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木是一头普通的猪。在那个有着十几头猪的圈舍里,他毫无特点,并不比其他的更干净或者更脏,更聪明或者更愚蠢,同样能吃能睡,同样无思无虑。吃食时吧唧嘴,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吃饱后便随地一卧,安逸地躺着,闭眼睡上一会儿,享受着从后墙半米高的天窗内斜射过来的阳光的抚慰。睡饱后,他们也并没有爬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的打算,依然躺着,半眯着眼,哼哼叽叽的暖洋洋的断断续续交谈着,等待着下次吃食的到来,然后一跃而起,摇着用铁栅栏做成的圈舍门,大声叫唤,表达自己因饥饿很久而产生的对食物的迫切心情。
很多时候,阿木总是寻找机会故意躺在一头绰号叫“小红花”的小母猪身旁。按照猪龄,阿木已经茁壮成长为一头强健的青年猪了。他的个头足足有一米多长,体重也超过百斤,而且声带也变了,浑厚的男中音在他的后腔盘旋,替代了童稚嘶叫时的纯净,阿木已经长大了,青春的激情与冲动在他体内冲撞奔突,毫无疑问,他将最美好的爱情献给了那头叫做“小红花”的漂亮小母猪。瞧,她是多么漂亮,多么招人爱!毛发油亮干净,像刚刚织就的新鲜白绸子,放佛从天边飘落而下的云朵,不带一丁点的尘土和凡俗气息,发散着圣洁光辉;皮色如雪,晶莹剔透,隐隐地显露淡淡的粉色,越发显得娇嫩可人,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流出水来;眼睛是多情的秋水,顾盼之间生发无限的温柔恬美;声音软款绵柔,身段婀娜多姿,这一切足以让阿木神魂颠倒,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年轻的小猪阿木心满意足地躺在阳光里,躺在可爱的小母猪傍边,享受着慵懒安逸的日光浴,幸福像春日里肆无忌惮舒展腰肢的绿草样长势喜人,无边蔓延。
生命中还会有什么比之如此更值得追寻和珍惜呢?
没有了。阿木将身子向“小红花”靠了靠,一脸幸福得以满足后的傻笑。
直到有一天,一个自称为“代号”的家伙突然到来,一切都改变了。
“代号”是一头成年公猪,被主人赶进来时干瘦得不成样子,肚子干瘪塌陷,条条肋骨形成突起的峰峦,挑着那张奄皮,似乎随时都可能刺破。于此对比强烈的是,他的神采飞扬眼睛和几乎直竖起来的鬃毛,透露出来一股非同一般的精神。
“代号”并没有加入他们躺成一排的队列,而是独自在他们对面躺了下来。这激起了公愤。个头最大的阿猛立即就要过去揍他,被“小红花”劝住了:“天啊,他那么瘦,这会要了他命的!”
阿猛愤愤地躺下了。
那边的“代号”竟然无动于衷。
阿木暗暗称奇,但他并没有多想,眼下的日光浴是多么难得的享受啊。
二
“代号”很快就在圈舍内取得了不可撼动的地位。
当主人将食物倾倒在食槽里的时候,“代号”一跃而起,速度飞快同他如此羸弱的身体简直不相符合。他第一个冲到了食槽边,还未来得及下口,身后传来了冷冷的声音:“小子,活腻歪了是不?”
是阿猛。
阿猛冷静地嚣张地一步步踱过去,抬了抬肌肉厚实的前蹄。不言而喻,“代号”马上明白了形势的高下,一脸愤恨的离开了。
饥饿似乎是一瞬间爆发并占领全部的,大家一拥而上,张开大口大快朵颐。整个圈舍只有一片吧嗒吧嗒的咀嚼声,连阳光都在这饕餮声中颤抖起来。
“可怜,可怜,愚蠢,愚蠢。”一声叹息,“代号”在背后大摇其头。
阿猛一转身将他撞到了墙角。不加掩饰的嘲笑声立即从那些正在吞咽食物的喉咙中传了出来,大家似乎忘记了饥饿,一齐注释注视着这个不自量力的可怜虫,连善良的“小红花”一时之间也没来不及念及悲悯心。
“代号”挣扎着爬了起来,然而冷笑依然挂在嘴角:“真真可怜,真真愚蠢。”
阿木不解地问:“为什么?”
阿猛抬起前蹄又要揍他:“揍你丫的!”
“代号”更加不惊不慌,来回踱了几步,摇头晃脑地问:“你可知道,人为何会一日三餐供养我们,夏降温,冬保暖,求医问药?”
讥笑之声戛然而止,大家都愣住了。
刚猛的阿猛眼中露出一丝困惑,强辩道:“因为,因为,因为我们是人类的好朋友。”
轮到“代号”笑了。他张开大嘴仰天长笑,悠然踩着八字步踱到食槽边,吃上几口食后,又是一阵冷笑:“好朋友?多可怜,还在做童话梦!你以为人是活菩萨,个个乐善好施?”又吃上几口食,“代号”一一扫视张张迷茫的猪脸,继续说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只有利用和利益。你们不想想,那些人自己都在为衣食住行费劲心力,哪有那么多好心肠来供养我们?不过是利用而已,不过是利益而已。告诉你们,他们将我们养肥养壮,不过未来卖掉我们而已。毛发做刷子,皮肤做衣服鞋子,至于肉,吃掉!”最后一句,“代号”突然加重语气,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举起阿猛的前蹄端详抚摸着:“多么好的一盆猪蹄汤呀。”
阿猛赶紧缩回蹄子,甚至往后退了几步。
恐惧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冷气在全身迅速蔓延,阿木禁不住大了个寒战。“小红花”在他傍边浑身颤抖,眼泪已经流了出来。阿木轻轻地蹭蹭她,只能是如此单薄的安慰了。
“而你们,却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身陷囹圄,一味地山吃海河,长肥膘,增体重,岂不正中人类下怀?岂不是愚蠢之至?”
