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之巅的崖头上,伫立着一个少年,举头仰望,眼里,‘鲲鹏的翅膀’;手上,‘射雕的弯弓’!高兴吗?岂止高兴,简直兴高采烈,甚而,忘乎所已!这一天,少年将脱离炼狱奔向心属已久的‘天堂’!”
——少年日记
命运转折的时点,注定刻骨铭心,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再没有哪一天能够具有如此的意义。“给我一个支点我将撬动整个地球!”命运既然给了一个支点,少年当然不想错过,狂傲演化成理想——尽管这理想于梦很相近,却鞭策驱使着不懈地努力。然,岁月流转,他渐渐明白,世间没有人可以撬动地球,一切努力,只是在尽可能地争取完善作为一个人的自我。但是,他仍然会时常想起那一天。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没有“鲲鹏的翅膀”,没有“射雕的弯弓”,反倒是一双泪眼,由朦胧而清晰,渐渐充满整个记忆,几回回,梦里依然如此清晰。
北方的冬夜,白雪覆盖着山峦原野,碧蓝的天空,一勾小月,群星璀璨,点缀在银河之中,星月交辉,天地间白茫茫的,淡淡的雾气,一簇一团地漂浮着,似静止又似游动,朦胧仿如天上人间!
一对少年手牵手站在河床的冰面上。
“终于要走了。”女孩语气悠然,似有几许哀伤,然而,男孩听不出来,他仍旧被盎然的兴致充斥着。“爸爸先走。”男孩高兴地说,“我跟妈妈姐姐不久也要走了。”
今天早上,一辆带防滑链的军用吉普上下来四个人,据说,其中那个年长的是个大官,究竟多大,他不知道,但见三个随从毕恭毕敬的样子,猜想一定有些来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带来了一个“决定”,下午,爸爸就随着他走了。
“妈妈早就说你们迟早要离开这里。”女孩看着他,“我也想过,一定会有这一天。”她说,“你压根就不属于这里呀。”“就是呀!”他即刻应承道,脑海中再次浮现出站在山巅目送吉普车远去之后的那一幕,他很想跟她说说“翱翔九天”和“一代天骄”的感慨,可是,毕竟太飘渺,不知道该怎么说。
“飘起来了呀!”女孩娇嗔道。被看破了心事,他赧然一笑。
她半晌没再说话,低头走着,仿佛对脚踩积雪发出的咯吱声产生了兴趣。于是,他故意踩得重了一些,一不留神踩滑了,趔趄着几乎摔倒,她这才噗哧一声笑出来。
结了冰的河面,覆着雪格外地滑。她抓住他的手蹲下身去,他会意地笑着拖着她跑起来。雪被她脚铲着两边分扬,背后露出明镜般的冰面。她不时看看左右扬起的飞雪,不时又回头去看越来越长的那道冰面。风摇银铃般的笑声在夜空中徊荡,他跑得更起劲了。 突然,他脚下被突起的冰楞绊了一下,整个身体失去平衡摔趴下去,猝不及防,她重重地摔到他后背上。他适才跑得出汗,此刻整个脸埋在雪里,手按在冰上,寒意透过张开的毛孔瞬间直钻进骨髓。 “喂,快起来,压死我了!”他觉得她好像在故意磨蹭,便一边笑着嚷叫一边翻过身站起来,手里还抓着把雪。他的手扬起来,雪却没有投出去,他忽然觉得她好像并不是在故意与他闹着玩。她翻仰在那里,欠着上半身看着他,那眼神让他觉得有点怪。他连忙伸手过去打算拉她,她并未马上伸出手来。 “怎么了?摔痛了吗?”他以为准是自己起得猛把她摔着了,关切地说。她笑着摇摇头,他觉得她笑的有些不自然,不过只是一会的功夫,她爬起来以后就又和平时完全一样了。 “你看你呀!”她笑着,一边用自己围巾的一角给他拭去脸上的雪,一边说,“都长了白胡子、白眉毛了。”
“你好像不太高兴?”他觉得她今天有些反常,尤其刚才的神情让他莫名其妙。“谁说的。”女孩白了他一眼,“当然高兴啊。”她说。
“真的?”他说。她很认真地点着头,于是他释然了。他不能忍受这个女孩受什么委屈或者不快,因为他知道她也这样对待他。
“一旦走了,还会想这里吗?”她说,把他冰凉的手捧在自己的手里揉着。“才不想那!”他坚决地说,仿佛要把十多年积聚于心的怨愤一股脑地喷涌出去。
“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遭受了那么多的欺凌,谁还会想呐。”她说,语气舒缓而温和,他觉得一股热流翻涌到胸口,她的理解和关怀每每让他感动。“可是,如果是我——妈妈说有一天我们也会离开,我想,我会想。”她继续说,“毕竟发生了那么多,怎么能忘记呀!”
他看着她,忽然发现她原本明澈的眼睛泛着两点晶莹的星光,见他盯着自己,一脸迷茫的神情,少女意思到了什么,连忙扭了下头,手迅速地在眼前抹过,再转过脸来,那两点星光不见了。
“对了,对了,”他觉得女孩说得有理,“我也不会完全忘记,我会想,想……”说着,突然语竭。“想什么?”她看着他的眼睛。
“我会想,会想朴婶,会想朴叔,还有,还有,对了,还有善姬。”他说,犹有不甘,终于只是长出了口气。她撇了撇嘴,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地戳了一下,“啧啧,怎么合着全家人都有份,就多余一个啊!”她娇嗔道。
当然有个人是他不能不想的,可是当着面怎么说出口呐。他傻傻地笑着,他想,其实不必说,她一定知道他会想她。
她第一次出现在班级门口,所有的同学都注视着,伴随着窃窃私语,他想,那一定是为着格外显眼的裙子和鬈发——后来他知道那鬈发是先天的。那个年代很少有人穿裙子,更少有人鬈发,尤其农村。她站在门口,瞟都没瞟一眼班里的状况,一幅孤傲不可侵犯的神色。老师安排她座位,这时,她笑了笑,因为她在走向座位时看见他正看她。他们曾经见过,他没有忘记,是他不能忘记,不仅因为她美,还因为她端给他一碗汤,因为她的眼睛。他想,她没有忘记他,一定是因为那天他实在是太囧了!
