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些不堪的沉重慢慢与我们的恐惧契合,我们说这是上天注定抑或是偶然?
当那一个个偶然构成了我们生命的必然,当面对这不可抗拒的必然,我们说这是命运?或者说这是魔咒?还是冥冥中的一双大手在玩弄我们于股掌之间?
那主宰命运的神明在哪儿?是谁下了魔咒?那又是谁的一双大手?
——题记
一
北方一个偏僻的农村,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村子叫清水村,村名似乎与村子没有什么关联——这里既没有清水,也没有如清水一般宜人的风景,有的只是像“清水衙门”一般的清贫。
一个刚刚洒下浓重露水的晚上,如豆的煤油灯下,两个婆娘正紧张而有序地为年将不惑的妇人接生。一个婆娘正拿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剪下血淋淋的脐带,一个年纪稍轻的端着一盆热水站在她后面安静地等待着下一道程序。
外屋黑漆漆的没有上灯,只能看见一点火星一明一暗地闪着。
“老钟兄弟,到我家提壶开水来,这些不够。”里面传出一个婆娘的声音。
“哎,好……”那火星随即闪出了门去。
那出门的正是老钟,虽然村里人都叫他老钟,但他并不老。只因村里姓钟的只他一家,所以按照当地的习惯人们叫他老钟。
老钟年近四十,膝下仍无儿女,这不免让他额头上平添了几道与“老钟”这一称呼更为相称的皱纹。老钟这些年来吃了不少苦——
小学毕业恰逢“文革”,学校一片混乱,再加上父母都体弱多病干不得重活,为了生计老钟不得不回到田地为全家人挣工分。十八岁随大批人下东北刨食,在砖窑厂拉过砖坯、烧过窑、出过砖,在建筑队当过小工、做过刀工,靠这些透支青春的方式使得自己填饱肚子之余还能挣几个余钱贴补家用。三十多岁回家,几经周折娶到一房媳妇。
婚后几年里,老钟和婆娘在房中一直不懈地努力,可眼看就四十岁,那些努力换回的只是激情过后的疲倦,却没有看到实质性的“酬劳”。那时候,老钟开始有些担忧甚至是恐慌。
“难道真被老邢言中?”老钟常常有这样的疑问。
于是,七八年前在烟囱杆儿下破屋子里的场景就像放电影一样,总在老钟眼前晃动。
那是在东北砖窑厂干活的时候,老钟和老邢同在一个窑洞往外出砖。出砖这活是在窑洞里的高温作业,时不时地鞋底会被残留在地上带火星的炭渣烧得冒烟,里面的温度更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待那些灰白的砖坯被烧成红砖的时候,就由他们出砖的扒开被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窑洞口,穿上秋衣秋裤钻进窑洞,把那些刚刚烧好的尚且十分烫手的砖码在一辆专用的铁车上,拉到窑洞外面预先平整收拾利索的地方。闲的时候两人经常在一块说笑聊天,再加上老乡这层关系,日子久了两人也就无话不谈了。
一天下雨,没法干活,他们躺在土炕上闲扯。老邢诡秘地说:“老钟啊,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当讲不当讲的,有话就说啊!看你那婆婆妈妈的娘们儿样!”老钟一边抠着脚丫子一边爽朗地说。
“我会相面,发现你面相不好……”老邢说。
“哦?是吗?哈哈哈,老子可不信你那些‘鬼吹灯’的玩意儿。”
“不信?”老邢好像有种戏弄别人没得手的失落,接着说,“好!我今天把话撂这儿,看我算得准不准。”
“那你说吧,我听着呢。”老钟不以为然。他从小就不信什么神啊鬼啊的这些东西,在村子里有名的胆子大,自己一人走夜路、过坟地不在话下,母亲晚上出门还经常让他陪着,算命看相这一套他就更不信了。