“再也不吃这催命饭了!”阿猛斩钉截铁。
“饭还是要吃的,年轻猪。”“代号”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腔调,“不吃也难逃一死呀。”
“那,怎么办呢?”“小红花”一声凄厉,哭出声来。
“反抗!反抗残忍和暴行,反抗屠杀和流血,反抗这不公正的一切。只有反抗,我们才能扼住命运的咽喉,从万恶的人类手中、从这些喝我们血吃我们肉的寄生虫手中解放出来,将命运之绳牢牢握在自己手中!只要我们团结一致,不怕牺牲,奋勇抗争,在我的带领下,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赢得属于我们自己的光明、美好、自由的明天!”
欢呼呐喊绳响彻圈舍。
阿猛听出了自己老大地位的岌岌可危,不满的说:“为什么是你?”
“因为我深爱我的种族,因为我一直都在抗争。我爱你们,甚至更甚于爱我自己。你们是我的兄弟姐妹,是我的骨肉至亲。我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们同宗同祖,祖先给了我们同样的面孔和血液,所以我爱你们,甚至更甚于爱我自己。”“代号”的声音陡然黯淡,“小时候,我曾目睹着一批又一批先辈被汽车拉走再也没有回来却不明所以,问母亲,得到的答案不过是长长的叹息。直到有一天,这厄运终于降临到我的母亲身上。当院子内响起汽车马达轰鸣声的时候,母亲平静又绝望的向我讲述了一切。那些先辈,那些老实淳朴的先辈,怎么被卖进屠宰场,怎么在屠刀面前哀号流尽最后一滴血。我的母亲,任劳任怨善良无私的老母亲,在被这个猪场活活压榨剥削了十多年之后,最终仍不能逃脱被屠杀的命运,万恶的刽子手在她的面前举起了屠刀。贪婪的人类利用了她的一生,又享用了她的一切。”
圈舍内一片哭声。透过模糊的泪眼,阿木看见“小红花”泪流满面,哭得花枝乱颤,不由一阵心疼。
“这不仅仅是一位母亲的悲惨命运,更是我们所有的伟大母亲的悲惨命运;这不仅仅是先辈的悲惨命运,更是我们自己的悲惨命运,甚至也是我们后世子孙的悲惨命运。”“代号”用精瘦的前蹄往空中有力地一挥,停顿了一下,“从那一刻起,我便明白惟有抗争才是真正的救赎之道,不打碎牢笼、不推翻血腥的罪恶统治,我们悲惨的命运还要世世代代无穷尽的延续下去。虽然,曾经的那些抗争都失败了,但是只有坚持才有胜利的希望。我将用行动实践这样的信条:生命不息,抗争不已。”
更加猛烈的呼喊在圈舍内响起。阿猛完全折服了,他崇拜的看着这个慷慨激昂声情并茂的新领袖,简直就要匍匐在地,亲吻他那沾满泥土的蹄子了。
领袖优雅的让过身子:“现在,你们可以吃了。”
阿猛横在众猪面前:“让领袖先吃!”
像传染一样,大家跟着高呼:“领袖先吃!”
“代号”大度的颔首微笑:“不要搞特殊化嘛。一起吃,一起吃。”
阿猛领着大家小心翼翼地向前,小心翼翼地同“代号”保持着体现尊崇的距离。
沉重的气息在心头氤氲盘绕,唯一的一次,大家对吃食失去了图腾般的狂热。
正吃之间,阿猛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怎么反抗?”
“代号”的回答只有两个字:“突围。”
三
“代号”的到来,让暴徒阿猛迅速有了两项转变:追求“以德服猪”和宣传“代号”。
“以德服猪”是阿猛在求教时“代号”送给他的四字箴言。作为向领袖和偶像致敬的最直接表现,阿猛开言不离四字箴言,但凡需要说话的时候,阿猛便加上这么一句引子“领袖曾告诫我要‘以德服猪’......”,仿佛这句话是拌食的水,少了它就难以下咽似的。
宣传“代号”开始于阿猛被“代号”吸纳进组织之后。
那是个下雨的日子。
午饭过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毒辣辣的太阳透过单薄的石棉瓦和瓦间缝隙,猛烈炙烤着猪舍,小小的空间内一时间成了火上蒸笼,升腾起浓烈的屎尿骚臭气味,和着空气搅拌,竟如同浆糊一般填满了猪舍,搞得猪门呼吸困难,不得不张开大嘴,伸出长长的舌头拼命喘息。“代号”不满地嘟哝:“不人道,不人道。”好在不一会儿就起风了。先是微微的小风,很缠绵,很柔软,大家都跑到后墙下躺着,听任从上方一个个砖砌的大方格中飘进的风吹拂,消暑降温。须臾,风力转为强劲,拍打着树枝、墙壁和房顶,呼啦啦乱响,所到之处尘土飞扬,那些被搙下来四处乱窜的绿叶通过方格滚进圈舍,瞬间横七竖八摆了一地,一片狼藉。此时太阳早已躲了起来,黑压压的乌云盘踞半空,嚣张跋扈。迅速曼延。最后几声暴雷像睡梦中猛然闯入的噩梦唐突的在天地之间炸开了花——猪们都吓得躲进了墙角,似乎将天炸开了几道大口子,雨水一下子漏了出来,彻天彻地的下落,唏哩呱啦摔成碎片。
雨水顺着方格和瓦缝流进猪圈,顷刻将地面染得湿漉漉、黏糊糊的,只剩下门口不过食槽那么大的地方作为最后的防御阵地,大家争先恐后往那里挤。正慌乱间,阿猛从斜刺杀入,左一膀子右一脑袋地将一众都顶了出去:“以德服猪,懂吗?再挤老子废了你!”说罢,恭恭敬敬的将“代号”请了上去。
“代号”声色俱厉地批评了阿猛,站在那片唯一未内雨水浸润的地方,环顾四方,神情严峻,痛心疾首:“我们为何总是被奴役被屠杀?答案就是刚才的那一幕。我们不文明不礼貌不团结,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不顾体面不要尊严不识大体,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猪的痛苦之上。猪猪都计较自己的利益,个个都拨拉心中的算盘,一盘散沙呀,如何能形成合力,如何能打破枷锁?”
