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廊下读书。
细窄的一线,处在两座房子的夹缝间,不管外面世界如何晴空万里,冬日暖阳怎样温情脉脉的抚摸大地,这方天地始终阴沉着,一副黎明未睡醒的模样。它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冰凉,将阳光拒之门外,只留下一线狭窄的缝,提供给置身其中的我在抬头之际让目光顺着冰冷暗淡的水泥墙爬行,骑在墙头打量天空的碧蓝或阴暗,猜测伴随着鸡鸣狗吠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
在很多时候,目光总是被俯冲而下的风吹落。那是冬天特有的风,寒冷深刻,带着锋利的尖刀,贪婪精明地搜刮每一个角落。我戴着棉帽,围上围巾,用棉袄棉裤将自己包裹地臃肿严密,然而我还是没能挡住寒风的侵蚀。我无法用布裹住那双捧书的手。于是这双裸露的手成了寒风撕咬的猎物,风干,皲裂,一道道破裂的伤口像一张张没有吃饱嗷嗷待哺的小嘴,露出猩红的内腔。这是撒旦遗落在人间的手,没有温度。透过僵硬的暗红色冻斑,血液正凝结成冰,嘶嘶的冻结之声以及细胞们惊慌失措的逃避碰撞和不成气候的哀鸣号叫,伴随着寒风在这线空间内滚动流淌。
我固执地坐在廊下读书,困倦时仰面这方天空。
在我比现在年轻的时候,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以为自己的天空很大,广阔无垠,从太阳升起的火红到月亮落下的灰白,满满当当整个苍穹的云彩,不管我走得有多快,看得有多潦草,无论如何也数不过来呀。
我们便这样急匆匆地出了门,急切的连回头看看的时间都不肯抽出来。那把我们起身离开的硬木椅散发着热腾腾的暖气,我们没有留意,以为在前方供我们休憩的是软绵柔和的沙发和铺排华丽温馨的软床。后来,当我坐在潮湿的田埂或暂时栖身于冰冷局促的小板凳上的时候,我将一遍遍地回忆起那张散发着热气的硬木椅:结构的简单,未受到物质诱惑的单纯,安放在铺满阳光的院子内的惬意。经过无尽岁月风吹雨淋,它开始脱落、斑驳、腐朽,终于化为尘土,成为这潮湿田埂的一部分,杂草萋萋,覆盖上苍茫茫一层寒霜。
我急切切地朝前奔走,将口袋里的玩意儿(透明的玻璃球、一叠英雄卡片、在河滩上费力挑选的好看石子)胡乱的扔在脚印后面,腾出空间安置未来的不可知。我见过鲜花,在被栅栏圈起的肥沃土地上;绿色藤蔓依附着高大乔木攀爬得很高,一副俯视众生的样子;视野尽头云彩很多,绚烂多姿,但总是在靠近后才发现它的臃肿平庸。
天空很大,云彩很多,但不管我是快马加鞭还是慢腾腾的溜达,覆盖我的总是那么一小块,不可能更多。在每一个我去过的地方,在每一个寒风肆虐的冬日,我游荡着街头,看着那些在寒风中蜷缩着脖子的行人和那些安坐在汽车里面的过客,神色麻木或者困倦,依旧伸出双手拼命地将云彩裹着寒风塞进口袋,而独自忍受着寒风穿透,将曾经的自己扑到吹散,灰飞烟灭。事实上我们并不比一条狗能带走的更多。
人与狗的不同在于,狗眼内看到的只有骨头,人眼可以看到骨头,但更多的是打量骨头所属的别人。所以风是从眼睛进入灵魂的。灵魂结了冰,寒冷也就生了根。那些躲进空调间安逸地喝茶聊天的人并不见得比在寒风中走街串巷吆喝的小贩暖和多少。
在我游荡的时候,看到过很多寒冷的人。他们被冰严密地裹住,像一个个行动的冰雕,在鲜丽的霓虹灯下,在繁华热闹的中心广场,喀嚓喀嚓地行走着。寒风从他们身上生发,汇聚成铺天盖地,似乎是来自地狱的阴霾,将阳光遮住,阴冷来自他们,又在他们之间肆虐横行。无论在身上套上多少棉袄,也挡不住寒冷,冰凌照样将棉袄化为铁板。
我的手就是在那时冻坏了。寒冷在那里扎下了根,于是当冷空气来临,它们便欢欣鼓舞,开城纳叛,内外勾结在那块小土地上作威作福。
令我惊奇的是那些流浪乞丐。无论冬夏,他们都像野狗一样,只披着同一张皮,便逼得寒冷无法近身。那些流浪者,只穿着件污渍斑驳的破棉袄,没有口子,胡乱地用布条或草绳系着,甚至大半个暗红色的胸膛还露在外面。他们不冷。当寒冷趁着夜色加重侵犯时,他们就躺在桥东和屋檐底下,任凭寒风呼啸白霜在身旁结出茫茫白花,他们不冷,严寒阻挡不了他们纵横起伏的沉鼾。他们仿佛是自然的一部分,是路边生长的一棵树,一株草。
我终不能成为树或草,所以我只能在每个寒冷来临的日子忍受着它们在我身上的寻欢作乐。我能做到的,也许仅仅是呆在着逼窄的一线天地,尽量减少风从眼内窜入,将我扑到。或许,将有一天,我终找到一副厚厚的棉眼罩将眼睛密密地遮住,那时,呵,整个世界清净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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