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华容一带有许多独具特色的方言,寓意状物十分生动形象,却又往往无法找到能够正确表述的汉字,或者相同的普通话读音,倘若我们挖空心思寻遍辞海,霸蛮用自认为贴切的汉字或拼音书写甚至朗读出来,必会失其本真而变得索然寡味,此可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
譬如用华容话说“孩子”这个概念,我目前所能想到的最接近的读音,大概是“ea/er”这两个完全违背拼音法则的音节,而且“ea”这个声母韵调与实际读法还有很大差别,在口腔里发出这个声音的时候,舌头必须强烈后缩而且快速轻抵后上颚,至于声调,两个音节都似与拼音的“阳声”有点吻合。在华容方言里,“ea/er”一词还是最简单易懂的,如果我们说到表述“莲藕”,说到“里面”等等意思的华容方言,外人就可能有如听太空人发声了。
“雀巴”这个“词”的音意,是华容方言描述幽默又有些不顾方式不分场合诋侮他人的人的词语,比较准确的读音是“qio/ba”,人们管这样的人叫“雀巴鬼”,被“雀巴鬼”嘲笑奚落的对手,往往在词穷气急之时,毫不客气地回骂对方是“化生子”,大概是指责对方德行太差,诅咒对方必亡命于其父母之先且不得好死而已。“雀巴”在华容境内的不同区域,发音又略有差异,有的念“ko/ba”,有的念类似于汉语“克巴”,“巴”音也有读成似“包”音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我葱少时代的邻居桂嗲嗲,就是本地有名的“雀巴鬼”一个。
据上上辈子的村里人说,桂嗲嗲喜欢“雀巴”别人,爱做“雀巴”事情,是与生俱来的天性。他娘生产他出来是最后一胎,却比前面五胎难产,等到他慢悠悠溜出娘肚,他娘却晕死了过去,桂嗲嗲一脸乌紫,不出一声不放一屁,接生婆折腾了半晌之后,摇摇头交给他爹正欲丢弃,不料桂嗲嗲却猛然朝他爹的脸上喷出一口血水,屁股下面流出腥臭的东西糊满他爹一身,然后发出蛙鸣一般的哭声,当场就把他娘惊得回过神来,接生婆却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三岁时,他娘在厨房做饭,他则躲在堂屋大门后拉屎,他娘往锅里放盐倒酱油,他就用棍子搅起刚拉下的热屎,撮到锅里当味精。
桂嗲嗲一九四一年结婚,媳妇是邻村穷户人家女子,名唤袁三姑,模样俊俏但有些结巴。初入洞房那夜,很冷的天气,桂嗲嗲正欲与三姑行事,三姑却不肯解衣,桂嗲嗲问其缘由,三姑手指抽屉上的油灯,口中“熄熄熄熄......”拗了半天,也没有把“灯”字说出来。桂嗲嗲转身去了杂屋,取来一卷凉席,说“席拿来了,你是裹尸还是下跪敬神?”三姑越发焦急,遂改口“灯灯灯灯”又喷了一气,桂嗲嗲又要转身,三妹只得一把将他拉住,跳下床来把灯熄灭。自此三姑的结巴似乎也解决了一大半。
