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追寻自己生命的源头时,母亲总是笑着回答说我是菜变的。原因是我还在她腹中是个小小的胚胎时,她吃了不少的菜。有奶奶每天在山坡上挖的野菜,也有生产队分的蔬菜。萝卜丝兑到玉米汤里做主食,竟也没有吃够,还生下了我。虽然我月份不足缺斤少两,但父母还是奇迹般地将我养大成了人。因为他们不久就发现还在襁褓中的我,对青菜有一种超乎寻常的钟爱。这一发现使父母在那瓜菜代饭的年月里,陡然增添了把我养活的信心。
他们含辛茹苦四处挖野菜,弄干菜,种蔬菜。蒸煮煎炒,不管怎样做我都吃得津津有味。一口饭两口菜,餐餐如此。没成想后来母亲竟为菜的来源而犯起了愁,还险些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被割掉。春荒之际,坡上的野菜,树上的嫩菜,队里菜园子里的蔬菜统统被人抢光了似的一度成了无源之水。母亲就悄悄地在我家旧房的废墟里,开出一个园子,种了一片新鲜的蔬菜。谁曾想那个下午突然刮来一阵大风。一群人推推搡搡将五花大绑的石头叔带到村子中央。有一捆青青的白菜和几棵挂着水珠的蒜苗顶在他的头上。那群人让石头大叔不停地说着两句话:“我私自种菜,我是资本主义尾巴。我被割了,我要斗私批修!”母亲吓得脸色苍白,趁着人群的哄乱,赶紧跑回去将那心爱的宝贝菜苗拔了个精光。
母亲说后来她记不清怎样弄到菜把我养活了。反正她每天看着我,头尖尖的,脖子长长的,胳膊腿儿细细的,脸儿黄黄的简直就是一棵瘦弱的黄花菜。
日子在时代的风云里慢慢滚动。当我在岁月的菜园里渐渐抽出美丽的“洋菜杆”时,父母又开始为我的婚姻操起心来。知我根、须、茎、叶的父母,考虑的依然是我的生命之需。他们的首要硬件便是要拥有一个一辈子吃不尽的菜园,然后才是男孩。于是父亲就托人在城郊的菜队里为我物色了一个对象。但那时我美丽的心蕊里,正开放着对爱情的希冀,仿佛飞进爱情的天空便可以不食人间烟火。那样的年龄那样的追求,自然让心胸高傲的我对父母的选拔不屑一顾。父母也没勉强我,受过高等教育的他们,自然也想给女儿选择的自由。但他们还是谆谆叮咛:对于我必须附加上一个基本条件,保证一生有菜吃,最好有一个合适种菜的园子。我最终还是听了父母的忠告,决定让父亲为我把好这一关。
后来嫁到这个穷山沟 ,除了因我饮醉了自己酿造的爱情酒之外,还有那个与我生命攸关的菜园子。一园鲜活的蔬菜在冬夏长流的河水呵护中是那样的诱人心脾。父亲在考察了这个地理环境后,一口应允了我的婚事。从此我便在这个临河的园子里,做起了我的青春梦。在勤劳的婆婆那盛满了爱与汗的水桶里渐渐肥嫩,竟也结出晶莹的瓜果来。不料几年之后,婆婆下世,那个饱含着老人一生心血的菜园子,却在我和老公的惨淡经营里日渐荒芜起来。后来又被村民小组收为了耕地。没有了园子,等于失去了我的全部血液,枯瘦?衰弱?疾病四起!一时间“狼烟滚滚,战事连连”,往日那个幸福美满的家园也已濒临崩溃的边沿。
一日,在家养病的我,眸子突然一亮,立刻有了打造一个新园子的计划。因为我看见家门前居然藏着一片“空地”。虽然坑坑洼洼到处长满了野草和蒺藜,突兀的磐石固若金汤,石缝中荆棘丛生。整个空地杂乱无章,满目荒凉。但我还是看到了希望。我于是像设计师一样一遍遍规划着园子的造型,直到形于目、成于心方向老公下达诏命。一向言听计从的老公这回却固执地认为,无论如何这里也开不出一片菜园,更不会长出油油的绿意。他前三皇后五帝地举例论证,还信誓旦旦地与我打起赌来。别想指望他的援助了,世界上本没有什么救世的主。要想拯救自己全靠我自己了。也许还为了那如我一样嗜菜如命的女儿吧,我竟然带着病体就付诸了行动:先将杂草清理后大致画出轮廓,搬来附近的石头赶弯就势垒出了它的雏形。乍一望像一只游动的大船,细细赏看,则像一条正在海里痛苦的游动挣扎的腹扁背阔的大鱼儿。接下来我便如一个恪尽职守的医生,不辞劳苦的为这条鱼儿整形。先是填平它深凹的肚子。“万里千担一亩田”的老电影插曲,在远古的神话里,招引着我不怕千辛万苦,从对面的水塘里,挑来塘泥,也许是我这种以身作则的蜕变,感动了深爱我的老公吧,他和我一起用铁铲,厥头挖出了鱼脊骨上卧着的千年巨石。至此,新园子初具规模,值得欣慰的是,在这个载着希望的劳动的过程中,我多病的身体竟然在毫无察觉中悄悄地康复起来。
