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风俗,如谁家半夜死了人,必要嚎啕大哭一番--而且声音越大越好,最好是声音大到足以吵醒邻居们。除去悲哀的“次要”成分--我说“次要”是因为真正悲痛不已的人是不会那样声嘶力竭地去表演的。倘若死者是老人,那这个表演的“义务”则非儿媳莫属。其主要目的和作用其实就是通知邻居们--我家死人了--这就好比是一个在紧急情况下临时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其意义和功能等同于《红楼梦》中秦可卿半夜死时敲的“云板”声。
昨夜的“新闻发布会”我没听到,而且我几乎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但我的父母却每次都能听到--大约人老了,对这种事总是特别在意的。早上起床后听他们在那儿念叨,我才知道邻居刘伯伯家的母亲,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婆婆于昨夜睡梦中“仙逝”了。
老而不死视为贼,因此总不免要“庆贺”一番--依本地惯例,这就要上演一出好戏了。
我下午下班回到家门口时,碰见两个中年妇人,她们正一路谈笑着走来,我能注意到她们是因为她们手中各拿了一块绝对属于过时不用了的大头巾,我正疑惑她们这是要去哪里,就在我与她们擦肩而过时,她们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着实被她们吓了一跳,看她们一边哭一边朝刘家走去,我这才醒悟她们是前来吊丧的。手里的那块头巾此时已被披在头上,其主要用途是把脸遮住,以便作悲痛不已壮,顺便还能代替手绢擦鼻涕抹眼泪--一般来说这个功能也是必不可少的,虽然死者并不是自己真正的亲人,但只要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想想真让自己觉得伤心的事,眼泪鼻涕自然就都有了。好在这一切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因此“戏”还不能演得太过--太过就透着虚伪了。要表演得恰到好处,要哭得不迟不早--这时,刘家的人闻讯接了出来,也陪着干嚎两声--亲戚们有理有节地表示了对死者的悲哀,主人家则沉痛不已地表示了对亲戚的感谢--然后,此番仪式到此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很快,定了发丧的“吉”期,顿时,刘家人忙了个人仰马翻。
发丧的前一天,院子里垒起了几台灶火。请来的厨师们个个系了乌黑发亮的白色围裙忙得汗如雨下--杀鸡宰鱼,剁肉砍骨,箭炒烹炸……但见油烟滚滚,火光冲天。此外还有不少请来帮忙的“志愿者”们当他们的下手--洗菜摘菜,剥葱捣蒜……登时院子里你来我往,人声鼎沸,吆喝声、笑骂声、鼓风机的轰鸣声、锅碗瓢盆的叮当声不绝于耳--这是要办酒席。
其热闹喧哗的程度如果让不知情的人看了会以为是在办喜事。
另一拨人马则是在忙着搭灵棚。
这要在以前--改革开放以前--得全靠主人家请人帮忙才行。但现在简单多了,只要谁家死了人,自会有消息灵通的丧葬公司前来联系业务。因此所谓“搭”就是在旁边“看”,起个监督作用罢了。
灵棚一定要搭得气派--气派程度一般来说与孝心成正比,因此决不能马虎。
灵棚两边则摆满了亲朋好友送来的花圈--花圈的多少一般来说是与主办者权利大小成正比,因此这倒不可一味攀比,只好有多少算多少了。
灵棚前是请来的乐对--乐队水平的好坏高低一般来说则是与主办者的财力成正比,这也只好尽其所能。但真正的孝子们通常不会在这上面显得吝啬,因此乐队的水平大都不错。
灵棚一经搭好,乐队的表演就开始了。
登时鼓乐喧天,歌声大作,从情歌到摇滚应有尽有。看客们看得兴致勃勃,演员们演得尽心尽力。这场“葬礼音乐会”一直要持续到下半夜。本地风俗谓之“守灵”。
披麻带孝的孝子们面无表情地跪坐在灵棚里,女眷们则是用头巾捂了脸在乐队表演的间隙放声大哭。
到第二天正式发丧的时候,鞭声大作,鼓乐齐鸣。前面是乐队开路,后面是找来的小孩子们举着花圈,再后面方是鱼惯而行的孝子们和拉在平板车上的装饰得异常华丽的棺椁。
好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
主人们要向人们表达和展示的只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不需要有太多的悲痛。他们只要尽可能把葬礼办得风光就行--越风光就越显得自己有一份孝心的虔诚。
我曾有幸见过马背上的孝子--此君是本地一位有权有势的风云人物,他为了表示自己的孝心,葬礼办得异常奢华--竟然请来了三拨乐队。因其为官,吊唁的花圈更是多得无数,简直都没地方摆了。发丧那天,白压压的送葬队伍铺天盖地而来,神龙见头不见尾地占满了好几条街道。场面之宏大让我几疑这是在十里长街送总理。
三台摄像机在不同角度对送葬的全国程进行跟踪拍摄。
三支乐队分载在三辆东风大卡车上大摆擂台。
还有专门的人手拿手机或对讲机在尽心竭力地指挥着这支庞大的队伍。
而主角,我所见过的最风光的孝子,他就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胸前戴了一多大白花--如果换成红花,他无疑就变成了一个要去迎亲的新郎。
我只恨我没有鼓上蚤时迁那样穿房越脊的本领,否则我无论如何也要去把那盘录像带偷来,然后寄给焦点访谈或者东方时空。
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故乡的葬礼。
我由此发现了平凡的人们对于表演的嗜好和才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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