大家都低下了透,露出羞愧的神色。
“大家知道错了,这很好。这说明我们一定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从今天始,从这一刻始,我希望大家遵循团结精神,坚持大局意识,同心同德,英勇顽强,为光荣伟大的解放事业奉献一切。女同胞身体相对柔弱,我提议,由女同胞躺在这里。”
心悦诚服。大家主动让道,阿猛将圈舍内唯一的母猪“小红花”推了上去。
“小红花”坐卧不安,紧张惶恐得不成样子。在她的尴尬的笑容后面,一个新图腾就这么建立了。
当大家在风雨中瑟瑟时,始终在一旁踱步的“代号”丢了个眼神示意阿猛,阿猛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二位私语良久。阿木看见阿猛傻张着大嘴,激动地边频频点头边哆嗦,四条结实的粗腿都有些站立不稳了。
阿猛回来时面带春色,兴奋激动得话音发颤:“我加入组织了!”
“组织?什么组织?”
阿猛神秘一笑:“你懂的。”
从那天始,阿猛的工作重心转移到宣传“代号”上来,从日常闲聊到吃喝拉撒睡,甚而至于一声咳嗽一次感冒,阿猛都能触类旁通,引申出伟大领袖“代号”的事迹与精神来。在阿猛的讲述中,“代号”是以为浑身上下流溢着金光和彩霞的伟大救世主,他通过不断的抗争和努力,终于冲破樊篱,回归自然(每讲至此处,阿猛必是一脸沉醉,目视远方,用一种煽情的舒缓语气娓娓道来:“啊,那是怎样的一处所在呀!放眼望去,天蓝如洗,几朵淡淡白云轻浮其上,隐约传来雀鸣鹤唳。广袤无垠的原野,覆盖着一层绿草织就的地毯,上面星星点点,繁星一般绽放朵朵鲜花。走过草地是葱郁茂密的森林,古木参天,藤蔓缠绕,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枝蔓与绿叶,斑驳撒在积叶深厚的肥沃土地上。”)。很难想象,莽汉阿猛能如此深情的勾勒出这样一副优美恬静的山野风光来。阿猛接着继续宣扬那里的自由、平等、无忧无虑,没有恐惧、没有杀戮,甚至还有“我们的亲族”热情善良的野猪们的无私帮助。然而领袖“代号”在天堂一般的所在且并没有忘记我们这些仍在水深火热的牢笼内挣扎的同胞们,于是毅然决然的以赴死之心重回监牢,决心带领我们共享幸福生活。
阿猛的忘情宣传收到了显著效果,猪们对那方天地充满了憧憬和向往,眼神迷离地注视着来自天堂的救星,从而心甘情愿地拜服在他的蹄下。
四
“代号”陆续发展着他的组织成员。时不时地,便有猪在“代号”的微笑点头下面带春风的得意宣布自己成为光荣的组织成员了。
“小红花”焦急等待着,等待着某一天“代号”或者阿猛会突然降临她的世界,用温文尔雅的语气征求她的意见:“你愿意加入我们的组织吗?”
“愿意!”“小红花”想象着自己激动,抓住“代号”的蹄子泪流满面,陈情起誓。
那一天总也等不到。“小红花”像个孤魂野鬼样无依无靠,惴惴不安。
“小红花”加倍检视自己的言行。她不抢食了,吃饭时她故意躲到后面,等到同胞们一个个开始打饱嗝时才开始咀嚼所剩不多的食物;她留意阿猛的演讲,只要演讲开始,无论她在做什么——哪怕是仅仅只吃了几口食,都一概撇下,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她甚至主动找“代号”或阿猛回报思想动态和心得体会。遗憾的是,她依旧还是在组织之外徘徊。
“小红花”瘦了。
有一次,“小红花”最后去吃食时,以外地发现饲料居然还有很多,多到她根本吃不完的程度。一定有猪没有吃!“小红花”环顾猪舍,大家正躺着休息,看不出时谁的结果。“小红花”从食槽边退了下去,她知道问题制造者会自己跳出来的。
果然,不一会儿,阿木悄悄走到“小红花”身边躺下了。
“小红花”等待着。
良久,阿木开口了,诺诺地:“我注意到,那个,好像你没吃饭呢。”
“好像那谁也没吃呀。”
“我吃饱了。”阿木急忙辩解。
“小红花”扑哧一声笑了:“不打自招了吧。我就知道你没吃。为什么不吃饭呢?”
“那个,那个,我看你好几天都没吃饱,都瘦了。”
“所以你就吧自己的口粮留下来给我?”
阿木不说话了。
一阵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在“小红花”心里流淌,暖暖的,酸酸的。
“我们一起吃吧。”
“嗯。”
几天之后,“小红花”被吸纳进了组织。宣誓之后,她波光流转地注视着阿木,仿佛看到了在无尽绿色原野上他们幸福的生活。
五
现在,阿木是唯一游离在组织之外的猪了。
好几次,阿猛代表组织找他谈话,他都不置可否,气得阿猛直骂:“你就等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吧!”