那是在她转学来的半年前,那天,他在给看押所的爸爸送下给养后,到公社食堂里吃午饭,一如往常,只有一毛钱,为着填饱肚子,只能全部买了一大碗二米饭(玉米与大米参半),然后走到角落里。太饿了,狼吞虎咽,干散的米饭卡在嗓子眼上,他仰起头抻长了脖子,忽然,发现很多人都在看,脸顿时热得发烫,顾不上卡不卡了,埋下头去。这时,一碗汤放在眼前,他抬眼看时,一个女孩站在那,透过女孩的发际,橱窗口的阿妈妮正向他微笑着点头。
放下汤,女孩在对面的凳子上坐下,肘支着桌面,手托着腮,就那么无所顾忌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她一头飘逸的鬈发,一缕流海,掩饰着晶莹的似乎总是噙着泪水的眼睛,眨闪之间,明澈得仿佛天际的启明星。
那次邂逅,是她来小姨家走亲亲。现在,她是“下放干部”的小女儿,住在河对岸水文站的红房子,那里很清静,只有他们一家,与村子的往来仅限于姐姐和她到学校来读书。姐姐高两级,人长得漂亮,更吸引人的,是她开朗活泼,乐于交际。而她,不一样。她象孤芳自赏摒弃红尘的仙子,人们欣赏她的美却很难接近。她总是孑然一人独来独往,几乎不与同学往来,唯独与他相对时才难得一见地笑笑。就是这嫣然一笑,让他心绪荡漾,他想,她分明就是那个不屑凡尘世事,于黑暗中给他带来一束光明的天使!
他无论何时都忘不了,那天,下课的时候,她找不到了自己的钢笔——班里只有她有那样一支笔,同学们嚷嚷着抓小偷,一会儿,不知是谁居然从他的课桌里找到了笔,他百口莫辩。上课的时候,老师象呵斥牲畜一般,于是,他只能乖乖地走到门口,刚刚低头站定,一本课本飞过来重重地砸在脸上,他愤怒地咬着牙关,也仅限于此!又不是第一次,他习惯了忍受,可是今天,他觉得特别窘迫。偷眼瞟去,见她正看着他,那眼神充满着哀伤的样子,他深埋下头去。终于下课了,老师走过去时轻蔑地“哼”了一声,同学们跑过去,有几个还故意抗了抗他。他浑无知觉地站着,直到班里静下来,他才抬起头。
“我没告老师。”她走到他跟前,“真的。不是我。”她说。他默默地走到自己的课桌前,把课本小心翼翼地装到朔料袋里——不能撑破了,不然就没有权作书包的了。“我没拿你钢笔。”他说,看着她,他希望她相信他。她没有说话,从包里取出手绢,“都出血了。”说着,把他嘴角浸出的血迹抹去。
第二天放学以后,他独自留在教室里,他必须这样,他没地方可去,自己家里又黑暗,白天学习还要点灯,可是哪有那么多油钱呐。他要在学校里完成作业,不仅可以省油,还可以黑板当纸,节省下演算的本子。
“哎呀,这么用功呀!”她不知何时转回来的,此刻已站在讲台前。他很想见她,很喜欢她说话,更喜欢她冲他笑的样子,可是每每这时总是有些拘谨,他想,一定是自己衣衫褴褛的缘故。“去我家吧。”她说,“我昨天晚上跟妈妈说了,她也想见你那。”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红房子可是班里很多同学想去而不能的。“傻了!”她又笑着说,“去还是不去?”话虽如此,早已不容分说,把他摊在讲台上的书本和塑料袋收敛起来。
他高兴地跟着她去了,从此,他成了红房子的常客,他也知道了朴婶要见他是为着两件事。第一件,他当时就感觉到了温暖——朴婶用尺子在他全身量了个遍,那以后,他的衣装有了很大的改观,至少不漏肉了。他看得出,那衣服是朴婶用善玉的衣服改制以后,再用燃料染过的。第二件事,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明白,那于他的一生是更有意义的,但在当时还多少有些无奈——那是因为朴婶总是给他们出一些数理化方面的这个题那个题的,而且一旦做不好,还要接受喋喋不休的教训。他这才知道朴婶原来是省里一所重点中学的高级教师。
起风了,她打了个冷颤。
“太冷了,咱们回去吧。”他觉得自己也在打颤,便说。 她拉住他的手,两个少年小心翼翼地走到河岸上去。
……
那双泪眼成了他永远的——什么哪?他知道那不是痛,纵使在梦里也不是梦魇,但是他很难给个明确的定义,惟一清晰的,是他清楚,他的人格和品性的养成,不取决于知识,不取决于成就,而取决于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他的这双红颜泪眼!是这双泪眼于黑暗中传递的纯美和珍爱,始终洗涤着他的心灵,使他始终不至于堕落世俗而难以自拔!纵使面对这份曾经因蒙昧和命运而错失的情爱本身,留存的也只有终生难以忘却的美好记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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