三姑总共生有七胎,头胎一炮走红,产下一个男婴,乐得桂嗲嗲独自绕着满村子蹦跶游走,狂喜高呼,逢人便讲三姑的肚子全装着硬实的“阳货”,老子的“机关枪”弹无虚发,不日定当“组装”成一个“桂系”加强排,横扫整个村庄。可惜老天不助,后面五胎都是千金,于是村里人讥笑他是“哑炮”发射专家,桂嗲嗲有心还击,却无理辩驳,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扯开话题揭露别人的隐私来自嘲自救,回到家里则对三姑痛斥怒吼,说“老子今晚非得给你打进去一颗原子弹不可”。第七胎又生出一个胖崽子,取名“长征”,以此鼓励三姑再接再厉,夺取最后胜利,然而三姑心力不足,无论桂嗲嗲“打”进去“原子弹”还是“导弹”,三姑的肚子里再也掀不起波澜,自然鸣金收兵了。
我自幼与桂嗲嗲为邻,那时候他已快五十岁年纪,身体高大魁梧,白白胖胖,一脸福相,手里经常攥着一只一米多长的烟杆,不时地巴哒几口,吐出浓浓的青烟,很绅士的动作。这根烟杆也是他平时教训孩子的工具,不仅他的崽女,就连我们这些隔壁左右的伢子,都惧怕被他敲打。
记忆中我的父母整日为生计劳碌,活的很累也很艰辛,而桂嗲嗲似乎过得清闲潇洒,游刃有余,这在那个年代实属不易。我不愿意相信所谓的“命相学”理论,但拿我的父母和桂嗲嗲相比,却又不得不信,即使我不懂什么“命相”之理,只要把我的父亲和桂嗲嗲的脸相作个对照,就可以知道孰苦孰福了。
桂嗲嗲略通文墨,写得一手好字,教过学堂,当了几年村里的会计,“文革”后期在村里开广播,一辈子生活在农村,却几乎没有做过农事。我的父亲所担任的最大的职务,是小队队长,虽然统领着百十号人马,到死都没有解决温饱,劳碌以终。
桂嗲嗲在大人的眼里,终究是一副“老不正经”的面孔,都不喜欢与他接近,总是提防着被他奚落,而心里却又对他有些崇拜羡慕,这些自相矛盾的表现,我完全可以从他们的言行之中领悟得来。那时候村里最休闲的娱乐方式,是晚饭之后各家搬出板凳门板竹椅之类的家什,聚合在河堤的一颗大杨树下纳凉,而此时大家急切期待却又都不愿明言的,是希望桂嗲嗲的到临。桂嗲嗲不仅会戏说本村大人之间发生的喜剧闹剧,用夸张的口吻讥笑他们的蠢态憨样,还时常讲述一些稀奇古怪的鬼神故事和天文地理,几乎没有重复的话题,常常听得大人们屏气傻眼,小孩子流涎惊吓,一片欢声笑语。长大后我才知道,桂嗲嗲所讲述的那些离奇故事,大多可以在古典名著里找到出处,如《山海经》,《虞初新志》,《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等,只是偶尔他自己借题发挥加工运作而已。如若某晚桂嗲嗲不到,这纳凉就少了兴致,十点不到,所有人就都早早地散去回家睡觉了。
桂嗲嗲有一手编制斗笠蓑衣的篾工好手艺。这两件东西,是农家必备的雨具,现在年轻一代的农民,都不喜欢这样的东西,也就基本上没有人学这门手艺了。斗笠的制作材料是竹条,棕榈皮和箬叶,工艺有精有粗。精致的斗笠,用料精细,竹条如丝,形状各异,并添配字画,用优质桐油多次喷刷,美观而且耐用,堪称艺术佳品,制作也很费工时;一般的斗笠,可以说是粗制滥造的适用品,仅以不漏雨水为限。蓑衣的主要原料是棕榈皮,内用铁丝和绳索绞连固定,穿在身上有些沉重,编制起来也相当复杂。那时候有这两样手艺的人不多,学会也不容易,在我们村子里,似乎也只有桂嗲嗲一个。除此之外,桂嗲嗲偶尔也制作筷子竹刷这类厨房用具,都是篾匠们业余时间的辅助作品。