老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四十岁会有一劫,还有……嗯……还有就是你命里无后。”
说完后,老邢满意甚至有点自我欣赏地等着老钟请求他指点迷津,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老钟气急败坏地从炕上跳起来,一个箭步冲到老邢跟前抓住老邢的领子,“什么?你他娘的咒老子!”说着一拳打了过去。
从那以后老钟再也没和老邢说过话,虽然老邢总找机会上前去解释点儿什么,但老钟没给过他机会。
后来,家里托人捎信说父母病重,让老钟回家。回去不久父母双双病逝,老钟就再也没回东北。之后忙于生计,忙于娶婆娘,老钟也就将这事慢慢地淡忘了。婆娘怀孕之前,老钟总时时想起老邢的那副表情和那些话,他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那套常常挂在嘴边的 “无神论”了。
“老邢那话真的假的?相面算卦这事准吗?”一看到婆娘那不见征兆的肚子,老钟就会有这样的疑问。
可眼下老钟又重新把心放回了肚里,婆娘怀孕了,今晚就生产了。可见老邢说得都是些“鬼吹灯”的屁话,“我命里无后?去他妈的!”老钟心里一高兴,不禁骂出口来。
经过那几个婆娘在灯下有条不紊的忙活,孩子顺利地来到这个盼儿子望眼欲穿的家庭。
二
鉴于当地风俗同时也图个吉利,老钟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备下简单的酒菜,请来村子里有学识的老先生为孩子取个名字。在老钟眼里,这与迷信无关。老先生要了孩子的生辰八字、查了老皇历,经过一番煞有介事的“推算”之后,最终坚定地给孩子取名钟富。
钟富这孩子聪明可爱讨人喜欢,也很懂事,用接生的婆娘们的话说就是这孩子出生时节好,秋忙时不出来捣乱,地里的活计忙完了他也来了,是“有眼力价儿”。
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老钟仍每天下地伺候那几亩薄田,他婆娘则在家里边看孩子边喂养着两头猪崽子。
两年后发生的一件事,又让老钟着实惶恐起来,那个以老邢为主角的“电影”又开始在他的眼前来回播放了。老邢的那副表情和那番话经由老钟头脑中的再加工,开始有些不容置疑了。
那是麦收时节,当时的麦收还要靠打麦场。把割来的麦子摊开到自家的麦场,用石滚一遍遍地滚轧,然后用一种形如铁锹的当地唤作“木锨”工具扬场,把麦粒中混杂的尘土砂砾等滤出,最后把干净的麦粒装袋拉回家存到自家粮囤。
在我的记忆中,这些石磙最初都是靠驴子骡子马这些牲口来拉的,而现在稍稍富裕的人家买了拖拉机,于是这样的人家石磙前的驴子骡子马就被拖拉机换下阵来。这样确实方便多了——不但速度快了,也不用为那些畜牲时不时把粪便肆意地排泄到麦场而大动肝火了,用老钟的邻居满囤的话说就是“这铁家伙可比牲口省事多了,牲口不管闲忙都得天天伺候,可这东西有油就干活”。
满囤是老钟的邻居,在麦收前刚买了台拖拉机。满囤历来和老钟关系不错,现在他家有了拖拉机,老钟不免也想来沾点这现代化的光,于是老钟来到满囤家的麦场借拖拉机。
“哦,我们家现在不用,你先用去吧。” 满囤一边扬场一边对老钟说,“你不是在东北窑厂开过拖拉机吗,你先开走,免得一会儿再有人来借。”
老钟欣喜地启动拖拉机开往自家麦场,可等开到地头那个废止的河沟边上时,老钟心里有点发毛了。虽然以前在窑厂跟拉转的师傅学过几天驾驶拖拉机,可毕竟过去这么长时间了,难免有些手生,再加上这河沟边上路坑坑洼洼,老钟就更不自信了。
“你四十岁会有一劫!”