事实上,阿木一直在思索另一个问题,自从“代号”将阴森恐怖的死亡气息带进来后,阿木几乎一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死,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很多次,在黑夜的掩护下,阿木一遍遍地模拟着被死亡攫住后的情形。死亡顺着冰凉阴冷的水泥地面慢慢爬上来,渗入与地面接触的皮肤,逐渐地大口大口地吞噬着鲜活的血液和肌肉,使之苍白坚硬,没有温度。继而上移,腐蚀骨头,腐蚀脏脾,最终从身体横贯而出,将最后的温度和鲜活带走。心跳渐渐停息,呼吸渐渐熄灭,视野渐渐模糊,最终定格在屋顶横梁上的石棉瓦上,转瞬被黑暗覆盖,一切都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一具冰冷僵硬的雕塑。阿木静静地躺着,耳畔传来同伴酣睡时粗重沉醉的呼吸声,蚊虫煽动翅膀的嗡嗡声,夜风盘桓在枝叶间的窸窣声,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体味死亡的况味。
死亡可怕吗?
是的,可怕,恐怖。小时候,某一次阿木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兄弟姐妹都出去了,用木板钉实的仔猪笼内空空荡荡,一时间成了苍茫无垠的荒野。恍惚中阿木似乎听见一种声音,倏然而近,倏然而远,忽大忽小,纠缠不去。那声音仿佛是一张面具,一张狰狞的笑脸,在阿木心里大大小小地转换着,无论阿木怎样交换怎样逃避,它都清晰明确的显现着,在阿木心里划开一道道恐怖的裂口。
那就是死亡的影子,阿木想。
死亡是一直存在的,自我们从昏昏中来到这个世界探头探脑始。出生时的那声啼哭,不是喜极而泣,而是看到了死亡一晃而没的狞笑的影子。它就潜伏在我们体内,跟随着年岁和身体的成长而茁壮而愈加强大。时的,伴随我们成长的,不仅有生,还有死。事实上它从未一刻离开过我们,它躲在暗处,在不为察觉的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时刻注意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磨利爪牙,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然后一跃而起,狠狠锁住我们的咽喉。
死亡不可避免,也无处逃遁。在死亡面前,一切抗争都是徒劳的,养生保健锻炼同无所作为一样都不能扭转变成冰冷雕像的命运,任谁都逃脱不掉,不论化身神明的万种领袖还是湮没于芸芸中的小喽啰。死亡是唯一共同的方向。殊途同归,当我们以各自完全相悖的航道流经万水千山最终汇聚共赴死亡的时候,回首张望那些走过的路,不管坎坷喧腾或者平坦舒缓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充满了荒诞可笑的胡乱折腾。
相对于生,死亡恒大辽阔。在死亡面前,渺小短暂的生还有何种意义呢?我们将生命标注上一个又一个标签,成功、高尚、伟大等等,为此而尔虞我诈,而披肝沥胆,而宵旰忧劳,可是这些,这用尽一生换来的赞誉和溢美,真的就属于我们吗?不,它们仅仅是飘扬在追悼会上的词汇,是存在于生者脑海里的印象和创造,是传说中单薄模糊的面孔,它们不属于逝者。从踏入死神把守的黑夜的那时起,它们便从逝者身上剥离开来,成为另一个单独存在,从而对于逝者没有任何意义。死是唯一的意义,而生,或者活着,只是在漫长的死之生涯中一个短暂模糊而可笑的梦。
千万个生都毫无差别,不过是通往死的路径而已。那么死呢,或者说怎样去死,还有差别或意义吗?
当然没有。既然死是不可避免,以何种方式来迎接它的到来就不再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了。譬如当吃饭的钟点已到,没有哪头猪会在意主人是将饲料提来还是挑来。以何种方式死,屠刀或者疾病,在鲜血淋漓的屠宰场还是在鲜花芬芳的原野,都不会有任何意义,因为死已注定,像瞌睡了就要睡觉一样自然,形式的花哨与简单都不可能更变事实,而事实才是唯一的意义。
阿木在满是躁动的气氛里思索着这些问题,像旁观者一样打量着那些躁动的猪们,他们压低嗓音窃窃私语,兴奋从裂开的嘴和泛光的眼睛往外流淌,仿佛抓住了生命的真谛。
活着,准确说是怎样活着,真的那么重要吗?
不,阿木摇摇头,活着的重要性仅仅在于活着,正如死一样,活着的唯一目的和意义仅仅是活着,绚烂的赞美和恶毒的诋毁都不能使它自身的光芒有任何损益,这仅仅是事实而已。所谓的消极与积极,沉沦与奋发,面对末日审判,不过是倏忽之梦中升腾而起的模糊的呓语,变换的形态固然千差万别,可一旦剔除去繁复或简单的外衣,裸露而出的还是同样的躯体,一场避免路途孤寂无聊而费尽心力的游戏而已。谁规定消极沉沦就应该批判,积极奋发就值得称颂呢?既然同为游戏,谁又能说清哪个游戏更高尚、哪个又更卑微呢?
然而,当阿木在那些猪里看见“小红花”,看见“小红花”从窃窃私语者中间向他绽放的微笑,阿木心旌荡漾,那些冥思的信念动摇了。
六
突围行动开始实施了。
晚饭罢,待主人走后,“代号”亲自召集组织成员开会,神情严峻地说:“同志们,经组织研究决定,今晚午夜,实施突围。”
“代号”将声音压得很低,于是圈舍内的欢呼被猪们控制在喉间盘桓。
“未来保证突围行动的顺利实施,经研究决定,‘代号’同志任行动总指挥,阿猛同志任副总指挥兼特别行动队队长。”
又是一片低沉的欢呼。
阿猛激动得两眼放光,站起身向猪们一一致意。突然他脸色一边,向另一边努努嘴:“他怎么办?”
大家扭过头看,只见阿木安然而卧,俨然对行动无动于衷。
“就让他在这等死吧!”
“对,不革命就是反革命!”
“呸,叛徒!”
阿猛得意极了。
“小红花”担忧焦虑,她不安地注视着一张张狂躁的面孔,怎么办?