菜园,是我整个冬天的梦。
当雪的精灵飞卷茫茫大地,从不胜寒的高处幽幽飘来时,我那神往的洁白的园子里仿佛已有了菜叶的清香。大雪初融,小河水瘦。我那些蔬菜的种子,早耐不着地下的寂寞,纷纷登场亮相,在这个新搭的舞台上,扭动其绰约的身姿。风儿渐暖,黑夜渐短,我那些新交的“朋友们”沐浴在长长的阳光里,尽情的享受着我为他们准备的宴席,漫漫长夏,萧萧寒秋,我那忠实的菜们相继脱下长裙,换上戎装,争先恐后的捍卫着我生命的春天……
菜园在我用心灌溉中渐渐茂盛起来。我的身体里已经听到了热血流动的声音。健康的思绪又开始在我生命的园子里复苏。爱情隐隐在园子的角落里绽放出花朵,视我如生命般珍爱的老公,默默将园子四周分出内外两层,分别种上药材和花树。他在放弃自己的理念,欣然接受这个园子的过程中,奏出了许多让我感动的乐章,谱写了一园忠贞不渝的爱曲。
在看不见的期待里,浓浓的亲情坚强的结出了金色的果子。我生命的追溯与延伸——母亲和女儿。一个给了我坚忍不拔的毅力和勇气;一个给了我勇往直前的信念和希望。园子顺理成章的成熟了,当我把自己种出的蔬菜一捆捆的送给母亲时,从她那微笑的皱纹里,我再一次感悟出她当年抚养我的艰辛。看到女儿吃到了我亲手制作的青菜佳肴,蜡黄的脸色一日比一日红润时。我感到终于做了回“心安理得”的母亲。
友情也开始在这个菜园里演绎,当我把蔬菜的新品种赠与朋友们时,他们也纷纷把劳动成果与我互换,分享着劳动所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缭绕出更深厚的友情来。
更有意思的是,我这个菜园,竟成了单位里几个同事的劳动基地。有几个城里来乡下教书的铁哥们对土地的热爱近乎疯狂。常以追寻生命的根源为由,在我的菜园里摸爬滚打出许多奇闻趣事。比如“种瓜得豆”,听了一定会让人捧腹大笑。那个鼻梁上架着眼镜的同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几颗西瓜苗,移栽到园子里,不断地浇水施肥。不久便见半个园子都藤缠蔓绕,乌烟瘴气,大有所向披靡之势。朋友的心里乐开了花,心想这一季一定能收几百斤西瓜呢。谁知两个月过去了,却不见一个瓜胎儿问世,奇怪的是那些枯黄的瓜秧上,竟结出一串串豆荚来。朋友大叫奇迹。我等赶忙奔过去观望,原来瓜藤缠着了豆蔓,在互相的纠缠厮打中,豆子没忘记生命的延续,在同异类不停的周旋与战争中竟孕育出了后代。只是那位朋友高度近视,辨不清真伪闹出了笑话。还有更美的一幕:素有美女之称的同事燕子有一天傍晚突然从电视屏幕上下载到了我的菜园里一般,她提着水桶浇菜的情景,很自然的让人联想起“银环下乡”。看着她那红衣蓝裙飘荡在绿色的菜园里,蜜蜂追着蓝色的裙裾唱起了情歌,我那满园飘香的蔬菜一下子就变成了翠绿翠绿的,鹅黄的蝴蝶儿翩迁飞舞……这一幕深刻的定格在了我记忆的底板上,在她调走的几年后,还时常在我午夜相思的门口闪动。
我的菜园,这生命的园子。一步步长出了诗情画意。在风里雨里和晴朗的阳光里,寄托着我所有的期盼:爱情,亲情,友情,还有缱绻的田园之情,悄无声息的在里面疯长。我早已成为了它的一部分,托举着绿色的灵魂,开放出生命的灿烂。
啊,我生命的园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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