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
农村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他们对某一件事情不会保持长久的热忱,尤其是秦家庄的人们,生活中新鲜的养料层出不穷,今天李家的媳妇偷了汉子,明天王家的儿子打了爹,都可以让枯燥朴素的乡亲兴奋一阵,他们反而不太关心政治,虽然也经常上政治课,可当村支书在台上动情地描绘国家的大好形势的时候,台下苍蝇一样的讨论声涉及的都是偷汉子打爹这样的趣事。所以秦盼弟的婚变很快就失去了前些日子的热闹劲,每天聚集在秦家门口的人也在不断减少,只偶尔有从大老远前来求证的人才缩头缩脑地躲在一边,关切地询问:“就是这家吧,女子还没结婚就有娃了?”
秦广民及时地发现了这一状况,他已经让秦有财连续几天爬在墙头观察局势,当然他也早就不打女儿了,秦盼弟的身体状况也是每况愈下,行动明显的迟钝起来,只是肚子还不太明了,他曾经想过打掉这个孩子,但老中医说会伤了女儿的身体,他就再也没有这个想法了。
连续这么多天缩头乌龟的生活让秦广民浑身都不舒服,他打定主意,今天务必要出去透透气,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探出脑袋四下张望了一番,这才松了一口气,回过头向屋里喊道:“我唱戏去了,顺便也办点年货,你也都出去走走,老憋到屋里有啥用呢?”他后面这句话是说给他的女儿听的。
秦广民鬼鬼祟祟地来到打麦场,在这种困顿的冬日中午,那里早已聚集了众多悠闲的群众。
“广民来了?这么长时间没见你来了?”一个人对着他大叫。
秦广民认真观察那人的表情,没看出什么幸灾乐祸不怀好意的色彩来,于是他放心大胆地回答:“出来撇两嗓子!哈哈!”
“赶紧,赶紧,咱八爷这两天老念叨你呢!”
八爷是村里年龄最长的人,已经快九十岁高龄了,身体还结实,就是脑子有些糊了,前几年,县城里的红小将进村宣传的时候,八爷拄着拐杖,大声的问:“娃,光绪爷现在还好吧?”那几个身穿草绿色军装的小将们一脸的迷惑,还是那个带头的有些见识,大声回答说:“老爷子,放心,光绪爷现在在中南海,身体美太太(好的很)!”现在八爷就坐在人群中央,拐杖放在一旁,昏昏欲睡,身旁的一个后生不时拿一块手帕擦去老人嘴角流下的口水。
“太爷,我广民达来了”,后生说。
老人家陡然间被吵醒,很不高兴,“狗日的崽娃子,老汉我耳朵没聋,喊叫啥呢?”
“广民达来了!”
“广民是谁吗?”
“你门里侄子那个老三,唱戏唱得好很”
“得是?”八爷扬起头,四下寻找,看见了秦广民,大声骂道:“民娃子,你个狗日的怂娃,爷多长时间没听你唱戏了,你狗日的弄啥去了?这谁啊这个娃把我都唱睡着了,赶紧过来,给爷唱一段!”
秦广民有些感动,殷勤地上前,调好琴弦,“爷,我唱了?”
“赶紧,赶紧!”