不知怎么,老邢的声音和那副严肃的表情此时鬼使神差般在老钟眼前倏地一闪。就在那一闪而过的几秒钟,老钟打了个激灵,拖拉机朝着河沟冲去。慌乱之中老钟急忙扭转方向盘,但太晚了,拖拉机载着他翻到了河沟。可巧,沟沿下面一棵碗口粗的柳树卡住了拖拉机,老钟从座椅上滚下了沟底,庆幸的是沟不深,没有什么大碍。在人们的惊吼声中,老钟慢慢地爬上沟沿,一屁股坐下晕菜了。
村里的赤脚医生给老钟开了药方,他只是扭伤了腰,如果不是那棵柳树,老钟这条命当场就得交待了。
趴在炕上,迷迷糊糊中老邢的那些话又在老钟耳边回荡起来。
“四十岁有一劫!我今年……四十一岁,难道老邢说的是周岁?如果是的话,那就真他妈的被言中了,难道看相这东西真的可信?这小子真的会看相?”老钟自言自语。
“瞎嘀咕啥呢?摔魔障了咋的?”婆娘给老钟端来药时,正听见老钟在炕上念念有词。
“去买点草纸,到那颗柳树那儿祭拜一下,要不是那棵树,我这条命可能就得搁在那小河沟了。”老钟一边接过药一边说。
“今天这是咋的啦?把胆儿给摔没了?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个吗?过年时我在灶屋贴一张‘灶王爷’你还唠叨我呢!”婆娘有点纳闷。
是的,要在以前,老钟绝对不会这么做,他不信这些,就像他说的,这都是些无中生有的“鬼吹灯”。可现在,他感觉自己以前可能错了,不,是一定错了。他开始相信这些了,甚至比那些以前他总是斜着眼睛看的迷信的人还要深信不疑。老钟这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他那个经常受他熏陶的婆娘甚是不解。
婆娘在那棵救了老钟一命的柳树前虔诚地烧了草纸、磕了响头,算是对附在这柳树上的某一位神明的感谢。
三
回到家以后,老钟认真甚至有些夸张地对婆娘讲了多年前老邢的那番话。
“你说能不信吗?”老钟紧绷着脸、瞪大眼睛问婆娘,那表情显然是那种不能不信的坚定。
“可……可你今年四十一岁,再说咱不是有孩子了嘛!咱钟富都这么大了,这不能叫无后吧?”婆娘将信将疑地说,但那点怀疑在脸上显现出的显然有着理由不够充分的脆弱。
“这事我也琢磨了,可谁知他说的是周岁还是虚岁,人家城里人说年龄都说周岁!如果这些可信的话,我看哪——”老钟紧皱了一下眉头,咂了一下绛紫的嘴唇接着说,“我看咱这孩子可能养不大……”。
婆娘赶快伸手堵住老钟的嘴巴,“阿弥陀佛,你可别乱说,咱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个娃……”婆娘焦急声中显然带着哭腔。
老钟侧了侧身半躺在床上,使劲盯着屋顶那些被熏得乌黑的弯弯曲曲的椽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快要烧到手的纸烟。
自己的这一劫应验了,虽然受伤不重,但总归是被言中了,他不能让儿子出什么差池,不能再让“命里无子”成为现实,老钟心里盘算着。
打那以后,老钟和婆娘开始了对老邢的“预言”的抗争。她们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留意着钟富,尽量让他停留在他们的视线中,生怕他们一转眼孩子就会生出翅膀飞走。
老钟不让钟富一人出家门,即使是到胡同口找小朋友玩,也得由他或婆娘陪着。久而久之就没几个小孩找小钟富玩耍了,说他是个“胆小鬼”,连家门都不敢出,这让小钟富经常躲在堂屋抹眼泪。晚上睡觉让小钟富觉得更不自在,老钟让他睡在炕中间,他们两口子睡两边,他经常半夜难受地醒来,爹娘总是像攥着什么宝贝怕别人偷走一样,被他们紧紧地抓着胳膊或是搂着脖子。
老钟的变化也让村里人甚是不解。老钟原是天不怕地不怕大大咧咧的一个人,自打把满囤家的拖拉机开到沟里以后简直就变了个人,不再像以前那样雷厉风行爽快干练了,像是一夜之间变得老成许多,新添的皱纹似乎更能说明这一问题。再者,原来孩子哭得哇哇叫,老钟也只是象征性地哄哄,说不定还骂几句掴一巴掌,可现在他对孩子那叫一个“宠”,对孩子宠得都有点过了头。
村里人只是这样地不解着,老钟为了躲避或者说是逃离那个“无后”的预言,自有他的打算,也来不及去顾忌别人的不解了。
钟富就这么一直生活在爹娘的视线中,老钟夫妇则生活在村里人的观望与疑惑中。
四
时间总是像站在川上的孔子说的一样一往无前,人总是要长大的,转眼小钟富到了上学的年龄。
这让老钟着实犯了难:上学就意味着孩子要时时离开他的视线,但村里适龄的孩子都去了学校,只剩钟富这么个“睁眼瞎”也不行啊!可话说回来,学校在邻村,谁敢保证儿子就不会在上下学的路上或是在学校里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呢?但自己也不能天天陪着他去上学啊?抛开地里的农活不说,就是村里人那些带着疑问和猜测的眼神就会把他毙了。思来想去,老钟想到了本村在学校里烧锅炉的老王头。
老王头是个光棍,年纪大了,无依无靠。村子里为了响应党的号召,为了让孤老感受到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特意在邻村的小学给他找了这么个最能感受到党的温暖的烧锅炉的差事。这样既为老王头消却了胡思乱想自轻自贱的机会,他的衣食也有了着落。
老王头在学校除了烧锅炉也没其它的事,让他帮忙时时照应着点儿孩子,这样老钟就觉得踏实多了,再者说如果有什么事,老王头也可以帮忙应付一下。
拿定主意后,老钟特意跑到镇上,买了一条平时自己舍不得抽的过滤嘴香烟。
吃过晚饭,老钟揣着香烟来到老王头家里。
“老王大哥在家吗?”
