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 事
不管走到那里去,我记忆深处都是关于这条河的故事.黄永玉老先生写他表叔沈从文时就说沈先生前半生生活在酉水,后半生即生活在这条河的印象里.其实只要生活在这条河边的人,离了家,无不思念这条河给他生命带来的点点滴滴的记忆,且这些记忆深深镌刻在这些人的生命里,不可分割.
我出生在这条河边一个叫龙头的地方.从行政上划分,这里分属两个县既龙山和保靖,两县以酉水为界,酉水两岸的小镇都叫龙头.保靖龙头沿河排开,河边多柳树竹林。早上傍晚,柳树竹林里房顶上炊烟浮动,若是阴雨时节,那烟动得缓慢,好象被雨淋湿了,假如是清明晴和的天气,那烟便飘过房顶,飘过柳树稍,有时飘进竹林中,在竿竿青竹之间缭绕,当然如果在傍晚可以听到牧童晚归的笛声,牛羊地叫声,村民们互相大声说话声.
龙山龙头则是另一个光景了.龙山龙头依山而建,一条青石铺成的街道,从山顶一直伸到河里,在河边空出大片余地,建成码头,赶集之日,这个码头泊满了大小船只,做山货的生意人,早就在码头上等候了,远远看到提有蛇皮口袋的,就奔过去,大声问那人提的什么家伙?那人就回答是蛇或者穿山甲之类.做生意的必抢过口袋,两人就到码头一边,讨价还价.假若你有兴趣沿着这条伸进河里的青石级街道向上走,你必然为街上的光景赞叹.下,狭窄的街道挤满了背着背篓的人,你上我下形成两股人流,接踵摩肩,你喊我我喊你,有的还高高挥手,表示位置所在,街道两边清一色的木屋,这些木屋檐接檐,靠河的一边,空地有限,房子一半着陆一半悬空,这就是湘西水边经常可以见到的吊脚楼.秋天天气明媚时节,有许多湖北或者长沙那些学画画的年轻人来这里写生,画这里的山水,这里的街市,这里的吊脚楼,还有这里的一派清波,清波上浮动的鱼舟.
龙山龙头距龙山县城要坐四个小时的车,属于很偏远的地方了,保靖龙头距离保靖县城水路七十五里,坐下水船只要二个小时,坐船上行,没有五六个小时,那简直是奇迹了.两岸的人没有要紧的事情都不轻易进城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记得村里没有机船,上下城是一只人力大木船,后稍一人掌舵,船头左右各支两柄大木桨,我们把它叫做民船.这只民船出发和回来常常带给我无限的遐想,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常常讨论这条河的下游的那个县城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是到最后我们也想不出,于是我们都想去那里玩玩,但是没有这个机会,大人们为一家生活起早贪黑的做工,日复一日.
我有了一个机会,让我在小伙伴中成为全村第一个进县城的人.那时娱乐项目很少,我们村里的文艺爱好者组建了一个汉戏班子,这个班子一到晚上就到政府戏院排练,有时候过河到龙山龙头那边 和那边的汉戏爱好者交流.我们小孩子经常跟这些大人在一起,看他们穿上宽大的花花绿绿的戏服,踱着方步,在台子上走来走去,我们最喜欢模仿的是那一部长长的胡子,玩耍的时候,我们经常把棕树叶子撕成一缕一缕,然后挂在耳朵上,用手一捋,学着戏里的人物,众将听令!其实我最喜欢的他们演《牛头山》时,那个装牛皋的,把胡子一捋,袍子一撩,头一摆,一声:“岳大哥........”哥拉得很长,抑扬顿挫,非常优美.剧团里有一个叫老狗子的,五六十岁了,还流鼻涕,他在剧团是敲鼓的,敲着敲着鼻涕出来了,紧要处不能放手,就顺势用衣袖往鼻子上一抹,时间久了,挥袖抹鼻涕,成了老狗子的招牌动作.老狗子的鼓敲得实在好,许多人想拜他为师,都不成,不知为什么,他看上我了,我父母也有意思叫我和他学,后来不知为什么这件事情没成,再后来也就慢慢淡了,至于忘记了.后来老狗子去了龙山县城居住,我下了保靖县城,彼此都没有了消息,前些年母亲在世的时候还提及此事,惋惜地说:可惜老狗子的一手好鼓,失传了.剧团排练间隙,便是我们小孩子的天下,你把鼓敲敲,他把刀舞舞或者还有一个拉拉二胡,我那天提着一面锣,边走边敲,后来站到椅子上敲,一不小心,踩虚了脚,摔了下来,情急中左手一撑,结果肘关节错了位,我痛得满地滚,后来被送到乡医院,接骨的时候接错了位,医生对父亲说必须下城接骨,就这样我成了我的小伙伴们中间第一个下县城的人了.