在家里,桂嗲嗲永远是一副从容而威严的架势,从没有看见他着急或者大怒的时候,在孩子和老婆面前,只要他慢条斯理地高声几句,就算是他发了很大的脾气了,一家子人立刻就鸦雀无声,噤如寒蝉。我经常看见桂嗲嗲在家里所做的事情,就是在屋后的林荫下面,躺在竹制的凉椅上,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一边抽烟杆一边看厚厚的书本,那烟袋吊在烟杆的下面,有节奏地左摇右晃,是一幅悠闲恬静的图画。
桂嗲嗲离开村部工作,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他的大闺女碧莲,嫁在本村,凭借了他的关系,也到村部当了炊事员。不久听到传闻,说碧莲和村里支书有一腿,桂嗲嗲警告碧莲莫要出家里的洋相,竟然跟自己嗲嗲辈份的人暗缠厮混,不知羞耻,也曾规劝女婿尚清,管好自己的婆娘,尚清胆小怕事,桂嗲嗲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遂亲自出马暗中盯梢,终于将他们堵在房内,捉奸在床,铁证如山,把支书和闺女一顿痛打,双双跪地求饶,支书立下字据,闺女羞愧回了夫家。第二天桂嗲嗲被人抓到村部,支书的字据也被搜走,关了三天三夜之后,村治安主任押着他满村游行,一边敲打铜锣一边高喊预先编好的悔罪口号。自此桂嗲嗲不再认碧莲尚清为女儿女婿,终生不让他们再踏进桂家门槛。
桂嗲嗲依旧在家里看书写字,堂前屋后常常晾晒着散发出各种气味的草药,这些都是桂嗲嗲自己上山采摘来的。我们从来不敢相信桂嗲嗲懂事医理,却偏偏有人看见他经常一人背着药袋上城下乡,有时一去数月不归,一幅幅印着专治疑难杂症,妙手回春功比华佗的各色锦旗,也不时有人送来,挂满了墙壁。我屁眼上方曾经长了一个硕大的疖疮,老人称之为“老鼠打洞”,坐立艰难又疼痛难忍,一天到晚在家里鬼哭狼嚎,桂嗲嗲主动免费为我医治,一边不避在场的观众挑逗嘲弄我可怜的屁股,一边在疖疮上面粘贴清凉凉黑糊糊的自制“膏药”,我其实根本不相信他那骗人的鬼把戏,却不料一周左右疼痛消失,不出一月果真痊愈,让所有左邻右舍不得不哑然敬佩。八十年代初期,桂嗲嗲给刚刚结婚的幺儿长征建起一套三层楼房,打算就此傍靠长征养老归终,另给长子长媳奉送八千元红包一个,在当时可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此举竟遭来长媳满菊的抱怨,说公公心眼太偏,喜欢幺媳妇秋玲,分配财产不公,似乎结下仇恨,从此少有往来。
据说桂嗲嗲趁外出治病之际,结识过一位功夫了得的武林高手,学得不少过硬本事。桂嗲嗲呆在家里的时候,我也时时听见从他的屋子里传出练习功夫的声响,也目睹了别人在他的身上,用铁棍打击肚背腿臂而纹丝不动的精彩表演,尤其是他把废弃的白炽灯泡打碎之后,用自己所谓念过咒语画过“仙符”的冷水,一股脑儿吞下肚里,的确看得让人心惊肉跳。
一九八五年三姑患病,不肯就医,桂嗲嗲亲自为她治疗。三姑偶有痛极哼哼呀呀,桂嗲嗲则在一旁嘻嘻哈哈戏称她又唱“刘海砍樵”了,别人问他三姑身体是否好转,他必反过来“提醒”别人,“快了快了,阎王爷都跟她做媒去了,小心阎王爷把她嫁给你就是了!”是年冬月三姑独赴仙台,殡葬之日桂嗲嗲依旧谈笑风生,外人个个在心里切齿痛骂他丧尽天良,但自此再无人听见他刻薄戏谑别人的话语,也不见他给人治病,长期一个人锁在房子里不与外人相见。