“在!”屋里有人回话,接着走出一人,正是老王头,“哦,是老钟兄弟啊,来屋里坐。”
老钟当然不能给老王头说算命这事,如果有这样的风险,恐怕老王头不敢应下这差事,这样的责任谁都担待不起啊!
“老钟兄弟有什么事吧?”老王头倒是爽快。
老钟也就直接说明了来意。
他只说孩子尚小,但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他想让孩子每天跟着老王头来回上下学,在路上帮忙照看着孩子,在学校时没事就去他们教室看看,别让他这样别让他那样……。总之老钟讲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说了很长时间,听得老王头的头有点大了。他想,就这么屁大点事,怎么经老钟这么一说,这事比当初村长给他介绍烧锅炉的伟大意义还要伟大呢!
等老钟终于停下来时,老王头迫不及待地答应了这事,老钟及时地掏出揣在怀里得那一条过滤嘴香烟。老王想这对自己不但没有什么影响,反而充实了自己除了烧锅炉以外的闲得手发痒的生活,又落人情又得香烟,何乐不为呢!
就这样,钟富每天都同老王头一起去学校、回家,一老一小在路上一前一后地走着,路人的目光经常让老王头的头昂得更高,腰板挺得更直,也会让钟富的头埋得更低。在学校里,老王头一闲下来,就会经常在教室后面窗户看看钟富听课的情况,下课后,钟富也经常会看到老王头远远地注视他,这不免让小钟富浑身不自在,就再也没有心情玩了,默默地回到教室看书。看到老王头的目光,钟富就会想起上学以前自己那关禁闭似的日子。现在是逃离了爹娘的视线,但又来到另一个人的“监控”之下,而这双眼睛应该也是代表爹娘的。
五
就这样,在老钟和婆娘两人整日的担心忧虑中,在老王头的陪护、监控中,在钟富的郁郁寡欢中,时光经历了五个寒暑。五年后,钟富顺利地小学小学毕业,并且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镇中学,这让老王头自豪不已,却让老钟又犯了难。
他默默地盘算着:镇中学离清水村有七八里地,钟富到镇中读书会比在邻村读小学时更让他们放心不下,因为这样出现什么异常情况的机率会更大。老钟的本意是想着让孩子读完小学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就成了。他没指望也不想让钟富走出这个村子,因为只要钟富不在他们的视线中,他就有去应验老邢的那些话的可能,还是呆在自己身边最保险。
但钟富却死活不依,哭着喊着要继续读初中,为了表示抗议和自己的决心,好多天不和老钟说话。
最后还是老钟妥协了,为了尽量避开那个该死的“命里无后”的预言,只好再想办法再求人了,谁让自己预知了“天机”呢!