民船出发的时间很早,大约五六点钟光景,我和父亲坐船出发了,船顺流而下,两岸青山在微明天色中隐隐的只是一片淡影,船桨哗啦哗啦拨动水面,河面清寂,行了约五里,远远听到一片滩声,撑船的就大声喊:下滩了,都给我坐好。于是大家各个调整了自己的位置,一会感觉到船变得飞快,浪把我们的船打得摇摇晃晃,有几个浪头竟然打进船舱,引起几个女人的尖叫。不知什么时候,我在父亲的怀里睡着了,父亲叫醒我的时候,我们的船已经到了保靖码头.保靖码头湾泊着许多船,码头上人声鼎沸,我记得父亲带着我到老街,保靖老街和龙头的街道差不多宽,街道两边都是些砖木结构的房子,很古老。我们在一个叫东风旅社的客栈住了下来,父亲带我到松子厂,据说那里有一个草医很厉害,可是那个人什么样子我也不记得了,在那里我只记得,那个医生把帮在我肘部的杉木皮子取了下来,用手捏捏掐掐,然后问父亲:那个接的?接偏了,要重新接.。他一只手抓住我大臂,一只手抓住我手腕,拉了几下,转了几下,我痛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那医生复用杉木皮子绑好我的肘关节,然后对父亲说:住一个星期看看。我这样就在城里住了下来。我和父亲每天在东风旅社和松子厂之间往返,到旅社休息,到松子厂用筋草熏肘关节。
我有一个表叔,那时他在保靖读书,请我和父亲看了一场电影,内容讲外星人入侵地球,关云长复活了,大战外星人,电影的名字我不记得了.不过关云长挥舞大刀在云端里和外星人大战的神勇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后来这个表叔到长沙读书,再后来又回到这个小城工作。有一次,我提到这件事,他都不记得了,我说:看戏的时候,你还问我痛不痛,我说不痛。表叔说:那有不痛的?你因看戏转移了注意力。整天呆在城里无事,东风旅社老板娘六十上下,见我的左手打着绷带,整天坐着,就教我下跳棋,一开始我总是输,五盘过后,她就不行了,她对父亲说,你这个孩子,眼法好。多年以后,我从老街路过,东风旅社还在,不过已经不是旅社了,里面换成了住家户,东风旅社的那块招牌灰尘蒙蒙的,字迹班驳,悬挂在大门上方,屋的主人我已认识,也许是教我下棋那个女人的后代,也许这栋房子换了新的主人,他们不知道,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医手的少年正站在这栋房子前,回忆着与这栋房子有关的一些往事.
怎么回到龙头的我记得不太清楚,回忆总是一段一段的,能够记忆起的却是那些不经意的小事,在陌生的地方一个微笑,一声问候,总是那么清晰的刻在脑海里,在这个偏僻小村,我生活着,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而我的世界却是那一片山林,那一派清波.我喜欢听画眉、黄鸟、云雀、还有四月小雨里子规的鸣叫,也喜欢在映山红开花的季节满山乱跑,去摘那紫红的映山红,我们把映山红摘下,放在嘴里吃,酸甜酸甜的,在茶花开的时候,我们会爬上树,用空心芭茅管子,吸花蕊中间的露水,那甜的滋味,无法用言语形容,我们也会下到河里捉鱼捉虾,夏天我们一群一群到河里游泳,童年留给人的记忆实在深刻,时间以一种不易觉察的速度前进,有那么一天,你回到家乡,看到乡道上那些玩乐的孩子,你一个也不认识,问起他的父亲,说是谁谁谁,你有什么感觉呢?时光过地飞快呀!真有一种“少小离家老大回”那种恍惚。
岁月就这么悠然而过,如酉水长流不息,河边长大的孩子,魂里梦里都是关于这条河的故事,人事的变迁,世事的沧桑,酉水静静流淌,见证着两岸的繁荣与兴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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