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记忆里，弟弟是很依赖他的人。但是那一次弟弟却固执起来，像一头要打架的小牛犊，硬扯不回来。这个暑假他放弃了学校的下乡实践活动，决定回去和爸爸一起在建筑工地里干活。刚小学毕业的弟弟吵着也要和他一起去。

“干重活你行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在电话里对弟弟说。

“我也不是闹着玩的。”弟弟说。

“要是他站在我面前的话，现在肯定是要挨揍了。”他愤愤地想着。

这小子怎么这么固拗了？以前走夜路时都要扯着他的衣角紧紧地跟在后面，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说不准还要跳到他的背上，手脚并用紧紧地把他全身给锁住。看来弟弟真的长大了。“哥，我也要把皮肤晒得黑黑的，这样我们就更像了。”听到这句话时，我眼里有股暖暖的暗流在涌动。

“我知道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我的弟弟真的长大了。”他欣慰地想着。

父亲是一辈子的建筑工人。有母亲在的那些年，父亲的脸上像潭水一样清澈，洒满阳光。建筑工作的辛苦对他来说是责任和幸福的分量。后来母亲不在了，这辛苦变成父亲释放痛苦与绝望的决口。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粗暴，他和弟弟拉砖稍微慢了一点都会听到他对他们的大声怒号。“干这是要跟着别人屁股卖力的活儿。”包工头曾经对他说。盛夏里火辣辣的阳光烤在他们身上，泉涌似的汗水从身体的各个角落流出来。这时他们干脆把上衣脱掉。他在前面拉车，弟弟在后面推。听到父亲莫名的责骂，他顿时也来气了。正想朝父亲抗议，身后的弟弟使劲地说：“哥哥，快拉！”弟弟低着头弓着腰使劲地推着砖车，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震颤。握紧车把儿，一股源源不断的力气涌上他的心头，顿时要迸发得无可拒抗。

那是一个灰雨蒙蒙的傍晚，母亲的病情加重了。父亲在工地里还没有回来。他背着还在微微呻吟的母亲往外跑，弟弟也撑着伞跟了出来。他们要到走过一段泥泞的乡路，到几公里外的门诊部给母亲看病。平时母亲病重时，都是父亲骑着一辆单车送她到门诊部的。每次看完病回来，母亲憔悴的面容挤出了一点微笑——这是这个家庭里多么重要的幸福的元素呀！而此时母亲的脸色渐渐苍白了，入夜的雨水不断打在脸上，这个世界的颜色都变苍白了。

“哥哥，快跑！”在旁边为他撑伞的弟弟不断地催着，“妈妈，你要撑住！”时间刻不容缓，整个世界所有生的气息已消失在无尽的夜里——最后也带走了他们的母亲。弟弟的泪水就这样不停使唤地涌了出来，他转过脸强忍着哭声，似乎明白了哥哥曾经说的那句话，“做一个男子汉，不要哭。”

“那时他会不会怪我，怪背着妈妈的我跑得不够快，最后让她最后的呼吸停止在我的后背，他的眼前。”

整个暑假下来，他们的皮肤都变得黝黑黝黑的。“你真的和你哥越来越像了！”那是弟弟不听话时父亲生气地说的话。而在他眼里，弟弟是踏着他人生中曾经走过的路，像一只小鸟一样扑翅冲来，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甚至恍惚中会认为那是另一个自己。弟弟是帮他去完成曾经他没有勇气完成的心愿的。后来父亲给他们找了继母。继母对他们很好，但是弟弟却不能接受她。他太想念母亲了，谁也不能代替她在弟弟心目中的地位。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继母为弟弟炖了他爱喝的鸡汤。弟弟却不要，还把鸡汤给推翻在地上。我爸狠狠地掴了他一个耳光。弟弟也没有哭，站起来低着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弟弟很依赖他，那更多是一种精神上的依赖。他不会忘记那次村里人说弟弟是没有娘的野孩子时，他生气地和他们扭打在一起。当他闻讯赶来，弟弟抱住他哭着说：“哥！我不是野孩子，我想妈妈……”，他安慰弟弟说：“不要哭，你还有我呢。”弟弟把头埋进我的胸膛，还在微微地抽搭着。后来他平静了下来，像是睡着了，弟弟把所有的勇气和希望都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胸膛上。他记得有一次和弟弟在春天里去爬山。他们兴致勃勃地沿着小路爬到了山顶。春天里的绿意点缀着山脚的每一寸土地，潺潺的流水赶趟似地流入稻田，刚刚在水田里立稳脚跟的秧苗随风轻轻地摇晃。不远处水库里波光粼粼，一群水鸟顺着水面划过，飞到岛上的树林里不见了。他们在山顶上发现了很多不知名的花，这些花吸引着他们不愿意轻易地下山。后来他们在山顶迷了路，再也找不到下山的那条小路了。再后来，他为弟弟写了首诗，记录了这个有弟弟点缀的春天。

借着春天的名义

我们踏过凹凸不平的山路

荒野阑珊的春意

你的脚步轻快

像鸟儿扑动的翅膀

歌谣漫上石阶的灰苔

层染在刚播下的秧苗上

脚下的林荫处

时间因了你不经意的鸟瞰

连同翠绿的心情

变得柔软

最后虚幻得像回忆

我们都迷了路

你走在我的后面

走在遮住了我的视线的荒草丛中

我用木棒牵着你

小心翼翼地寻找一条出路

我们的衣服，帽子和鞋子

沾满了枯叶和芒草

“你怕吗？”

我问你

你的眼神里射出一种坚定

我却害怕

害怕辜负了它

我爬上一棵长满青苔的老树上看见

回家的小路斜插在

我们左边的磐石旁

逶迤的小路延伸到山脚

连同我们的欢呼

你说你长大了

不再害怕

我默默地为你收拾

那猴跃在溪边的倒影

以及被阳光射穿的影子

然后掉转手背的方向

趴在春天的阴影上

描摹

3月27日

他大学时，弟弟在读高中。他留在了读大学的城市里不断闯荡，结果却是焦头烂额。生活到处碰壁，工作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着落。在投出去的简历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的日子里，女友也离他而去了。原先和他租一间出租房找工作的几个哥们，后来都靠父母托关系在家乡找到了工作。他想到了父亲。他不愿意回去和他一起过那种背朝蓝天面朝钢筋与泥土的生活。他决心要创出自己的生活，但是残酷的现实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那段时间他很少和弟弟联系，直至弟弟后来在电话里告诉他，他恋爱了。“有个女孩子说我很好，她要和我一辈子好。”听完弟弟的话他憨憨地苦笑着，曾经女友也是这样和他说的呀。“哥，你说我要不要和她一起谈恋爱？”　这个问题他原本想很随便地敷衍的，但是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顿时变的认真起来。

“弟弟把自己的希望像赌注一样都压在我的头上了呀！”他想着。

“你已经长大了，有很多事情要自己去做决定。”他对弟弟说。

他很想把自己的如今的困境毫不保留地向弟弟倾诉，希望弟弟也能像以前的他一样，这一次弟弟能借他一点坚持下去的勇气。沉默了一会，弟弟说：“哥哥,快跑！”无须他言，他似乎觉得自己一瞬间看清了未来——那并不是破烂不堪，杯盘狼藉，它一定是实实在在的春暖花开。

多年以后，他依然记得那种感觉。它太真太真，像不断前进时候轻盈的步伐，像晨曦里第一抹温暖脸庞的阳光——哥哥，快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