“八百里秦川,三千万懒汉……”秦广民在唱戏的时候就会达到一种浑然忘我的境界,什么烦恼,什么苦闷,似乎全都随着自己的嗓音飘过了秦岭,去了美国和苏联,成了美国和苏联人的烦恼苦闷——他很长一段时间就以为美国和苏联就在秦岭背面不远的地方。
此刻,在秦家,秦盼弟正对着镜子梳头,嘴角还是挂着那副惨淡的笑容,表达出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气概。她要出门了。
“三姐,你弄啥去?”正在院子里劈柴的秦有财问。
“出去逛去。”
“我陪你去”,秦有财说着就把斧子别在腰里跟着三姐走出家门。秦盼弟的突然现身,给那些坐在门口晒太阳的婆娘们以莫大的鼓舞,她们指指点点,嘻嘻哈哈,更有一些泼辣的人尾随其后,有的还得带着孩子,可孩子不争气,窝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她们就大骂道:“死啊得是的?狗日的快点,跟不上了!”可她们走到跟前又都胆怯了,因为秦有财腰间的斧子,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明晃晃的光,确实够吓人的。
姐弟两人好不容易才甩掉了追星的人群,来到了贾河滩。
贾青峰家那扇破旧的门敞开着,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毫不费力地看见屋里凄凉的灵堂。曾经身为南山文学社的社长正微笑地搁在一张破桌子上,那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时刻,一身的确良衬衫,胸前佩着陕西师范大学的校徽,很显然,照相前伪造校徽用清水擦洗过,正泛着褶褶的光彩。
社长的身旁坐着一个孤寂的老太太,那架势看来,似乎坐了很多年都纹丝未动,就像一尊石象,看不出生命的气息,头发是全白的,棉袄到处都是油腻,一双眼睛像两个核桃一样横在脸上。秦盼弟一看就明白了,她曾经经历过这种阶段,只不过还达不到这种境界,她知道,那哭肿的眼睛现在就是核桃,因为那眼睛已经瞎了——彻底地哭瞎了!
姐弟两人上过香,然后又把屋子清扫了一番,秦有财还用随身携带的斧子劈了柴给老太太脚底下生了盆火。这时,贾母才发觉来了客人。
“谁?”
“咋不说话呢?”
“是谁?得是峰娃?你回来了?”老人说着就呜呜的干哭起来,“妈就知道你肯定要回来呢,你说过,挣了钱,娶了媳妇回来跟妈过年呢!”老人手摸索着向前伸去,一把抓住了秦盼弟的手,牢牢地抓住,贴在磋衣板一样的脸上,舍不得拿下来。
“不对啊”,老人突然说,“妈记得上次人家把你抬回来,你浑身都涨了,结成冰块子,这手咋这么细的?”
秦盼弟再也忍不住抽出手,哭着跑了出去,她流泪了,那枯竭的眼泪经过几天的休养,终于又复苏了。
到门口,碰见一个粗壮的婆娘,婆娘稀奇地看着满脸泪水的秦盼弟,说:“得是这家子亲戚?这么长时间才来,后事都是我们邻家给办的”,她紧接着看见从屋走出一个拿着斧头的少年,便本能的向后退去,“我给你说,都是南边秦家庄那个狐狸精害得,害人精,赶紧寻那家子去!”
秦有财扬起斧子,说道:“胡吡干(说)啥呢?到一岸子去!”说完急忙去追已经离开的三姐。
秦有财一直追随到山坡,秦盼弟就怔怔地站在山坡上,风吹起她的头发漫天飞舞,曾经就在这个山坡,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正在割草的姑娘碰见了一个会说“什么”长得也好看的男人,还是在这个山坡,姑娘和男人并排坐在一起看朝阳和晚霞,仍是在这个山坡,男人拿出自己的诗集给姑娘看,描绘未来美好的蓝图,并把不安分的手伸向姑娘无暇的胸膛,可现在这个山坡已经落败了,满地的枯草,以及枯草上孤单心死的女孩。
“有财”,秦盼弟对尾追上来的弟弟说,“就是在这,青峰让我看他写的诗,他说叫《新生》,你知道新生是啥意思吗?就是新的生命,新的生活。”
“有财”,秦盼弟接着说,“咱达咱妈就你一个娃子,你以后要照顾好咱达跟咱妈,知道不?”
令秦盼弟想不到的是,秦有财突然跪在地上痛哭起来,这么多天来,弟弟从来都没哭过,“三姐”,秦有财说,“二姐早早就饿死了,我还小,不知道,大姐死到外面,我也没见过,三姐,我就剩你一个姐了!”
“这回你就知道了、也能见到了”
“姐,我就剩你一个姐了”,秦有财哭着就抱住了姐姐的腿,生怕她突然死掉似的,他知道,三姐也在哭,于是他站起来,举起斧子,放在自己的额头上,说:“姐,你看见了没?我以后就老拿着斧头,谁日他妈的敢喊叫啥,我就从这把他砍下去,姐,你不能死,我不想知道、不想看见,姐,你不要死……”
(待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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