“同志们,不要忘记革命的目的,即是为了全体种族的幸福而奋斗。所以我们不能抛弃我们的同胞。”
“代号”的表态结束了这个话题,注意力重又回到突围上来。只有“小红花”依旧将情感停留在那个话题上,时不时地向“代号”投去感激的一瞥。
“代号”感觉到了。
七
温柔的夜风透过方格送来阵阵清凉,星星睡着了,月亮在半空打着哈欠,月光随着每一次舒展的懒腰而颤抖摇曳。夜已深沉,猪舍内一反往日的鼾声一片,此刻,在阒寂无声之中,紧张的突围行动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代号”看着那些在阿猛的带领下轮番上阵的猪们——他们试图咬断固定铁栅栏的铁丝,两眼放光,大仇将雪的兴奋令他几近不能自持。
一个月前,“代号”曾从这家猪场成功逃脱。脱离樊笼的“代号”一路狂奔,惊慌不已。他不敢走大路,甚至不敢走小路,为了摆脱主人的追捕,他往草窠中趟,往荆棘中趟,身上被划出道道口子,鲜血淋漓。他忍受着一切,风餐露宿,雨淋日晒,只为活着,只为不再每日提心吊胆担忧悬挂于脖颈上的屠刀而好好活着。活着,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了。
所有的苦难都是值得的,他成功了。
展现在“代号”面前的,是无尽的原野,是连绵不断的山峦。山体被茂林覆盖,葱郁苍翠,偶有山峰袭来,则枝桠起伏,浩瀚如波,更惊起猿啼鹤唳,互答如歌。万鸟咸集,百兽齐聚。万鸟咸集,或俯冲如雨落大海,倏忽而没;或仰飞似离弦之箭,直冲云霄。百兽齐聚,或飘摇乎枝桠之上,或奔跃于沟壑之间。各有情趣,自在逍遥。山脚为一色草场,翠绿之中点缀朵朵小花,或白或粉,几为仙境。又有山溪潺潺流下,汇于山下而成细河。河水清可见底,波光粼粼下依稀可见水底细沙顽石,三五尾小鱼追逐游戏,忽然尾鳍轻摆,隐于水草。
“代号”顿觉神清气爽,一扫逃亡衰气,纵身山林,狼吞虎咽大肆饕餮。
“你是谁?”一声娇呼,是一头母野猪。但见她獠牙上扬,背鬃硬长,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我......”“代号”显得有几分自卑。
一头威风凌凌的公野猪出现了:“咦,长成这样的猪倒是第一次见。没有獠牙,尾巴剪了,哈,居然是个阉货!(母野猪捂着嘴直笑。)哎,阉货,这是我的地盘,识相点快滚!”
奇耻大辱!“阉货”这个词像烙铁一样炙烫“代号”的心脏,升腾一股焦烟,他奋不顾身的朝野猪冲了过去。
迎接“代号”的是一顿饱揍。他一次次冲锋,一次次被重摔在地。终于,“代号”带着遍体鳞伤和满腔愤恨,仓惶逃窜了。
阉货!“代号”繁复咀嚼着这个词,仔细体味着言语及语气中的轻慢和嘲笑,愤怒已经将他烧着了。在落日漫天遍野苍茫的残照里,在夜的凝重开始涂抹天际、云层转为黝黯时,“代号”默默起誓报复,他要让这对野猪鸳鸯匍匐在他脚下,战栗哀号。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的脑海生化酝酿,他沿着不堪回首的逃亡之路返回了。
八
门开了。
“代号”指挥着猪们趁着月光沿走廊有条不紊的鱼贯而出,静悄地甚至没有惊动依次分布走廊两旁的猪舍内另外正在酣睡的猪们。来到院子,“代号”带领大家来到上次逃亡时翻越的矮墙前。遗憾,矮墙被加高了。猪群一阵骚动不安,一齐望着“代号”。
怎么办?“代号”在昔日的矮墙前来回踱步,不管怎样,不能就这样放弃。他沉着地命令:“走正门。”
“正门有狗......”一个胆战心惊的声音。
“那就将他们争取过来。”
正门一左一右,盘卧着两条狼狗,看见他们,立即龇牙咧嘴,露出白森森的锋利尖牙。
“代号”朝前走了一步:“狼狗兄弟,我们是亲密的阶级弟兄呀。我们同被人类奴役.......”