老钟就像当初钟富上小学时苦苦思量最后想到去求老王头一样,最终决定去求住在镇上的自己的同姓钟政,自己认识的人中,也只有钟政住在镇上,而且钟政的婆娘是镇中学的老师。
提起钟政,还要从老钟那年春节过后去祖籍续家谱说起。
在农村,家族观念很重,可能为了认祖归宗,也可能是为了寻找一种归属感,很多姓氏的家族还延续着续写家谱的传统,钟家之一支系也不例外。
老钟祖籍在离清水村二百多里地的一个叫做钟家屯的地方。老钟的曾祖那一代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举家搬迁到了清水村,之后的每个春节过后,曾祖都会带着祖父到祖庙祭拜先人。在祭拜祖先之后,老族长按照惯例,集合本支系钟姓的“孝子贤孙”在祖庙召开家族会议,然后续写延续了几百年的家谱。老钟赠祖过世就由祖父接替,之后代代传递,最后传到了老钟的头上。
那年春节过后,老钟几经辗转来到钟家屯祖庙。看到家谱后老钟才知道,自己这一支脉从曾祖的爷爷那一代起就是单传,这让老钟更加感到自己延续香火的责任重大,更让他坚定了钟富在家中的重要位置,可不能让钟家这一支脉断送到他的手里。那时老钟的忧虑溢于言表。
既定的程序过后,各自回家。回镇子时,老钟正好和另一个钟姓的人乘同一班车,通过交谈知道这人叫钟政,和老钟是同一辈份,也是同一个镇的,而且就住在镇上,因为他刚搬来没多久,所以以前也并不知道这个镇里还有自己的本家。
来到镇上,钟政热情地邀请老钟到家里坐坐,算是认认家门。盛情难却,老钟腼腆地去了钟政家里。从那两扇威严庄重的朱漆大门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殷实的家庭。院子里的一棵榆树下拴着一条高大的家犬,冲老钟汪汪大叫,屋里各种家具繁多而摆放有序,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看得老钟有点眼花缭乱。
“您坐。”钟政婆娘笑盈盈地从里屋说。
老钟这才赶紧收回四处环绕之后惊诧的眼神,脸上有种掩饰不住的卑微地表情说,好好。坐是坐下了,但老钟还是有种不知道手往哪里放的紧张。
钟政的婆娘就是本镇人,在镇上的中学当老师。这宅院和家产都是钟政的岳父留下的,按当地的说法,钟政是“倒插门女婿”。
钟政婆娘也和钟政一样热情,又是拿烟,又是端茶,又是拿水果,这样一来弄得老钟更是拘谨不安,坐在那陷下半个屁股的沙发上,老钟尽量把脸上挤出几道代表笑容的褶子,但那笑容下面更多的是局促。没等把座位暖热,老钟就匆匆辞别了钟政夫妇。
从那以后,老钟也没再去过钟政家。虽然他们夫妇不能说不热情,但坐在那样的屋里老钟总是感觉有点自惭形秽的压抑。
但此时的老钟也只想到钟政这么一个熟人在镇上,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试试了!谁让钟家就钟富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呢。
去钟政家之前,老钟好好梳洗了一番,翻箱倒柜找出那双买来就没舍得穿过的球鞋穿上,又仔细地把那辆飞鸽牌二八自行车擦了一遍,这才放心地出了家门。
“要不要买点东西啊?”婆娘追出门来问。
“哦……对对对……”老钟急忙从自行车上下来,一拍脑门儿说,“是得买点东西,看我这一收拾把这碴儿给忘了。”
婆娘看老钟脑门儿上沁出了汗珠,笑说:“看你急得那样儿,呵呵。平时也没去过,这一去就求人,空着手去不合适,给你拿着这二十块钱,到镇上的铺子里看着买点啥。”说着把二十块钱递给了老钟。
这么久没来钟政家,但钟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老钟。
老钟像上次一样被请进屋里,屋里的摆设和上次基本没有变化,但老钟依然在沙发里局促着。等钟政拿出香烟,老钟才想起自己手里提的东西来。
“这是我来的路上买的。”说着,老钟把买来的东西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你太见外了大哥,来就来吧,还买什么东西。”钟政把东西往旁边放了放。
“弟媳妇不在家啊?”老钟尽量先找些话题。
“她去学校了,这不正忙着招生的事了么。”
“噢!”老钟点点着手里的香烟。
“是不是有什么事大哥?”钟政看出了老钟的心思。
“是……是有点事求你,我也不知道合适不……”老钟有点结结巴巴。
“什么求不求的,有什么事就说,只要兄弟我能帮得上忙。”钟政很爽快,决不是那种为富不仁的人。
“是……你侄子上学的事。”
“怎么?分数不够?差几分啊?”
“不……不是,要真是分数不够就好了,他考上了。”
“考上了?好事啊!考上还有什么问题?”钟政有些不解。
“是这样,这孩子从小就没自己出过门,来到中学……我想能不能麻烦他婶子给照看着点。”老钟显得有点语无伦次。
“这没问题啊,有什么事就让他去找他婶子,谈不上麻烦。”
“还有就是……我想让他来家里住,在东屋或者西屋给他弄个地儿,晚上放学让他跟着他婶子一块回来。”
“哦……这样啊。”听钟政语气好像有点为难或者是不情愿。
“如果麻烦就算了,我再想其他办法。”
“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钟政连忙解释,“我是觉得这样对孩子不好,你看啊,孩子已经读初中了,他应该学会自立了,不然以后很难自己立足啊!”
