在耳畔,仿佛是火车驶向耳畔,而不是火车的声音。再后来又渐渐消失,什么也没留下。这个过程就象回忆载着隐痛,从胸口——这荒凉的平原——一闪而过,开始很重,后来变轻,一切都很真实,但又仿佛什么都没曾发生。
火车驶过,拖着漫长的黑夜,漫无边际。火车到达黎明还得多远?矮矮的房子,人醒着,窗外是树,枝上是巢,巢上是满天的星。风在空中吹着,很高,很远。
我想象出这样一幅画面:长长的铁轨上驶着一列火车,车厢空空荡荡的,但靠窗的地方坐着一个,那个人脸朝外,看不清楚表情,也许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什么……
而火车到达黎明还得多远?
九、雾
雾大得很,缜密、厚实、凝重,并且隐隐有种炊烟味。没有风,有风也刮不动,花朵得到濡染,更加水灵,凋残的花瓣缓缓飘落,是雾的托浮减慢了它们的速度吧,我下意识的用手向两边扒了扒,什么也没扒开,却失去自己的方向了。地仿佛升到了天上,天仿佛落到了地下。
其实,我无法如鱼得水般的和雾完全接近。我走,雾便退,我走多快,雾便退多快,仿佛我追逐的是一个美丽的梦幻。
雾中的人仿佛完全失去了重量,一举一动无声而飘忽,就象浮在水面上的泡泡。他们都羽化登仙了吗?看上去,有着腾云驾雾的潇洒自在。而树叶淋淋沥沥,倒显得沉甸甸的了。积水成珠,撑不住时,便从叶尖慢条斯理的坠落。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雾的世界,一改往日旧貌,在审美经验上,给人造成一种独特的新鲜感。
我爱雾及一切具有神秘的事物,因为,我无法把它们看得更清。
十、冬天
冬天使人丧失远走异乡的勇气。我开始变得主观。思想扑打着沉重的翅膀,担心找不到栖息的暖巢。
黄昏灰暗而稀薄,风在心尖或强或弱的流转。街道上的人流匆忙但缺乏生机,我没兴趣观看他们。我对一切无生机的事物都缺乏起码的兴趣和耐性。
在冬天,缓慢下来的个人生活几乎要剥夺去我那点仅有的主动性了,我时时被挟裹。因为我既不能全心全意的追求物质,又不能完全不受干扰不受诱惑的投身于精神。而像是身不由已的踏上了两只很不可靠的小船。在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中,我可能比别人少了几分镇静和从容。
但无论如何,冬天总会过去的。生活总得有希望,无论这希望是何等的缥缈。生活本身不应该成为目的,而是应该:我们在某种目的中生活。诗人说,冬天已经来了,那么春天还会远吗?这种理想主义的逻辑成为冬天里另一种温暖的阳光。
当黄昏腐蚀去事物的轮廓和线条,当黑夜把除灯光之处的其它东西拾掇进虚无的口袋,我们只好睡觉或做梦了。但如果第二天居然是个晴朗得出人意料的好日子,那么早起的人,昂首仰望天空时,很可能会发现鸟群。
十一、冬雨
这个时候,世界是寂寞的,象一张怀旧的网,捕捉一些沉默的心灵。
这个时候,赶路的人在风里行走,比雨水更快,但他也许永远只能做一个缺席者。而归家的人,把梦的窗帘徐徐拉上,破雨伞就晾晒在回忆的角落里。
花在刹那的美中死去,根却在永恒的生命中复活。这个时候,也就是这个时候,只有沉默的心灵,才能听见被雨水点燃的根低婉的歌唱。
而这个时候,我正久久站在冬雨里,我现在的工作是:在黄昏来临之际,努力使自己长出诗歌的叶簇,恭候那些疲惫而潮湿的翅膀。
十二、美好的消息
前几天,还是阳光融融的好天气,今天却骤然变冷。梧桐树枯黄的树冠仿佛害了伤寒,在风中不停的颤抖。
落雨了,零零星星。大街上行人匆匆。寂寥的营业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木然独坐。这个时候,真想回到家里,躺进温暖的被窝看消遣性的杂志,或静听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什么也不做。
侯鸟都飞回南方了,那儿充满阳光、云朵和宁静的绿色阔叶林。我羡慕侯鸟那种自由浪漫的生活方式,但它们的路程属于辽远的天空,人类是没法追踪的。
一位长发飘逸的女孩走过来,她黑亮的眸子里闪耀着天真明亮的光泽,这种光泽只能产生于幸福、单纯、无忧的心理状态中。她亲善的打量我一眼,然后背过身去,看沉郁郁的天空。
她大约在等人。
我低着头,无聊的翻读着上个月份的旧报纸。时间在静静流逝。
忽然,那女子转过身来,敲敲我的玻璃柜台,用惊喜的口气告诉我:“外面下雪了!”
说完又为自己天真的鲁莽而报以羞赧的一笑。我也笑了。“下雪了”,这一平常的自然现象,本来算不了什么大事,但心情却不由自主的一下子朗快起来。
果然,外面开始飘起了轻盈洁白的雪花,象柳絮,象梦,在空中久久的打着旋儿。
一位长发飘逸的美丽女子,忽然转过身来,用惊喜的口气告诉你——外面下雪了!陌生的她一下子给你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心情……
我想,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许会忘记很多往事,但这一美好的生活细节却永远难以忘记。我宁愿把它当成童话里的一幕,或一个寓言般的小小神话。
十三、轻轻的雪
在深冬和一个春天的希望之间,你飘,轻轻的雪……
轻轻的雪,你飘。
如果我一生的期待是温热的,请你飘向我消瘦的转向苍穹的面颊,我脸上是无言的感动。请你用一个洁白持久的行动,把我梦想的家园,粉刷成幸福的天堂。
在一枝最艳的梅花的灯下,轻轻的雪,我为你写暗香幽远的诗。尽管青春已无可挽回的憔悴成一缕温婉的笙歌,尽管心已渐渐沉默成一片平静的池塘,在生命的枝头,我还是认出了,那热烈盛开着的是比喻的梨花,她的另一个更甜的名字,叫做——爱情。
-全文完-
▷ 进入文河郎-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