狼狗一声吼叫,向“代号”扑了过来,好在被铁链锁着,并未近身。绕是如此,已吓得“代号”连连倒退,缩回猪群内。
“妈的,品了!”阿猛一发狠,朝前冲去。然而随着“嘭”的一声,阿猛当头正中一棒,直打得他眼冒金星,魂飞魄散。
主人出现了。他解开了拴在狼狗脖颈上的铁链。
革命受阻,一场遭遇战就这样打响了。猪群四处冲突,然而似乎处处都是木棒,处处都是尖牙,呵斥声、哀号声、吼叫声、棍棒夹风声此起彼伏,场面混乱,情状惨怖。阿木护着“小红花”四处躲避,然而已为板上鱼肉,能往哪里躲呢?雨点般的棍棒和尖牙如影随形,阿木自不用说,浑身痛得似火烧一般,便是“小红花”,虽经阿木竭力护卫,亦不免遭遇痛击,步履踉跄起来。
“出不去了——”随着阿猛的一声哀号,行动失败了。
猪群退回猪舍。伤痛、眼泪、绝望,和着夜色在猪舍内凝结,失败和死亡的恐惧重有笼罩在大家心头。
“同志们,请不要哀伤绝望。不错,由于统治者及其爪牙的疯狂反扑,革命暂时失败了。历史的发展告诉我们,革命从来不会一蹴而就,不会一劳永逸,会有挫折、失败和反复,因为现阶段我们的力量还很弱小,而统治力量依然强大。那么我们因此就失去革命的信仰了吗?不,只要我们坚持不懈,胜利最终必然属于我们,因为我们是正义的,是代表历史前进的发展方向的。胜利是属于我们的,因为每一次失败的经验和教训对会给我们以启迪,而这些启迪将是我们通往胜利之路的必不可少的阶石。现在,我将带着这一次我们展示的力量——觉醒的精神和敢于抗争的力量,向统治者争取我们生存的空间。”
在泪水模糊的敬仰的目光注视下,“代号”走出猪舍,溶于昏暗夜色之中。
院内一片狼藉,冲突中撞翻的盆盆桶桶、掀得到处都是的柴禾依旧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惨淡。“代号”叹息一声,复仇计划就此破产,他现在能做的,只能是让悬在头颅上的屠刀挪开。活着,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了。
“代号”来到主人房间。
主人躺倒在椅子上,兀自喘着粗气,看见“代号”又拎起棒子。
“勿庸讳言,这次行动是我策划的。我能让一圈猪逃跑,就能让更多的猪听话。所以,我们不妨合作一下,我可以让那些猪从此老实,而我的条件是:一、我要一个单独的舒适房间;二、我要种类丰富的饲料;三、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不能被屠杀。”
主人举起了棒子。
“代号”慌忙逃回猪舍,他要实施下一个计划了。黑暗中没有谁注意到,“代号”的嘴角浮起一丝阴狠冷笑。
九
在“代号”的号召下,猪舍统一行动,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非暴力不合作”的绝食运动。
一天下来,整个猪舍变得有气无力,再铿锵的言辞也成了软绵绵的柔声细语。“小红花”已经不成样子了,昔日的风采一扫而尽,如今毛发粗糙,两眼无神,躺在地上顽强抵挡着食槽内散发的饲料的香味,一动不动,完全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阿木挪到她跟前,摸了摸“小红花”变得苍白的皮肤,大惊失色:“这么凉!不能再这么饿下去了,你需要能量,你需要吃饭!”
“小红花”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看上去不过是扯了扯嘴角:“我是组织成员,要服从命令。”
“这会要了你命的!”
“小红花”没有回答。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的意义?也许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呢?”
“意义?不,我不知道这些大字眼,也从不想它。我只是不想不明不白的突然被杀掉,我不想一直活在恐惧之中,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美好的想法没有实现,我还有很多生活没有尝试,爱情、家庭还有孩子所赋予的欢乐,如此种种我都还没享受,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可是死是一直存在的呀,它不会因为换了地方就饶恕我们,天涯海角我们都将背负这它,直到完全臣服于它。既然无法逃脱,为什么我们不能趁着还活着的时候从眼下开始乐于享受,过自己向往的安心生活呢?”
“那是消极的呀,那是对命运的撒手不闻不问呀。”
“可命运几时掌握在我们手里呢?不错,这里有杀戮,可是外面就没有吗,就一派平和吗?我们将一些东西作为食物,必有另一些东西要将我们作为食物的呀。命运是什么?命运是不可捉摸。就像一颗石子能改变历史车轮的前进方向一样,任何偶然萌生的鸟头都可以让我们与理想的生活失之交臂,改变一生。相对冥冥中无尽的想法念头,我们是多么的飘忽不定呀。即使我们拼命争取,一次次的修订,面对理想与未来,谁又能够确定这一切的努力刚好正确,没有偏差,没有背道而驰呢?”
“或许你是对的。但我想通过努力为后辈创造一个可以掌控命运的社会。”
阿木无话可说。这样的意义,所有的寄托和向往,是真实的吗?
沉默一阵,“小红花”突然问:“如果我死了,在我死去的时候,你还会像现在一样留在我身边陪着我吗?”
“生命能有多长,我不知道;命运怎样乖张,我也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在这一生之中,碰巧遇见你,值得我一生守候,一生陪伴,不离不弃,有多远走多远。”
十
“代号”整整一天滴水未进,他庄严肃穆地蹲坐地上,时不时便说上一阵鼓舞煽动的话。一天下来,他的嗓子依旧深沉,然而底气与体力却一点点减少,像夏日骄阳曝晒下的
一哇水,蒸发升腾,随着言语和时间的蔓延从体内挥发不见。至黄昏,这哇水终于就要干涸了。“代号”口干舌燥,四肢乏力,勉强支撑身体的前腿已经微微发抖,要不了多久他
便不能如此威严地端坐了,而只能像其他猪那样四肢蜷曲,将下颌搁在地上苟延残喘了。
暮色顺着墙角弥漫着整个猪舍,在夕照最后一缕光亮的苍茫映照下,猪舍内横七竖八的陈列着一句句被灰色覆盖的身影。从哪些灰色的身影里,一声声呼哧呼哧的深厚喘息不
绝于缕。这是危险的喘息。弥漫猪舍的,不仅有苍茫暮色,还有从食槽里升腾而起的充满诱惑的饲料的浓烈香味。那是足以使猪们为之倾倒为之疯狂的味道,那是足以击碎整个计
划的致命味道,如果不是阿猛在食槽边目露凶光把守看护,“代号”知道,哪些饥肠辘辘的猪们在香气的指引下,必会一哄而上,将他顶翻在地,在香气源头大肆饕餮,一扫而尽
。
就在这时,“代号”注意到了阿木。他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在一旁依偎私语的这对鸳鸯,一个新的计划在他的心头酝酿生发。
漏尽更阑,灰蒙蒙的月光透过方格铺设进猪舍,映照成道道淡淡白光淡淡灰影。经过漫长一天的煎熬,此刻的猪们终于暂时忘却诱惑,沉浸在鼾声轰隆的睡梦中。
“代号”蹑手蹑脚。借助朦胧月光挨近阿木,轻轻地将他唤醒。
阿木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你不是组织成员,应该去吃食。身体要紧嘛。”
“我吃不下。”阿木一声叹息,看了看近旁“小红花”熟睡下眉头紧蹙的脸。
“代号”也叹息了一声,目光在阿木与“小红花”之间流连:“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如此娇媚,如此柔弱,真不该饱受饥饿折磨呀。”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谁愿意牺牲自己而成全他人呢。”
一阵沉默。
酸楚一股股像流水一样在阿木体内蔓延,透过湿润模糊的眼睛,阿木似乎看见“小红花”奄奄一息的哀惨场面:气息渐渐羸弱,最后一线游丝停留在口鼻间,若有若无,在最
后惨烈的喘息声中终于升腾而起,带走眼内秋水般闪烁的光泽和盘恒心间的点滴温热。阿木闭上眼睛,心痛难捱。黑暗中,他突然看见了隐隐绰绰一线光亮:“代号”的话是什么
意思?阿木抓住这根汪洋中的稻草,反复咀嚼其中的内涵。
“如果,肯牺牲呢?”
