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水秦月

冬天日短，才到下午五点，薄暮轻烟一样散入里耶街上的各个小巷，这些轻烟又从这些小巷慢慢向上浮起，向上浮起，浮过里耶街上这些房顶，连成一片，整个里耶便笼罩在轻烟里，像梦一样飘渺。

我走在里耶古老的巷陌里，仿佛走进历史茫无际涯的旷野，落日西斜，浩荡的西北风从天边刮来，耳边还隐约传来驼铃声。秦王朝在中国浩瀚的历史长河里，犹如一朵浪花，随即迷一样的消逝在时间深处，我们只能从历史记载的点滴去揣度秦朝当年的霸气与雄风，只能从兵马俑强大的方阵中去感受秦王朝的自信与豪迈，此外一切都如湘西大山里的云雾，飘渺而无从琢磨。在被一大堆时间掩埋了的王朝的秘密竟然出现在这清山秀水间的南方小镇，于是秦朝的粗旷豪放中又渗透了南方山水的柔情，风一样的秦王朝不再飘渺，它远去的身影渐渐明晰，妩媚中透出豪放，沉静中奔放着激情，这一切都应该归于功历史的某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的良知，他们往水井里抛竹简的时候，他们让某一个瞬间成为永恒，正是这某一个瞬间成就了里耶，里耶成为研究秦王朝历史不可绕过的名词，而来到这里的游客无不为小镇的秀丽风景中隐藏着这样厚重的历史而惊叹。

里耶在酉水中游，位于湘西武陵山腹地，酉水贯穿湖北、重庆、湖南三省市交界处，酉水历来是交界处人民通向长江的交通要道，里耶古镇就在酉水中游的咽喉地带，也是湖南往西最后的一个通道，里耶古镇像一颗钉子牢牢钉在湘渝交通孔道上。里耶从经济和军事两个方面来看都是当时楚国重镇，攻破里耶，就如同打破楚国的西大门，军队就可以沿酉水而下，深入楚国腹地，事实上，当年的秦王朝的一支部队就是这样攻入楚国的。强悍的秦王朝军队翻过里耶西北的八面山，当数十万秦军铁骑立马山顶，里耶的郊野狼烟四起，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在激越的鼓角声里，里耶的大地在微微颤抖，残阳如血，战士的铠甲兵器闪闪发光。秦王朝的铁骑由八面山顶雷霆万均势不可挡的冲撞下来，随之而来的就是血战。那一年是不是屈原自沉汨罗的那一年？

再激烈的战斗都是历史长河里的一朵浪花，随即而来的是长久的平静，我们无法想象我们祖先当时的生活情形。当一个游人陶醉在里耶秀丽山光水色中，陶醉在里耶淳朴、安逸、宁静的世外桃园如诗一般纯净的世界里时，谁能想到两千多年前这里曾经是秦楚大战的重要战场！金铁碰撞，战马撕鸣，如雷呐喊，残阳下战士流尽最后一滴鲜血，他们在倒下的一瞬间是否思念自己的故乡？历史的卷轴翻过了一页又一页，一切在都消失在历史的深处，如深山烟云，不可追寻。历史虽然消逝了，但是在时间掩盖的那些土地里，最终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2002年，碗米坡水库动工建设，里耶属于淹没区，在里耶修建的防洪大坝覆盖的河滩上，发现了一口巨大的古井，在这口古井里发现了三万多枚秦简，里耶秦简大部分是秦王朝统一中国15年间的官方档案，太史公在他所著的《史记.秦皇本纪》里记载，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分天下为36郡，其中没有洞庭郡，在里耶出土的秦简里清楚的记载有“迁陵以邮发洞庭”，那时迁陵是一个县，洞庭是迁陵的上级单位，是一个郡。里耶秦简的出土用文字复活了一个朝代的历史，烟云一般模糊的秦王朝，日渐清晰。

我在古井边徘徊，我脚下是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二千多年前的秦朝人每天走在这条小道来这里打水，洗菜，洗衣，他们说着笑着，讲诉着自己心中的快乐烦恼，然而这一切也许在另一场战争中戛然而止，把这些记录秦朝行政制度的竹简投入水井中的一定是一位秦朝的官员，在风雨飘摇的秦末，所有的关于秦朝的记录在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中很可能被愤怒的人民付之一炬，如果从保存历史资料角度来看，这位秦朝的官员应该值得我们纪念，当然这都是我的一些猜想。　我回过身，夕阳无声挂在里耶古街一栋苍老建筑物的飞檐下，如熟透了的柿子，随时都有坠落下去的可能。暮色苍凉，脚边干枯的野草在冷风里瑟瑟发抖。我翻过防洪大坝，酉水静静依傍着大坝，河边码头上弯泊着数十只小船，如歇了翅膀的鸟儿。我在大坝中间的横道上慢慢向下游走去，我的左边是高高的城墙，我知道一墙之隔就是秦简古井。我沿着墙根，我走得很慢，我一面欣赏河中景致，一面被墙上的一些留言所吸引。也许是表白爱的专一，一个男孩儿撰改了龚自珍的诗，他写道：“落叶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只护花”。我不知道，男孩所爱的女孩儿看到这个留言没有，爱情也许真的是一种痛苦的甜蜜。在另一处留言前，我站了下来，这应当是一个人专门跑到这里留下的，而且这个人也一定不是一个年轻人，这个人提着毛笔，端着砚，穿过几条街，翻过大坝，来到我现在的位置，不知为什么就写下了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笔力刚劲，行笔流畅，颇见功底，一种故国河山的苍凉片刻占据我的心。

河面浮着一层雾，一群白鹭贴着河面河面飞过我面前，向下游飞去，飞进苍茫的暮色里，看不分明了，再远处，山只剩一个模糊轮廓。河面岑寂，对岸村庄有狗吠，随即又安静下来，黄昏美丽总带着些淡愁，我想起后主的词来，我仿佛听见这个亡国之君在凄凉缠绵，字字血泪的唱叹，也许我们只有在文字里才能找到我们的过去，文字是永恒的。

里耶因为秦简成为永恒，只是这个永恒让人觉得心酸，美丽的文字不能留存于档案室里，而存在于一口水井里，与烂泥为伍，一住就是两千年。　

记得另一时节，我到里耶来，那是晚秋，天上秋月郎照，我独自泛舟于酉水之上，心情却被一种久远的历史气氛占据，我还记得我写过的一首诗：

清山环绕水中流，

古镇情长意更幽。

酉水河上秦月照，

孤舟一叶度清秋。

诗写得不讲平仄，心却被感动了，我在秋风朗月下，痴了好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