一九八七年暑天“双抢”时节,有人传出桂嗲嗲的一则笑话:说是中午时分,桂嗲嗲从房间里出来,瞧见秋玲在凉椅上睡觉,秋玲因为在家,穿得有些露骨,丰富的胸部甩出一大截子来,特别的惹眼,而且在均匀的气息催动之下一起一伏,撩得桂嗲嗲傻乎乎的呆在跟前,眼睛放出激光,心中异痒难熬,竟然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想抓捏几下,手刚逼近秋玲前胸的时候,忽然秋玲醒来,秋玲双眼诧异地盯住公公,桂嗲嗲反应极快,手掌陡然稍做回缩,叉开五指,对秋玲说:“秋玲,煮五个人的饭就够了,天气太热,早点吃饭。”这个片段正好被路过门口的旁人看到,于是消息一下子不胫而走,越传越玄乎了。
而这年秋季,桂嗲嗲不告而别,从此挎着药袋衣物背井离乡,数年不知所终。有外界传言,桂嗲嗲攀上一个小他二十来岁的女人,在河南一带串乡行医,长征和秋玲把传言当真,两次赴河南寻找,都所寻无踪。
此后长征找到父亲,是五年前的事情。桂嗲嗲已经八十六岁高龄,他在湖北咸阳一带流浪,胡子拉碴,腿脚不便,认不得回家之路,有好心人收留他一月有余,并从口中套出他老家的大致地址,在警方的联系下,长征赶赴咸阳将桂嗲嗲接回,从此父子团聚。桂嗲嗲在儿子媳妇的精心照料下,身体逐渐恢复,生活起居能够自理,但他却不愿意和儿子住在一起,长征就在自家百米之外,建了两间小屋,将桂嗲嗲安顿下来。
桂嗲嗲吹嘘自己精通阴阳八卦,能精算出世人的寿命到时到分,他常常念叨自己寿终于九十一岁,在阴历正月初三下午三点二十二分,辞世之际,只有两个亲人在场,我们当然不会相信,权当是人老糊涂,随口说出的一句玩笑而已。
今年大年春节,桂嗲嗲在长征家过年,长征对父亲的“预言”有所警备,遂力劝父亲吃住在自己的家里,这样方便照顾,桂嗲嗲只肯在这里吃饭,其余时间便依旧回到自己的小窝休息。初一初二两天,桂嗲嗲精神矍铄,心静如水,饮食睡眠俱佳,每餐还喝得一两白酒,毫无将死的迹象,长征一家人心态坦然,热闹过年。初二那天,女儿女婿外孙回来一大半人马,桂嗲嗲谈笑风生。初三上午,客人离去,长征被人邀请出去打牌,桂嗲嗲吃过午饭,仍旧回窝。下午三点左右,长征突然记起是桂嗲嗲的所谓“忌日”,于是丢掉扑克,匆匆回家,却见桂嗲嗲房门虚掩,在被窝里静躺睡觉。长征走到床前,喊了一声父亲,桂嗲嗲答应如常,长征心里的一颗石头才算落地。
长征回到自己家里,给桂嗲嗲冲了一杯姜盐茶,端到父亲床头,桂嗲嗲望了望长征,摇头说:“不用喝了,我就要走了。”长征掀开被褥,想抱父亲坐起身来,却见父亲的脖子被一把自行车锁套在床沿铁栏杆上,左右胳膊也各自用一只手铐铐锁在床柱子边。长征大叫,嚎哭不已,桂嗲嗲紧闭双眼,微笑着小声说道:“莫折腾了,我吞了药,大限到了!”从此不再说话。
长征立即拨打医院急救电话,四处寻找开锁的三套钥匙,却一片也没有找到。不久秋玲和一帮乡亲来到,桂嗲嗲的气息已经若有若无。四点十分,医院的一二零救护车赶来,医生稍作测试后,对长征耳语了几句,迅即开着空车原路返回。
处理桂嗲嗲后事的时候,长征等人为找到那三套钥匙,真是煞费了苦心。其中自行车锁链的那套,就藏在长征家祖神牌位的暗盒里,另两只手铐的钥匙,一把放在桂嗲嗲的药袋,一把放在桂嗲嗲的烟袋里。
-全文完-
▷ 进入中秋月儿明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