“代号”微微一笑。
夜色昏昏沉沉地搅动着,皎洁的月光犹如从天而降的灵动水银,在屋顶树叶间滚动流淌。辽阔无垠的晴朗苍穹上,在月光的映射下呈现一片淡蓝色的清冷原色调,光彩四射,
将漫天星光遮蔽得黯然失色。四野静寂无声,单调的蛙鸣在各个角落起起伏伏,汇聚成一团,搅乱了睡梦中深沉的呓语和悠长的呼吸。
一切都睡熟了。
天刚蒙蒙亮,当猪们被饥饿从睡梦中摇醒的时候,已经吃饱喝足浑身滚圆油亮、精神饱满神采奕奕的“代号”宣布绝食行动结束了。
话未落音,被饥饿摧残得死气沉沉的猪们已一哄而上,瞬间便将食槽内的饲料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罄。
“代号”郑重其事的向大家介绍了阿木,宣布自今而后“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将分批次逐个进行,而阿木则首开其事。
恢复了元气的猪们这才注意到阿木。阿木孤独的躺在角落一隅,闭目塞听,不悲不喜,在清晨朦朦模糊的光线下如同一尊泥塑雕像,对耳边的嘈杂无动于衷。饱食之后,崇高
的革命理想重新占据了猪们心头的至尊高地,化作无数道火热的目光夹杂着羡慕嫉妒恨射向呆若木鸡的阿木。
“小红花”温软款款地走近阿木:“真羡慕你,执行这么光荣的任务。”
阿木惨淡一笑。
对于阿木的突然被重用,阿猛感觉受到了侮辱,仿佛自己鞍前马后的功绩被阿木篡夺了一般,一整天他虎视眈眈的注视着阿木,上下串联,在猪群中争取同情和支持。黄昏时
刻,当夕阳将云朵渲染得如同鲜血一般铺满天际的时刻,阿木惴惴不安的向“代号”请示,要求谈心。
“我知道你对我的安排有意见。我注意到你今天的活动了。”
阿猛诺诺:“我服从组织的决定。我只是担心,像阿木这样的非组织成员缺乏坚定的革命意志,对于革命的发展是有害的。”
“这个问题我会考虑的。”“代号”忽然直视着阿猛那双躲躲闪闪游离不定的眼睛,“你是不是害怕阿木在革命路上走在你的前面,抢夺你的革命荣誉?”
阿猛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争取革命荣誉是好事嘛。”“代号”的语气变得柔和平缓,他拍拍阿猛的肩膀,说:“你要记住一点,我一直最器重的是你,以后会有更重要的任务需要你的力量。”
阿猛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儿,很久之后才竭力遏制住了因为心脏的砰砰乱跳而导致的全身颤抖,朝着阿木走去。在平复心情的过程中他想到应该给予阿木
一些革命的鼓励和祝贺,以此来展现他作为一个备受领袖器重的革命者的高尚情怀和无私精神。
十一
经过最初的欣喜后,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看着阿木变得越来越干瘦羸弱,“小红花”惊慌害怕了。
准确地说,“小红花”仅仅欢喜了三天。在最初的三天里,“小红花”完全是一副情窦初开的少女模样,她整日整夜陪伴在阿木左右,像面对所有英雄那样,她崇拜的看着阿
木,用略显兴奋的语调温柔和煦的时刻不停地向阿木讲述和商讨着种种日后的崭新生活,将住房安置在怎样的地方,需要什么家具,等等。偷偷的,她甚至幻想过阿木怎样求婚。
绯红绽放在“小红花”健康粉嫩的双颊,她含情脉脉的望着阿木,望着幸福生活的缔造者,心中满是希望和憧憬。
所以,当她突然发觉阿木的羸弱和不支时,是那么的不知所措。
夜里,“小红花”伴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进入甘美梦想,奇怪的是这次她睡得很不安稳,总是被梦魇罩住,终于在夜半时分,“小红花”被最后一个梦境惊醒了。
她处身某个大雾弥漫的地方,被阿木牵引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探索前行。可是突然,阿木不见了,周围浓厚的雾气仿佛巨大贪婪深不见底的嘴,一口将阿木吞噬,再也找不到
了。“小红花”焦急的在大屋中奔走呼喊,没有任何回答,最后竟连自己的声音仿佛也被吞噬一般,发不出一点声响。“小红花”看着自己无助的任凭嘴巴一张一翕,孤独的置身
苍茫无际的大雾之中,恐惧像漫天弥漫的大雾一样将她牢牢攫住,无法呼吸。
“小红花”满身大汗地醒来,清冷的夜风吹拂过来,她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朝阿木看去。在凄迷月光营造的一片朦胧中,阿木浑身颤抖,面色苍白,咬紧牙关抑制着痛苦的
呻吟不从喉咙中喷出,难捱的痛苦使大颗大颗汗珠从他的额头滚滚落下,毛发尽湿。
“小红花”一把扑了过去:“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有有些胃痛。”阿木竭力装得轻松一些,扯了扯嘴角,可表情依然显现着隐忍的折磨。
“小红花”大脑一片空白,突然降临的场面使她手足无措,她只能紧紧地贴着阿木颤抖的身体,眼中含满潮湿滚烫的泪水。良久,她猛然想起什么,一跃而起,朝食槽走去。
食槽空空如也,干净的像一面明亮可鉴的镜子,只有水槽内还存着一点水,混杂着口水尘土粪便,脏兮兮的如同一汪泥浆。
“你喝点水吧。”她可怜兮兮地说。
阿木摇摇头。
粮食。“小红花”明白阿木现在太虚弱太需要补充,只有食物才可以拯救他。天亮之后,当“代号”从睡梦中醒来,打着哈欠悠闲踱步的时候,“小红花”来到他面前。
“领袖(这已经是大家对他一致的称呼了),阿木现在身体很差,能不能让他退出任务,让别的同志接替?”“小红花”扭头看了看阿木,鼻子一酸,眼内止不住的滚了下来
。
“代号”一愣:“是阿木让你来的?”