“嗯……”了老钟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再者——”钟政看看老钟,继续耐心地替他分析,“再者就是,现在学校已经解决了学生的住宿问题,我觉得他应该和同学一块住在学校集体宿舍,这样可以和同学更加熟识,这也是他们这一年龄段的孩子的心理需求,让他在集体中成长,以使他树立集体观念,这样更有利于他以后的发展啊。”
钟政分析得很专业,听得老钟有点晕头转向。
“嗯……是,可是……”老钟有点为难,不知该不该说出他的担忧。他不知道自己说出来之后,钟政会不会像以前自己骂别人迷信一样骂自己,但不说似乎又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来说服钟政。
“是这样——”为了能有充分的理由,老钟决定撒一个谎,“钟富这孩子从小身体极虚弱,小时候得病还落下了病根,我和你嫂子放心不下,我原不想让他再读初中了,可这孩子执意要读,实在没辙了才来求这事。”
“哦!是这样啊!怎么不早说啊?”钟政有点恍然大悟,“这没问题,我给他把东屋收拾出来,等开学让侄子他来家里住。”
事后老钟婆娘心里一直美滋滋的,她没想到她们家老钟还能在那样的情况下撒一个这么圆满的谎。
六
初中的钟富成绩照常和小学时候一样好,同样,心情也和小学一样糟。他发现上下学路上走在他前面的老王头被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一个婶子代替。课上课下,老王头的那双眼睛被这位婶子的眼睛所代替,虽然这双眼睛比老王头那双死鱼眼要漂亮得多,但是这对钟富心理造成的不快没有本质的区别。
小学时他经常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双手托着嘴巴想:为什么其他的小朋友都是三五成群跑跑跳跳地上下学,而自己却要和这个老头一块去,弄得没有小伙伴愿意和自己一起玩?为什么其他小朋友可以痛痛快快地做游戏,而自己却总在老王头的视线里而不能和小朋友一样毫无顾忌地疯玩?
现在来到初中,他以为从此就可以和其他同学一样了,谁知又来了这么一位婶子。钟富模糊地感觉到他们可能都是爹娘派来的,但他不知道爹娘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随着年龄的增长,钟富对那监视般的眼神越来越厌恶,但生性腼腆的他把这种厌恶埋藏的很深,表面上一如从前,内心的反抗情绪却与日俱增。在钟富学习成绩优异的背后,一股与爹娘“斗争”到底的暗流在涌动。他为了能够彻底摆脱这种压抑的生活,他努力学习,他计划着用优异的中考成绩来完成大逃离。
中考结束,很多同学报考了分数较低的县城高中,而钟富却报考了离家更远、分数更高的三二连读的师范专科学校。在钟富看来,这其中反叛的意义大于成绩本身。这样,他就可以摆脱爹娘为他设置的束缚,就可以摆脱老王头、钟政婶子那些让他浑身不自在的目光。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是钟富有生以来最为激动的一天,他想象着自己将要到离家二百多里的城市去上学,在那里可以认识很多同学,可以交到很多朋友,可以不必担心再有人盯着自己,可以在课堂上毫无顾忌地回答问题,可以在课下尽情地和同学嬉戏,可以……。这些可是钟富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美好的体验,如今靠着自己的努力马上就要实现了,光是想想这些事,钟富嘴角就会流露出满意的微笑。
老钟看着钟富拿到的那份通知书后,长久以来的不安更浓重地袭上他的心头。如果钟富去了这所学校,老钟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能力再找到像老王头、钟政婆娘那样的人来照看钟富了,那可是离家二百多里地的大市。那样的话,就意味着钟富随时有可能出现意外,然后那个“命里无后”的预言可能就会以得到验证而告终。老钟不能让钟富去外地读书,他要让他呆在自己的身边,呆在自己的家里,这样自己这一脉的香火才有可能得以传承,这是自己的责任,同时也是钟富对钟家的责任。
“娃,你不能去外地念书。”老钟说得很坚决。
“为啥?”钟富一楞,手里的录取通知书滑落在地上,“我好不容易才考上了这个学校,那是所好学校,我们班里一共就考上三个。”
“不许你去你就不能去,不用问为啥!”老钟生气地大声说,话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在钟富的记忆中,老爹没有对自己发过脾气,哪怕是对自己大声说话都不曾有,可今天这是怎么了?就因为他不能再让人“监视”自己了?就因为自己要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了?他弄不明白。他坐在自己的小屋里,看着墙角为织网忙得不亦乐乎的蜘蛛,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他随着人流走进挂满“欢迎新生入学”条幅的校园,校园宽广,教学楼肩并肩地耸立,操场上踢足球打篮球的同学向他们投来友好地目光。在明亮的教室里一张张新鲜的面孔,个个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一位漂亮的女老师站在讲台上用标准的普通话介绍着自己。老师点到钟富的名字,他兴奋地起立,流利地回答着老师的提问,之后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在钟富坐下的一刹那,他发现窗外有一双狐狸的眼睛盯着他,他大叫救命。
“咋的了,娃?”母亲在堂屋跑到钟富房间。
“没事,做了个梦。”钟富擦着头上沁出的汗珠儿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吓了我一跳!”母亲坐在炕沿上替钟富擦着汗。
“娘”钟富说,“我想去外地念书,可爹不让,为啥啊?”