“小红花”摇摇头。
“‘小红花’同志,我理解你的感受,但是革命者不能感情用事,一切以大局为重嘛。阿木作为一个组织外成员尚且能够为革命而不怕牺牲,我们应当向他致敬,向他学习。
”说完,不带答复,“代号”摇头晃脑继续踱步,走开了。
诉求无果,“小红花”只能依靠自己了。
半夜,待大家都睡熟后,“小红花”指着食槽示意阿木:“去吃一些吧。”食槽内还存着所剩不多的饲料,那时“小红花”的晚餐,她没有吃。
阿木摇头。
“求你了......”
阿木还是摇头。
“求你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呀?”“小红花”已是泣不成声。
阿木无声笑了,瘦削的脸上混合着宽厚苦涩的神情。他替“小红花”擦去眼泪,挣扎着站起来,向食槽蹒跚走去。
阿木早已不觉得饥饿了,食物对于他而言就是从不需要的衣服鞋袜,显得累赘多余。他麻木地咀嚼着,油腻和浓烈的香气在肠胃中翻滚,像被什么推赶一样,直向嗓门奔涌。
阿木吐了。他四肢伸直,弓着腰,身体像拱桥一样将吃进的食物如同流经桥洞的水流一样全都倒了出来。
阿木苦笑着退了回来。
“小红花”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切都完了。她绝望地看着阿木,悲戚的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那一天不疾不徐的来了。
阿木已经瘦弱的不成样子,眼神黯淡无光,毛发干枯蓬乱有如秋后野草,昔日肥硕的身躯早已不复存在,稀松的蔫皮松松垮垮的翻盖在骨架之上,肋骨凸现,脊骨在背上像刀
背一般隆起。卧躺多日后,阿木放佛积攒了一丝气力,某个清晨,当猪舍刚刚从酣睡中苏醒时,他挣挫着站起来,在猪舍内摇摇晃晃地走了一圈,回到“小红花”身旁坐下,眼睛
里若隐若现似乎闪烁着明亮的光。
“真好。”他对着“小红花”一笑,“前不久我还以为自己会死掉呢,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能活着真好!”
“你想吃些了吗?”
“我想今夜是可以吃点的。”阿木俯在“小红花”耳畔轻微地说。
然而还远未到夜里,实施上仅仅过了一会,当朝阳带着蒸发的晨露的清新扑进猪舍时,阿木的情况急转直下,喉咙放佛被卡住一般,他躺在地上,鼻翼呼呼扇动,喘息得歇斯
底里,姑姑气流像赶趟似的追赶着往外冒,越来越短,越来越急。
大家都围了过来,“小红花”束手无策,倒在一旁嚎啕大哭。
“莫哭......”在沉重急促的喘息压迫下,阿木的话音含糊不清,他向“小红花”伸出前肢:“我......”
一阵更加猛烈的喘息牵扯得阿木浑身上下像暴风下的树叶般颤抖,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号,阿木终于安静了,最后一丝光亮在他的眼内逐渐黯淡,他死了。
窗外天际,一轮红日终于轰轰烈烈拔地而出,将半边天空照射的血红一片。
十二
阿木的追悼会正在进行,一头头猪轮番发言,慷慨激昂,唾沫四溅。
“小红花”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焦急等待着“代号”作最后的悼词,脑子乱糟糟的想着昨天“代号”与她的谈话。
“对于阿木的离去,我很痛心。”
“阿木不该死,他甚至不是组织成员。”
“不,阿木是我们最优秀的成员。”
“小红花”不说话。
“对于应该与否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们能做的是如何为阿木复仇。”
“复仇?怎样复仇?”
“这需要你的牺牲。你愿意吗?”
“我愿意牺牲。”
“包括婚姻?”
“包括所有。”
“小红花”决绝地看着“代号”,发现一股按捺不住的得意在他的眼睛里窜来窜去。
“代号”声泪俱下的作完悼词,话题一转,说道:“阿木是伟大的,我希望大家学习和发扬伟大的阿木精神,沿着阿木的脚印走完阿木的未尽事业......”
猪们立即现出满脸的恐惧,眼神闪躲不敢直视了。
“......而勇于担当重任的勇士将会赢得‘小红花’同志的爱情和婚姻。”“代号”前蹄一挥,指向了面无表情的“小红花”。
猪群沸腾了,一下子将“代号”团团围住,争先恐后,软磨硬泡,纷纷报名。
“代号”将登记事宜推给阿猛,独自从猪群中挤了出来。迎着灿烂阳光,“代号”得意非凡的轻蔑一笑:
“一帮阉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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