“你就别问为啥了,乖乖地听你爹的话,这书咱不念书了,好好在家呆着。”
“在家呆着干嘛?我想念书,那样以后才有出息。”
“念书有啥出息?还是听爹娘的话,等着让二奶奶给你提个亲——你看你满囤叔家的金仓,比你还小一岁就订亲了,你也应该定亲了,咱就好好在家过日子,哪儿也不去,爹娘就守着你……。”
“我不!”钟富嚷了起来,他没想到娘也是这样想,“从小你们就不让我出门玩,你和爹老是看着我,上小学时让老王头盯着我,到初中又让钟政婶子盯着我,现在我要去外地念书,没有人能盯着我了,你们就不让我去了,你们干嘛这样总盯着我?”钟富哭着把憋在自己心里的委屈统统倒了出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我和你爹这还不是为了你好啊……”
老钟婆娘眼里浸着泪花,她不敢再说下去,每当想到那个可怕的“预言”她就会不寒而栗,他不想再让钟富背负这个包袱。老钟也告诉过她,这事不能让钟富知道,他们要靠自己的努力来改写那个“预言”,他们不能断送孩子的命运,更不能让老钟家这一支脉断送。
钟富依然没有放弃与爹娘的抗争,他要追求到他的自由,他不能就这样总在爹娘的庇护下生长,他要去外地那所师范专科念书,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会一直抗争。
而老钟两口子也在默默地抗争,与那个“命里无子”的预言抗争,为了阻止那个预言的实现,他们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他们来求村里的媒婆二奶奶为钟富寻找一门亲事,以此来让钟富断了去念书的想法,再则,以保证钟家的香火正常传递下去。
七
钟富与爹娘的抗争一直持续到那一年的元旦。
那一天是他们为钟富订婚的日子。老钟请来了街坊邻居,备下了丰盛的酒席,像村子里其他人家一样,提早给孩子订下一门亲事,这是他们辛劳一生所愿意看到的最好的结果。而钟富也在抗争中耗掉了所有的气力,他知道,得不到父母的同意,他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去外地念书的,那就意味着他要永远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下,和自己的父母一样把自己的一生交给那片黄土地,要和这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度过一生有如爹娘一样的枯燥和繁琐。他不能理解爹娘为什么总是这样,总是不能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一下自己的感受,想到这些,钟富感觉自己要窒息了,这种感觉一直陪伴他度过了十六年,他受不了,他不能再在这样的压抑下生活了。
“钟富呢?看看那边给送来的订亲的衣服合不合身,让他出来试试。”二奶奶一脸兴奋地对老钟婆娘说。
老钟婆娘的脸上也乐开了花,“我去叫他!”说着,迈着碎步到东屋寻钟富去了。
外面鞭炮声、说笑声、杯盏碰撞声此起彼伏,老钟家的小院里到处弥漫着稍有的欢乐与喜庆。但这样欢腾的气氛也没能掩盖老钟婆娘的那一声断肠的惊叫。
顿时,小院跌落了短暂的欢腾。一片死寂中只能听见东屋里老钟和婆娘的呜咽和撕心裂肺的哭嚎。
“娃,你睁眼看看爹——,你起来啊——!”
“娃——啊,你这是咋的啦——!”
-全文完-
▷ 进入西西弗斯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